卷一 湖天暮雪 五十二章 湖天暮雪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09-04
天將暮,雪亂舞,半樹梅花柳輕嫵;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斜陽獨倚西樓。
這是一條破敗到蕭條的官道,想來荒廢已久,道邊雜花亂樹矮叢繁密,原本算得上寬敞的大道已經被侵蝕成小小一綹,若是不知情人遇上還會感概這荒野中的一條小徑修築的恰到好處、頗合上古隱士的風韻神意。
已是暮色漸濃之際,冬季的傍晚總是黑的特別快的。若不是天邊還殘留幾絲殷紅晚霞,只怕這片林地早已完全暗了下來。
沿著這條昔日的官道一直往前走去,間或穿過幾處稀疏不一、黃綠交疊的樹林,一座甚為老舊地茅草屋便孤零零的立在道邊,暗褐潮濕的茅草被一層將融未盡的殘雪遮住了大半,偶爾間露出幾根僥倖且艱難度過這個寒冬的草梗枯莖,在瑟瑟的寒風中越發顯得單瘦可憐。
茅屋雖破,卻仍有人居於其間,此時屋簷下的木門正隨意半開著,屋內沒有點燈,縫隙中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黑黢黢的寂靜中彷彿有什麼未知的東西正等待著遠來的遊客,屋旁的草地中不時傳出幾聲不知名的寒蟲淒叫,遠遠望去甚是駭人。
離屋不遠的兩顆松針樹下,正幽幽的亮著兩團火光,黑暗中本就視物不清,此時抬眼看去那火光更像是在低空漂浮一般,游移不定、伸縮不齊。一時間,空氣中的冰冷寒意似乎愈發的濃厚了,那不知名的蟲鳴聲也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荒林中,只剩兩團忽明忽暗的火焰跳躍燃燒。
然後『嘩啦』一聲,像是瓷器破碎的聲音,叮叮的脆響中還有水花四濺的清音,琅琅清脆。
突然間火光一收,卻是一道人影坐了起來,擋在了中間。
周小瑜跪坐在冰涼的草地上,身旁是一個破碎的酒罈,晶瑩的琥珀色酒水撒了一地,其間隱隱倒映著光火。
他的身前是一座新墳,土是此地特有的紅壤,只有隔得近了才能聞到那股獨特的泥土芬芳。新墳的周圍散落著一些還未燃盡的黃紙錢,有的被雪的浸濕了,皺巴巴的粘在灌木矮枝上、枯黃草地間。
墳前是一座木頭做的墓碑,碑下擺放著幾碟瓜果酒水、兩旁各插一根正自燃燒的蠟燭。
蠟燭卻是極罕見的用上了紅燭。
紅燭已燒過一般,澄澄飽滿的燭淚在底部堆積成厚厚一團的沃狀物,有白色的冷凝物點綴其間。
周小瑜極慢極慢地伸出雙手,用他那滿是厚繭的手掌輕輕摩挲著眼前那根佇立著的木牌,此時他佈滿血絲的雙眼中除了木碑上的幾個字之外,便再也看不清其他事物。哪怕是眼前那兩團燒得正旺的燭火也不過是自己眼中一團模糊不清的晃影罷了。
「你總是不讓我喝酒的。」周小瑜頹然的攤下雙手,然後端起一塊碎瓷片,送至嘴邊將殘酒飲盡:「那時候,若是不小心被你撞見我偷喝,你總是會說我一頓。」
「你總是對我說這酒不是什麼好東西。」周小瑜仍由潑灑出的酒水順著自己的嘴角滑落:「其實我是不愛喝酒的,我只是歡喜你蹙著眉頭的可愛神情。每一次我都是故意讓你撞見的,然後你會裝作凶巴巴的模樣來嚇我。」
周小瑜幾乎貪婪地看著木碑上那寥寥數字,然後狠狠地用手敲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是喜歡你的。」
「你總是對我說長大了要做我的新娘子,然後我會木木的坐在門檻上對著你傻兮兮的笑。」
「每次我在外面玩的久了,你都會來喊我吃飯,然後我會都躲在你看不見的角落中聽著越來越遠的呼喚。我就喜歡你著急我的神情和語氣。」
「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要你唱歌給我聽,一遍、兩遍、三遍直到我睡著。」
「你知道嘛?早在你第一次說要給我做老婆的時候,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周小瑜,你小子賺大發了,撿了個大便宜啊。」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對你說我要娶你!」
「是的我要娶你!」忽然間周小瑜大聲叫了起來,靠的近的兩顆松針被這炸雷般的聲響震得狠狠一顫,瞬間有數不清的尖細針葉落了下來,紛紛如煙雨下滿一地。
周小瑜默然的把墳頭、碑頂、果盤上的樹葉拂乾淨,卻是在再也忍不住的失聲痛哭起來:「你聽見了嗎?」
「師姐你聽見了麼?」周小瑜淒聲沙啞的問著新墳:「我要娶你你卻再也聽不見了。」
「五年前,我一氣之下負你而去。」周小瑜近乎魔障般的喃喃自語起來:「可是你知道嘛,出去的第一天我便後悔了,我想回來想回來跟你好好說說話。」
指尖循著背上字跡的一筆一劃,清寒的冷意讓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即便如此我也只想著闖出一番功業,讓你好好瞧瞧。」
「可這五年之中我除了學會殺人,其他卻是一事無成。」周小瑜習慣性的想要伸手去摸背後的長劍,卻是觸了個空,才恍然驚覺黃泉已被扔在了草屋裡:「我本想著回來還能看見你一如既往的溫暖笑臉,哪知物是人非正如滄海桑田,世事皆休伊人遠去,如今卻只能在燈火闌珊下的一回眸裡憶起你那熟悉的如花笑靨。」
周小瑜哆嗦著雙手再續上一炷香火,裊裊的青煙中似乎連思緒也飄得遠了,靜靜地默然片刻後他才低下頭望著那幾點細細的火花:「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哪怕是最後一刻你都在恨我的。你恨我不該離你而去、你恨大伯於你不喜,所以你才賭氣嫁與嚴飛那廝。」
「就像我想讓你內疚一樣,你也想令我痛上一回。」說到此處,周小瑜用手把胸前的衣裳狠狠擰成一塊,微微喘息說道:「現在,我這裡疼得厲害。那你呢?你是不是滿足開心了呢?」
「或許你和我一樣,這一處都痛得厲害吧?」周小瑜乾巴巴的笑了兩下,又用碎瓷舀出一小口薄酒,艱難的嚥下喉。
沉默數息後他似乎記起了什麼,而後他擰著衣襟的手在身前四處摸索著,再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一方全白的絲帕,只有左下角有些許顏色,那是用血染紅的一個『瑜』字。
望著手中的絲帕,周小瑜冷漠如堅冰的面容瞬間冰雪消融,露出一絲罕見難得的溫柔神色:「你說你忘不了湖堤上的柳,水池裡的荷花,還有廟裡的菩薩其實我明白,就像我忘不了你一樣,你最不能忘懷的是我。」
「只是這份牽掛我到如今才想清楚。」
「既然想通了,總要是去面對的。」周小瑜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不想要你忘記我,哪怕是在下面我也要你永遠記著我。」
「所以」周小瑜猛的低頭,朝著滿是堅硬茬尖的草地磕了下去,微微一聲悶響,額下的整塊草地已經平滑齊整的凹了下去,那些早已冷透的酒水便全部灌了進去,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坑。
周小瑜直起身子,朝著木碑大聲叫道:「從今天起,你便是我周小瑜的妻子了。」
聲浪滾滾,經久不息。
同一時間、那兩隻紅燭上的火光高漲大作,瞬間照亮了墓碑上那六個大字——亡妻呂英之墓!
「英子,我要走了。」周小瑜站了起來,貼身收好絲帕,然後轉身看著不遠處的洞庭湖水,一望無際碧波綠水間繚繞著雨雪天氣中那化不開的濃濃霧靄,浩大寧靜的湖天千崖間一抹輕舟緩緩遊蕩,是那晚歸的漁夫恣意任流。
周小瑜半是羨慕半是哀怨的歎了口氣,回身站定卻是指著遠處的湖水:「從小你便喜歡這裡的一山一水,此地依山傍水最是賞景佳處。你且安心睡著,待外間事畢,我便歸隱此間與你作伴如何?」
他還要再說,卻聽得道邊小徑上傳來窸窣腳步聲,他知道那是胖子來了。
胖子幾步走到周小瑜身後,數次張嘴卻欲言又止,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
「讓我再呆一會兒吧。」周小瑜近乎懇求的說道:「我只想再好好的看看她。」
胖子皺眉不語,只是望著遠空天際那最後一絲如血的晚霞,然後開口說道:「只要你抬頭,你會發現這個世界還有著光芒的。」
周小瑜很不講究的席地坐下,半靠在高高拱起的墳土上:「我早已經『瞎』了,『瞎』了的人什麼都看不見了。」
「可你還有鼻子,你可以仔細聞聞,四周還有花草的芳香。」胖子擱下手中的陌刀,指著那不遠處的野花輕聲說道。
「師姐她曾對我說過,花越香、便越憂傷。」周小瑜住口不言,只是癡癡的望著天際的霞絲,默然不語。
胖子也不再說話,只是隨著周小瑜一同坐了下來,信手從地面上撿起一舀冷酒,一點一點的嘗了起來。
「陳霸先傷重遠避,嚴飛見勢不對也往潭州逃去了。」
周小瑜點了點頭:「我知道。」
頓了頓,他再說到:「答應你的事情,我也不曾忘記。」
胖子咧嘴一笑,舉起手中瓷片敬向他:「干!」
然後就聽著周小瑜輕聲哼唱起來:「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取自聞一多《也許、葬歌》,在此特向老先生致敬)
——卷一,《湖天暮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