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望不到盡頭的前路 第二章 小小烏篷船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09-06
又是殘夜夢迴,枕畔的書受損了。遠處驚起一聲狗吠,擲破沉寂地夜網。
身側胖子的鼾聲依舊強勁而有節韻,船艙裡的周小瑜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隔著厚實的杉木船板,他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船體下水流湧動的許許溫柔。『嘩嘩』,耳邊傳來忽近忽遠時漸時濃的水花聲,整只船身都籠罩在一片如煙似得夜霧中,就像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漸行漸遠,哪怕一夢千年而惆悵依舊。
不過是一艘普通的漁船,所以底板的製作手藝絕對算不上精良,不少地方連桐油都不曾抹勻,隨便摸去甚至咯手而有微微的刺痛感。
周小瑜披衣起身,點起矮案上的油燈,接著又從枕下摸出一本早就發黃的線裝書卷,靜靜地看了起來。
青燈下的古卷散發著時間沉澱的墨香,忽然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艘泊在岸邊的小船也安靜了下來,就像外邊安靜的夜。波瀾微起,小船隨著過往的水花輕輕搖晃。
周小瑜回過頭來,看著不再打鼾的胖子,只見他也大睜著眼睛,兀自瞅著頭頂黑黝黝的烏篷發呆,亮晶晶的眸子似乎比以往都要來的純淨。
「你還不曾睡?」周小瑜把手中書輕輕合上,對這胖子微微笑道。
胖子把目光從艙頂移下來,看著半坐著的周小瑜:「你不也一樣嘛?」
然後他一個翻身,也半縮著膝蓋盤腿靠在那還算結實的半圓形竹片支架上,只是這船不高,是以胖子得微微側頭才能坐的舒服。
胖子看著周小瑜捧在手中的書,然後輕輕的捶打著弓在身前地大腿,假作苦惱狀:「你倒是好興致,可是我不是紅顏,不然也算得上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佳話,嘿嘿。」
『紅袖添香?』周小瑜心下輕輕地念著這四個字,卻是明顯恍惚了片刻,然後不自覺的隔著前襟觸到懷中那方手帕,眼中倏地閃過一絲冰涼與痛楚,而後又回復平靜。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胖子本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哪裡注意到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周小瑜臉上已是神情數變。
只是他也沒來由的一聲長歎,然後指著艙外那些黑乎乎的水波,彷彿看到了什麼似的:「明日,順著這條江再往上走便可到潭州了。」
周小瑜順著胖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眼處滿是緩緩流動的江水,只有靠近小舟的水面上還泛起些許微光,卻更襯得四周黑暗莫名。
胖子的一聲歎息直讓周小瑜覺得煩悶,他收攏心神靜靜地看著那如同幕布般被篷簷遮至一小塊的夜空,黯藍色的天幕上偶爾自緩緩飄過的烏雲中露出一星半點的亮芒,本該寧和的畫面卻讓周小瑜有些厭惡,他覺得這些星星像極了上蒼斜瞟的眼睛——冷眼。
「是啊潭州城快要到了。」周小瑜也跟著吁了口氣,卻不知為何而哀歎。
胖子看了看一邊的周小瑜,不禁奇道:「我是因為睡不著覺才唉聲歎氣,你又是為了什麼?」
周小瑜把手中一隻捧著的書放回桌案,突然間覺得有些冷,而後將披在肩上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只是突然間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覺得有些無聊和寂寞了。」
胖子翻了翻白眼:「歎氣可是老人的專權,我可不希望你早生華發啊!」
周小瑜聞言一樂,安慰般的拍著胖子肩膀:「放心,不會誤了你的大事的。」
只要把手放下,忽然想起什麼東西一樣又開口問道:「對了,先前你既然睡不著覺,幹嘛還要打鼾?聲音那麼大,叫我如何入眠?」
胖子苦惱的摸了摸頭,把弓起的膝腿放平,欲言又止的望著周小瑜:「沒辦法,我要是一天不打鼾,根本就睡不著。」
周小瑜半晌無語:「快點到潭州城吧,和你睡在一塊真是一種折磨和煎熬。」
「哎哎怎麼能這樣呢?」胖子故作哀怨狀,然後捏著嗓子細聲細氣的說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吶,周郎你好狠的心」
說罷抬手抹向眼睛,卻是摳著眼角處的暗黃色污穢去了。
周小瑜本來端起案桌上那盞隔夜的涼茶,正喝到一半便全部噴了出來,吐得胖子滿臉都是。
「罪過、罪過。」周小瑜敢忙放下茶盞,連聲告罪:「實在是罪過」
話雖這樣說,可底子還是透著一股戲謔的意味,看著臉上還貼著一片褐黃色茶葉的胖子,周小瑜費了很大的勁才忍著沒笑出聲來。
「你絕對是故意的!」胖子一聲怒吼,忽然間整個人猛地站了起來,只聽得撕拉一聲,頭頂上那層看似堅固的竹篾頂篷讓胖子的大頭給撞出一個大洞,看著驀然靜下來卻渾身發抖的胖子,周小瑜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時間,微風的江面上響起一陣不可抑制的狂笑,隨著江中水花一同傳得遠遠的。
一番笑鬧,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
周小瑜雙手抱在腦後,枕著手掌仰面躺在船艙中,透過頭頂上那個不算小的破洞,靜靜地望著艙外的夜空。
另一邊的胖子也難得的安分下來,像是想著什麼心事一般,似開非闔的小眼睛裡轱轆轉個不停,兩隻手也不消停的輕輕敲打著底艙,仔細聽的話像那節奏是巴陵道間盛行的一首山歌,名喚《竹枝詞》,詞作出處已無從考證,只剩一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膾炙人口、廣為人知。
用心聽了小半天,正在望天的周小瑜沒來由的向胖子問道:「你說,這世上怎麼就這麼多勾心鬥角、恩怨情仇?」
胖子微微一愣,詫異的向周小瑜看去,手中也慢了半拍,敲的正好的一支曲子頓時變得嘔啞嘲哳,難聽得很。他有些苦惱的停下雙手,順帶把散落在身間的幾片竹絲捻走,然後斜側著身子說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啊。」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周小瑜沉默了半晌,忽而嘿嘿一笑:「想來我也不過是一介庸人罷了,不然何來八尺塵事纏身縛足,困苦求存。」
像是自問,又想是自嘲,周小瑜的聲音終究是黯了下去,直至細不可聞。
胖子聽著周小瑜慢慢沉寂下去的話,一時間腦海中沒了言語,只好陪著身旁這小子一起望著天,看著夜幕中的星星裊裊散著幽光。
「世人皆知曉此話,可臨到頭來真正能按照這句話去做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即便是那些德高望重之輩、身負大名之徒,也是塵世紛擾而身陷囹圄,不能自已。」周小瑜緩緩抽出手來,指著破洞之外的夜空:「由此可見,這世上之人皆是愚昧不堪,真正聰穎明智看得開的,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樣,少得可憐。」
胖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自己又何嘗不是那些愚昧不堪中的一人呢?他極目遠眺,看著夜空中的寥寥數星,止不住的垂首歎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擺脫這樣的生活——這種只剩下仇恨與私慾的生活。這樣活著實在是太累了。」胖子幽幽說道,聲音極盡低沉:「我自小便是雙親被殺,即便是過了這麼些年我每次回想之際都會渾身冷得厲害,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天晚上我在雪地裡呆了一個半時辰,一動不動的整整一個半時辰。你知道那種心中絕望勝過身間冰涼的痛楚麼?你知道那種不敢動彈不敢言語不敢哭鬧的煎熬麼?」
「那種痛苦,我永遠」胖子咬著牙齒狠狠說道:「無法忘記。」
「現在你該明白」胖子別過臉看著周小瑜:「我為什麼如此怕冷了吧?」
胖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好,又接著說道:「哪怕我現在已是修行中人,只要是看到雪,我都會莫名的發顫,打冷顫。」
「我之前便說過,這樣充滿著仇恨與恐懼的生活實在是太累。」胖子對著周小瑜微微笑了笑,神情落寞:「既然活得累,那以後自然要的瀟灑一些,才不負一世修行的。」
「所以,放下仇恨的唯一方法就是手刃仇人,或者自己一死了之,獲得解脫。但我想活得精彩,那死得只能是他們,那樣的話我以後每呼吸的一口空氣都是甘甜的,我以後每睡的一個覺都是安穩的,我以後每喝下肚地一口水都是甘冽可口的。」
胖子指著藍墨色的夜空:「我不想做那幾顆僅有的星星,因為那樣注定要孤獨於世間的。」
胖子說到這裡,卻是咧嘴乾硬的笑了兩聲:「我這個人,最是耐不住寂寞了。」
周小瑜並沒有插嘴,他雖然很是隨意的躺在案板上,卻把胖子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腦海中,就這麼安靜了好一會兒以後,直至桌案上的燈光都小了下來,他才開口說道:「那件滅門血案,你是不是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了。」
胖子一愣,然後很是讚歎的說道:「不愧是飛羽閣的雲中君啊,真是一點就透。」
「不過線索倒是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這次輪到周小瑜驚詫了。
「雖然沒有,但遲早會出現的。」胖子半是感慨的說著:「這麼些年都挺過來了,我也不急這一時。」
「只要看著那些人的鮮血在自己身下噴湧的畫面,即便再過上這麼些年,我也覺得值。」胖子閉上眼睛,像是看到了那些夢寐以求的場景一般,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淡淡的,很不明顯。
周小瑜看著胖子的笑臉,沒來由的一陣輕鬆,卻是起身吹熄油燈,船艙中立時暗了下來。
「睡吧,明日便要到潭州城了。」
欲語還羞的江水輕輕地怕打著木質船體,發出啪啪的細碎聲響。隨之而起的除了胖子均勻有力的鼾聲外,還有周小瑜略顯不滿的嘟噥聲。
江風拂過,又該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