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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望不到盡頭的前路 十二章 小廟故事多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09-15

    呼的一聲風掠過,那幾條直垂到地上且死氣沉沉的帷幔一時飄了起來,羅漢像前擺放的香爐也給吹得微微搖晃,香爐中幾隻高矮不一暗快要看不見火點的沉香頓時重放光芒,頂了長長一綹的劫灰轟然倒塌。一旁那幾根燃著的燭火也被壓的直不起腰,幽幽的焰火越發纖細可憐。

    胖子撩起衣袍的下擺一齊別進腰帶中,他輕輕揮了揮手,擋住那陣迷眼的風:「大師佛法精深、青燈古佛相伴已久,想來早已洞幽世事,小子每每於夜深人靜之際苦思冥想,常有一事不明,還望老師傅不吝賜教。」

    老和尚撚鬚一笑,額上的白眉齊齊抖動起來,他微微頷首道:「施主謬讚了,老衲雖不過一介佛門中人,卻也參不透這萬丈紅塵中的無常世事,哪裡能當得起施主這般誇獎?檀越過譽了,折煞老衲啊。」

    胖子撮著牙花子,對著老和尚微微笑道:「大師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等可是專程來求大師指點解惑的。」

    和尚垂眉不語,只是抬袖去拂去前桌案上的灰塵。他已經很老了,從他揮袖的動作就可以看出來,緩慢、笨拙、甚至艱難。雖然那桌案已經被寺廟中的小沙彌打掃得乾乾淨淨而一塵不染,但他還是抬袖去拂,或許他不過是想在因這個動作而節省出來的空隙中想些什麼吧,你要知道,老人做事總是慢慢慢悠悠的,因為人老了看到的東西也就多了,自然要思考的問題也便相應的多了起來,和尚實在是老的過分了。

    他依舊用袖袍擦拭著案桌上的所有東西,即使那上面看不見任何灰塵,然後他抬起了頭,看著一邊端詳已久的胖子,乾澀的聲線就像他皺巴巴的臉皮:「我老啦,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你慢些說罷。」

    胖子把刀往地上輕輕擱下,再端端正正的坐於不大的竹編蒲團之上,彷彿這無力的一切都是老舊不堪的,老舊的塑像、老舊的帷幔、老舊的香爐、老舊的桌案、老舊的木魚、老舊的經書、老舊的油燈、老舊的蒲團、一個老舊到快要嚥氣的和尚,和尚的身上還披著一件老舊的袈裟。

    「小街深巷訪高人,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大師佛法精湛,不如為在下解解這『報應』一詞,可否?」

    院落中的周小瑜正坐在亭下歇息,看著那裝模作樣的胖子心下不住暗笑,沒想到胖子這廝還裝得挺像的,還真是難為他那一身肥肉了。

    老和尚的目光從地上的陌刀移上去,然後又在胖子的雙手間停留片刻,半晌才開口問道:「施主著前半生怕是風雨交加、坎坷不平吧?」

    胖子垂首,卻不再開口說話。

    「檀越不問修行、不求長生,卻只問『報應』二字,想來必是信著此事的。」和尚呵呵一笑,再一次問道。

    胖子抬頭看了看和尚,又輕輕的點了下去,仍舊住口不語。

    「不如老衲給施主講個故事吧。」老和尚摸了摸白鬚,卻不再望向胖子,只是隨手翻開桌案上的經書,伸手在書頁上一指,道:「便這個吧。」

    有平望人王均,喜歡吃蛙,他製造了一根鐵針,長兩尺左右。每捉到一隻蛙,就用針穿它的頭頸,針穿滿了,就帶回去,作為菜餚。像這樣好多年。一天,他到親戚家,見到桌上沒有蛙,十分遺憾。晚上,親戚留他住宿。半夜裡,遠處失火,王均攀到屋頂觀看,見火勢熊熊。親戚家靠河居住,害怕盜賊順著水爬上房屋,所以在河邊插了數十根鐵條,頂端都十分銳利,像鋒利的刀刃一樣。王均在屋頂遠遠地觀望火光,幸災樂禍,失足墜落,鐵條正好穿過他的頭頸,他叫得很慘。來營救他的人沒有辦法救他。後來有人在水中放了一把長長的梯子,大家沿著梯子往上爬,才將他營救下來,但他已經死了。他死的樣子像針穿蛙,應該是他殺生的報應吧

    老和尚講到此處,不由長歎一聲:「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枉造殺孽,罪過罪過啊!」

    胖子打了個哈哈,用袖子擦了擦迷迷糊糊的眼睛,才呵了一口氣說道:「這麼說來,大師也是講因果的?」

    老和尚瞇著眼睛,渾濁的眼眸被台前燭火照的幽幽,或許是有些花眼,他側了側身子換個姿勢坐下:「本是佛門一老僧,此乃佛典教義,自然是要講究因果、敬輪迴的。」

    「既然大師你這麼愛聽故事,不如我也來將一個如何?」胖子看著和尚的白眉白鬚,突然間覺得他那副世外高人面孔就像戲台上的丑角一樣可鄙可笑,可悲可歎的更是他那猶不自知的裝腔作勢和故作高深的悲天憫人。

    老和尚愣了一下,不由向著胖子看去,然後舉起顫巍巍的手,朝著胖子招了招:「請講。」

    胖子很沒有風度大喇喇的把腳伸到了兩人中間,然後抬頭盯著老和尚的眼睛:「暫且寬心,我不會浪費大師很多時間的,因為我這個故事很短——」

    「有雁城人楚三,無父何怙,無母何恃!雙親早喪,卻死於非命,死者已矣,可生者尚存,楚三記得仇家面目,卻不知其人所在何處。若是大師,敢問該如何自處?」

    老和尚低眉垂首,雙手縮進寬大的裟衣裡,二月的天比較涼,人老了中就是怕冷的。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像是假寐一般開口說道:「非楚三何以知之?貧僧亦不知。」

    胖子嘿嘿一笑,卻是一聲冷哼:「雙親屍骨已寒,而仇家逍遙法外。大師尊信輪迴報應,那等殺人亡命之徒是不是該死?」

    老和尚低聲宣了一聲佛號,半開半闔的雙眼偶爾轉動一下,有時又看著面前的經書發呆,如此反覆良久才答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之事。只是再造殺障,未免多有不適,與天道不和。」

    「大師著相啦。」胖子撓著臉頰,腮幫子上的肉塊一顫一顫的:「既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何來不符天道呢?大師慈悲為懷怎麼不多為那楚三的父母想想呢?死者為大吧?」

    一絲風把桌案上的經書吹得嘩嘩作響,發黃的書葉也隨風飛速翻捲。老和尚抽出左手,輕輕的壓住書角,身邊的脆響瞬間消散,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小廟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與安詳,就像老人慈眉善目到沒有任何表情的面龐。

    「我佛慈悲,冤冤相報何時了?與其執著,不如放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個生活在仇恨世界中人除了黑與白便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了,可這個世界除了黑白還有其他的流光溢彩、五光十色。」

    胖子感受著來自院落的風經過弄堂吹到自己的身上,人說春風得意,他卻是失意甚至是憤怒,他揮了揮自己有力的大拳頭,對著低頭看書的和尚說道:「整個生命都是黑與白組合而成的,這個世界也是如此,有黑就有白,有窮便有富,有高便有矮,有好自然也有壞,有活著便有死亡,大千世界莫不如是。你說的色彩繽紛不過是前人杜撰出來騙騙窮苦百姓的,就像那些人說的天下為公與世共和一般,那些看似美好的東西只能存在自己的想像與奢望之中,便是在佛門眼中、紅粉佳人也不過是一地白骨骷髏,又哪裡來的美好與芬芳?」

    「只有自困於自己心中那三寸小小天地的人才會被心中所求蒙蔽雙眼,楚三終究是楚三,而你是你,你不能代替他,更不能以他的思維來思考這件事情,你終究是你自己而已。」老和尚慢慢抬起頭,望著胖子的雙眼明亮一片,像是被燭火照映的光芒。

    胖子雙手一顫,卻是忍不住一拳砸在了地上,發出轟的一記悶實響聲,將那方青磚之上的灰塵全部震得飛了起來,再慢慢的向遠處飄去。

    「果然是難得糊塗!」胖子迎著老和尚深邃的目光,一字一頓的念了出來,每一個字眼都特意加重不少,一時間這廟堂上數重帷幔的小小空間好似全部都充斥著『難得糊塗』的回聲。

    端坐在竹製蒲團上的老和尚紋絲不動,哪怕是順著乾瘦手臂垂著的裟袍都不曾動彈分毫,像是聽明白胖子這句話中的暗語一樣,老和尚脖頸上異常凸起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然後似笑非笑的咧開了嘴巴,回頭望著那面目可憎的羅漢頭像,那羅漢的表情早已看不真切,他只明白這尊塑像最為自己所不喜:「這世上最值得去專研也是最猜透的一個詞,便是『糊塗』二字了。」

    「在我看來,這世上最糟糕的便是糊塗了,不僅讓自己心煩,也惹的別人生厭。」胖子緩緩收回拳頭,有斑斑點點的猩紅血跡沾染其上。他的臉冷的就像一塊寒冰,他的聲音也像是被雪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浸潤已久,從骨子裡散發著一股寒氣,本就乍暖還寒的仲春節季裡,小廟裡顯得越發清冷了,雖然午後的陽光照的更加賣力。

    老和尚緊了緊的身上的袈裟,可以想像那衣袍之下的乾瘦身體已經緊緊的縮成一團,他呼出一口白氣,慢慢低頭看著那香案上明滅不定的燭火,忽然開口說道:「任何人都無法接受自己即將死去的消息,哪怕是那些病入膏肓、重病纏身之輩,哪怕只是一絲可以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被捨棄。這個道理,似你這等江湖中人體會應更加深切。」

    「生與死只是一念之間,不過往往一念之間還能做許多事情。」老和尚輕聲說道:「不知道這一息之功你是否有耐心聽我再講一個故事?」

    濃稠的鮮血順著拳頭慢慢往下滴,胖子的面部線條緊緊繃成一處:「大師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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