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望不到盡頭的前路 十一章 高人小巷中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09-14
微風和煦的江邊,楊柳依依樹蔭下,清風細軟的草叢間。
老薑側臥著身子一動不動,就那麼安靜地躺在地上,半干半濕的衣裳耗掉了大半的熱量,他只能微微抖動著青紫的嘴唇看著不遠處光影朦朧的江水,還有江面上撒網的漁夫。
「你又是誰?」老薑噴出一口熱氣,看著那一層白色的煙霧逐漸在空氣中變得透明,最終裊裊散開消失不見。
一同散開的還有他塵封已久的記憶,像是一個老式的儲物櫃被打開了,除了刺鼻的霉味還有一種別樣安詳的情緒,所有的一切雜念都在那吱呀一聲輕響中隨風飄逝。然後他抬起了頭,望著著樹下那個身影輕輕的問出聲來。
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清晰而透徹,就像坐在樹下的那個少年一樣,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神態都彷彿近在眼前。
這是一個粗布麻衣的普通少年,普通得就像一般的農家少年一樣,臉上還長著幾顆痘痘,他正拿著一個不知從哪裡摘下的野果啃著,腮幫子一股一股的。就像老薑抬起了頭一樣,他抬起了頭,望著躺在草叢間曬太陽的黃臉漢子:「我姓江。」
老薑微微一笑,又是一個不經意的巧合:「真巧,我也姓江。」
少年微微皺眉,使勁把嘴裡的東西都嚥了下去,他疑惑的看著老薑:「我那是江水的江。」
老薑輕輕點頭:「是的,我也是那個江。」
「可他們都叫你老薑。」少年無所謂的撇了撇嘴,繼續吃著手上的野果。
「喊得久了,以前的也就記不清楚了。」老薑看著少年歎了口氣:「這就叫習慣吧,或許也是逃避。」
少年正吃得起勁,嘴裡還發出巴茲巴茲的聲音。或許他見不得別人歎氣吧,於是他問了起來:「好端端的歎什麼氣?」
「因為你來了!」老薑用手撐在草地上,慢慢的坐了起來。
少年咀嚼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他看著老薑發青的面孔,隨手將手中果核遠遠的扔進了江水中,嘩的一聲濺起無數水花。他看著那餘波未散的水面,金閃閃的光芒灑落一片:「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就像月亮落下後便該紅日初升了。」
「是啊」老薑聽著遠處咕咚一聲水響,不由抬眼看了過去:「不過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少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百無聊賴的撥弄著腳下的青草:「你可以叫我小江。」
「真巧,以前我也被人稱作小江。」老薑定定的看著江面上的漣漪,眼中露出緬懷的神色。
小江仰頭打了個哈哈:「你已經老了,所以你不是小江,我才是。」
「看到你,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老薑的眉頭輕輕一跳,語調拖得又長又低,彷彿有太多的話都在那一聲細不可聞的尾音中散開。
小江猛地站起身來:「你是你,我是我,你是老薑,我是小江。」
老薑沒有去看小江,他連眼皮都不曾眨,還是靜靜的看著緩緩流淌的江水,還有江中那些過往的船隻:「每個人都會從小江變為老江,然後又從老江變為老薑的。」
小江揮舞著手中的柳條,斜眼瞄著老薑:「這些不知所云的廢話,還是下去了跟閻王爺說吧。」
「少年郎,適當的耐心不僅是一種美德,還會讓你活得更長久。」
小江嘿嘿一笑,別有深意的看著草叢中的老薑:「你也說了,耐心要適當才行。而此刻,它就像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水流一般消磨殆盡。」
老薑挺身一躍,直接站了起來,仔細的打量著小江:「不愧是這一代的頭號種子,你的警惕有我當年的風範。」
「我倒是覺得你吹牛的本事勝過你手上的那桿長槍。」小江扯下一片柳葉,信手往頭頂一甩那細長葉子便隨著江風飄落遠方。
老薑淡淡一笑,仰面感受著風的溫柔,卻是陡然間抽出手掌一把捏住了那片飄來的細柳,像是被什麼東西瞬間砸中一般,噗呲一下在片刻間四分五裂:「或許等下你便能明白他們為什麼稱呼我為『老薑』,而不是老江了。」
「我早該明白,對於『他』來說,只有穩穩掌控在手心的才是最好的。就像我手中這片碎了的柳葉一樣。」老薑攤開手掌,然後輕輕一吹,粉屑盡數落在腳下青草中:「所以對於你的到來,我並不覺得意外。」
小江嗤笑一聲:「我可不是李抱玉那等廢材,今次我來是有兩件事與你談。」
「你說。」老薑擺了擺手,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這第一件麼,是他特意囑咐的。他交代的是——若是你想回去,隨時可以來。」
老薑看著腳下的碎葉沉默了好久,然後才沙啞著嗓子說道:「若是不回去呢?」
「那簡單。」小江把手中柳條一扔,向前走出幾步,來到樹蔭之外:「以後我的代號就叫——老薑。」
「可你不老。」
「人總會老去的。」小江風輕雲淡的笑了笑:「就像你一樣,已經老得差不多了。」
老薑霍霍怪笑:「對於前輩,還是多一些尊重和敬畏吧。如果你知道我這個代號是因何而來的,我想你會擺正你的認知和觀點。」
小江慢慢走到老薑跟前,迎著太陽光看著面前這個好似重病纏身的黃臉漢子:「我真的很想見識一下。」
老薑單腳蹬地,橫放的長槍瞬間彈起,被他緊緊抓在手中:「之所以別人都喊我老薑,那是因為——姜、是老的辣!」
說罷,槍頭一閃,整個人已經撲了出去,就像一隻凌空展翅的大棚,呼呼的勁風把小江完全籠罩下去,地面上的青草齊齊折腰低首,楊柳枝葉嘩嘩亂響,就像是搖落一個世紀的落寞與孤獨。
那一對眼的凝視像是穿越千年的光陰,一切知名或不知名的情緒一齊湧上心頭,身前的所有景物都在那一瞬間凋零了結,只剩下了那少年的臉龐,他臉上的肉塊都狠狠擠成一處,然後在猛然的鬆懈之際跳了起來。
江風陡急,兩道一老一少的身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彷彿再也無法分離
潭州城東有條小巷,名曰無為。無為巷中住戶不多,還有一座香火日漸稀少的小寺,沒有人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因為這座寺院根本就沒有名字,所以這一塊的居民更習慣稱呼它無為寺。
寺廟很小,小得不過是一間小小的院落,院裡至多不過三兩間破敗不堪的舊房。寺裡和尚也不多,除了一位主持外,就只剩下一名小沙彌和一位燒火僧了。
這一天的午後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午後,因為無為巷中的無為寺前,來了兩個年輕人。
黑褐色的草莖倔強的在屋簷瓦縫中冒出頭來,牆的粉底已經看不出原色。牆面也是斑駁不堪,有發黃的石灰大塊大塊的脫落下來。牆角下是一蓬蓬雜亂無章的野草,有的竟在磚縫間生根發芽。這是這座小廟唯一一段完整的圍牆了,其他斷壁殘垣上的斑斑點點,似乎也承載著那麼一個人的悲歡離合,訴說著一段段不為人知的陳年舊事,
而如今,柳蔭清風之下,徒剩淒然。
相對於外牆來說,廟的主體還算完整。至少還有那麼幾片瓦、那麼幾扇窗。廟中間似乎供奉著一座泥塑的羅漢,底部的石坐早已被過往的歲月磨礪成一團嶙峋的怪石,身上的彩繪褪成原的土紅色。其間隱約現出數道或白或黃的余色。幾條破舊的帷幔在略顯空曠的大堂中飄來蕩去,羅漢的面容隱入最暗處,偶爾露出的面色卻是說不出的猙獰。
羅漢身前有一人佝僂得不成樣子,皺巴巴的手上抓著一根棒槌,正有氣無力地敲打著座前的木魚,他敲的極其慢,就像是剛剛睡醒時的恍惚,然後又沉沉睡去,總共也才敲了一下。
胖子倚門看著老和尚的背影,嘴裡正叼著一根不從從何處撤下來的淡青色草莖,嘴裡一上一下正咬得起勁。
「噹噹噹!」空靈的木魚聲再一次從大堂中響起,老和尚沒有回頭看去,他只是費力的握著手中的棒槌,一下又一下的敲著,老和尚醒了。
「客從何來?」老和尚似乎早就知道身後有人一般,他合上小案上的老舊經書,啞聲問了起來。
胖子毫不見外的撿了個蒲團坐下:「從該來的地方來。」
「哦」和尚放下手中的棒槌,慢慢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向胖子道了一禮:「那客往何去?」
「往該去的地方去。」胖子回禮說道。
「施主倒是愛打啞謎。」老和尚乾硬乾硬的笑了兩下,望著前方那尊做怒目金剛狀的羅漢,突然間覺得它在笑著什麼。
胖子呸的一聲把草莖吐掉,清了清嗓子對著老和尚打笑道:「大師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
老和尚嘴裡的怪笑聲戛然而止,他用一種詭異的目光盯著胖子看了好半天,才慢慢開口說道:「何以見得?」
「佛家講究因果輪迴。不知大師信也不信?」胖子避開老和尚的問題,卻是開口反問了過去。
老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目光從磚石上那根被嚼得細碎的草莖上移開:「因果報應,六道輪迴。法爾如是,惟人自召。你信、它便存在,不信則罷。」
胖子看了良久,才無奈的豎掌敬道:「大師果然高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