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望不到盡頭的前路 五十五章 茶一杯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10-24
在那個陰暗清冷的地下世界裡,周小瑜曾不止一次的思考過當再次與小嬋碰面之時自己改如何自處。他也不止一次曾暗示自己,為了活下去有的時候人必須要學會捨棄一些東西,哪怕是尊嚴。
周小瑜看著這杯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還冒著裊裊熱氣的清茶,對於這個思考了不下十次的問題,卻再次猶豫了起來。該不該低頭、該不該彎腰?突然間周小瑜第一次覺得是如此的看重自己這張臉。
所謂的尊嚴,只是那些生活在社會頂端的寥寥數人才能擁有的東西。
小嬋面無表情的看了周小瑜一眼,好整以暇的將端在手中的茶盞輕輕地擱在了身前的矮案上,這才會抬起頭來看著周小瑜說道:「怎麼,雲中君嫌這茶不好麼?這可是小嬋珍藏了好些時日的珍品呢。」
周小瑜沒有看小嬋,他只是木木的看著眼前朦朦熱氣下的淡青色茶盅,還有茶盅裡泛著暗綠的茶水。他就那麼冷冷的瞧著,似乎想要從這水墨一般的茶水中汲取出一點屬於他自己的力量,一點真摯。
這方矮案很平,四平八穩的。所以這裝茶的杯子也放得正,正因為著茶盞放得正,所以裡面的暗綠茶水不曾出現一丁點的微波輕瀾。看得久了,會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幅凝固的畫,裊裊的白霧更平添幾絲仙氣。
周小瑜順著矮案的方向向前看了過去,他看到了小嬋輕輕放下的杯盞,還有那杯沿上一點淡淡的將現卻隱的胭脂嘴紅。雖然淡,卻自有一種濃墨重彩所不及的艷麗和動人心魄的美麗。
「小嬋姑娘盛情款待,周某若是還不領情那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周小瑜雖然在笑,但聲線中蘊藏的冰涼任誰都能聽得出來,只有端坐的小嬋渾似沒聽明白一樣,還對著周小瑜笑了一下。
周小瑜輕輕的吸了一口氣、平復著胸中如湧浪的滾滾波濤:「只是不知這杯茶喝著有什麼講究沒有?」
小嬋抿嘴輕笑,抬袖指向案桌當中的茶具說道:「雲中君倒是細心。古人常道喝茶講究四季有別,故有春飲花茶、夏飲綠茶、秋飲青茶、冬飲紅茶的說法。這春溫、夏熱、秋涼、冬寒的四季分別極為明顯的。」
「眼下春倦正濃,人喝花茶、能緩解春困帶來的不良影響。花茶甘涼而兼芳香辛散之氣,有利於驅散鬱積在人體內的冬季邪寒,令人春困自消。」小嬋說道這裡頓了一下,眼神明亮的看著周小瑜。
「正所謂『花引茶香、相得益彰』便是這個道理。而春季花茶中尤以茉莉茶最負盛名,這是因為茉莉香氣清婉,入茶飲之濃醇爽口、馥郁宜人。」小嬋輕輕笑了幾聲,端起茶盞抿了一小口。
周小瑜也跟著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僵硬而不自然、甚至是虛假。周小瑜輕聲咳嗽數下,沉吟片刻後念道:「茶;香葉、嫩尖;慕詩客、愛僧家;輾轉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一旁的小嬋跟著輕輕哼了起來,她好看的眼眸在燈花德映照下明亮猶如珍珠,清澈通透。
周小瑜住口不再言語,眼中的一眸憂傷被他很好的掩飾掉。這首詩是小時候阿大經常念的一首寶塔詩,阿大也是愛喝茶的,兒時的自己更愛將杯中的茶葉全部吃掉。
「想不到雲中君也是愛茶之人,如此看來,君上應該清楚眼下這杯茶的喝法了吧?」不得不承認眼下這女子的笑容確實很好看,一顰一語中都有一種魅惑人的難言風情,那是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周小瑜緩緩的搖著頭:「只是偶爾讀到過這詩詞而已,至於這杯茶的講究,恕周某愚鈍,還請小嬋姑娘明示。」
小嬋啪的一聲,將青瓷的茶杯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上,嘩嘩中茶水灑落一地,打濕一片。小嬋皺著眉頭指著周小瑜說道:「周小瑜,別敬酒不喝喝罰酒。」
周小瑜的眉梢微微一挑,輕聲提醒道:「這是茶、不是酒。」
小嬋噎了個半死,卻是撫著高聳的胸口恨聲說道:「一個意思。你別打岔,姑奶奶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什麼意思?」
周小瑜掛著兩隻膀子站了起來,他比小嬋高了半個頭,於是微微低著頭看著小嬋:「我的意思很清楚,你也應該很清楚,所以你沒有必要用這個方法來得到你想要的答案,這只會過猶不及。」
小嬋推開身後的黃木椅,幾步走到了周小瑜的身邊,上下打量了幾眼:「看來地牢中的那幾個夜晚都沒能讓你想清楚這個問題,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只要你對於我所提出的問題的回答。」
周小瑜安靜了好一會,只覺得這一刻的時間竟是如此的漫長,只覺得這一夜竟是如此的難熬,這覺得這間燈火通明的廳堂竟是如此的黯淡。他緊緊抿著的雙唇開始輕微地開闔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實說,他一刻也不想呆在那個蟑螂遍地跑、老鼠不怕人的陰暗地牢。因為知道現在他還餓著肚子,之所以還能強打著精神和小嬋死掐到現在,只是因為胸膛中那可笑的愚昧的堅持。
他不想低頭、不想彎腰,特別是在這個女人的身前。可這一刻的狀況下,他卻不得不低頭、不得不向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彎腰。剎那間他只覺得自己似乎不會說話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會有千鈞的重量。
周小瑜想摸摸鼻頭,但他只能輕輕的聳動著鼻翼,他的目光在身邊小嬋和桌上茶盞間游移不定、漂移無方。他想看清楚這個房間的所有物事,卻發現自己似乎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一刻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這個女人的身影,還有那方矮案上孤零零的一杯茶。彷彿這兩樣就是他此刻生命中的全部,不過是一人一物的簡陋、卻是他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周小瑜艱難的轉過身子,面色肅然得看著身邊一臉笑意的小嬋,就像他艱難的轉過頭一樣,他終究還是艱難地開口說話了:「我的答案很簡單,這不是我想要的、卻是你樂意看到的。」
小嬋瞇著眼睛近一步問道:「此刻你所謂的堅守和執著在我看來是如此的可笑和可悲,我不想聽這種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回答。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或者、親自做出來。」
「很早以前就與你說過,我的耐性並不好。」小嬋不放過任何一個進攻的機會。
周小瑜將哽在喉管的一塊濃痰死命嚥了回去,他覺得自己的嘴巴很乾,於是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嘴唇,微微向著笑靨如花的小嬋低了低身子,他高昂著頭顱也很不甘心的低了下去。
「周小瑜、見過大人。」周小瑜猛地將雙眼閉上,他怕自己眼眶中的淚水會掉出來,哪怕是親手埋葬師姐的那一夜自己都不曾哭,可這一次、他很害怕哭泣的感覺,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哭。
絕不能哭,至少不能讓這個女人看見自己哭的樣子,周小瑜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道。輕輕地、硬聲說道。
小嬋嗯了一聲,伸手微微向上虛抬了兩下,此時她很高興,但他還是擺出一副淡漠的樣子,至少在這個人面前是如此的:「雲中君太客氣了。」
周小瑜抬起了頭,微微向後退了兩步,卻是別過臉說道:「不敢、大人面前、周某自當恭敬。」
「雲中君有心啦。」小嬋微微一笑,卻是轉身伸手指向那杯不曾動過一口、早已冷透的茶水輕聲問道:「那這杯茶,雲中君喝還是不喝?這可是小嬋的一片心意哦。」
周小瑜臉色一變,卻是瞬間抬起了頭,蹬蹬兩步差些撞上身前的小嬋,他想要開口說話,卻見小嬋笑得那般得意、卻又毫不在意。彷彿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當然、這是於她而言。
「怎麼,雲中君是看不起我麼?」小嬋話語一冷,輕輕的瞟了周小瑜一眼。
周小瑜呆立半晌,卻是以極大的氣力轉過身子,向著桌上的那只茶盅走了過去。他走得極慢、彷彿腳下不是平坦的木質地板、而是崎嶇不平、凹凸坑窪的山間石路,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小心和警慎。
周小瑜走了上去,他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有了。他顫抖著的朝著桌案、慢慢地將腰身彎了下去。身上鎖著的八根玄鐵精鋼鏈早已經讓人卸了下來,可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愈加重得不可思議。
這種沉重絕對不比那八根精鋼打造的索鏈差,他甚至能清楚聽到自己身體血肉中的骨頭在卡卡的響成一片,似乎再也承受不住周小瑜這個彎腰的輕微動、而隨時都有崩斷的可能。
小嬋看著周小瑜慢慢低頭的身影,眼中的笑意越來越盛,幾番功夫和心血下來,自己終於將這人壓服了。或許再過上幾日,自己手上有能有一隻初成規模的小隊了,到時候一定要讓阿爹他好生瞧瞧。
小嬋美滋滋的想著,然後不經意的朝著周小瑜看了過去,猛然間她身子一顫,忍不住驚呼出聲:「什麼?」
只見周小瑜顫抖痛苦而決絕的伸出了自己左手,慢慢朝著那杯茶水抓了過去。周小瑜強忍著傷口再次撕裂、斷骨再次移位的痛楚,咬著牙拚命的向著那只精緻小巧的茶杯抓了過去。
他娘的,一隻茶杯做得這麼小幹嘛,都不夠一口喝的,拿也不好拿呀。
呀,周小瑜一甩頭將額上的汗水都甩了下來,藉著這一口氣還未散盡的餘威中,左手猛地往前一探,乾淨的包紮繃帶已經被滲出來的鮮血染紅,甚至還有不少的血液卡是啪啪的落在地上。
突然間指尖一涼,周小瑜知道自己碰到了茶盅,他哆嗦著將杯子握住,順著手腕朝下淌的血液瞬間裝滿了手中的小杯,周小瑜猛地一仰頭將茶水喝盡。
然後他轉身朝著小嬋笑了起來,嘴角處有血水溢了出來。
卻又笑得那般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