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望不到盡頭的前路 五十六章 雨夜來客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10-24
或許這個夜晚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至少周小瑜是這樣認為的。又或許還會有人認同周小瑜的這個看法,所以除了邊軍大營中的不平凡外,那些持相同看法的人也會遇上一些不平凡的人或事。
至少,城外的某座無名小山上,只燃著一盞昏暗油燈的道觀中,在清妙老道看來,會有一些讓人頭疼的事情發生。
這座小廟正對著湘水,所以可以看見江上橫著鐵鏈作成索橋,現出頑強古怪的樣子,終於漸漸吞噬在夜色之中。
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怒地怕打著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
兩岸蠻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的藏進沒有星星的空際。
春夜的山中之夜,陰鬱、寒冷、怕人。
半山腰上的道觀,破敗而荒涼的,顯然已經給人類遺忘了、遺棄了,孤零零的躺著,只有山風、江流送著它的餘年。
黑黃斑駁的道尊神龕前,燒著一堆煮飯的野火,呼呼的火苗在四周的牆壁上描繪出一塊塊詭異的圖像,而清妙老道就坐在這些詭異圖畫的邊上,正在神思集中的削砍著一樣東西,在這間道觀中。
這一刻,在這間破敗到甚至荒涼的小廟中,除了木材被燒的畢啵炸響的聲音,只剩下了老道手中輕輕劃弄的細細聲響。老人正對著當中的火堆,聚精會神的揮動著手中的柴刀,只是一把很普通的生鐵打就的柴刀。
刀不過一尺來長,通體黝黑,這是一種不怎麼討人歡喜的顏色。卻又在火光的跳躍照耀下泛發出別樣的光彩,清妙老道就這麼握著手中的短柄柴刀,一刀一刀的削剝著手中一根長長的東西。
老道另一隻手中握著的是一根不知從何處砍下來的清脆長竹,通體呈碧幽青色,看得久了竟有一種宛若玉色的晶瑩澄澈的錯覺。看著一根根細長的篾條從粗厚的碧色長竹上逐漸剝離下來,老道輕輕的吁了口氣。
自己終究是老了,老道士清楚這一點,而且也正在切身的體會著這一個事實。不過才一會兒的功夫,他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顆顆都如同黃豆大小,飽滿而圓潤光滑。
他的手很穩,無論是揮刀的右手、還是持竹的左手,他都能做到紋絲不動,宛若聳立在江水之中的砥柱磐石,不能撼之分豪。
但他終究已經老了太多了,所以他放下了手中的刀,也放下了手中的長竹。他隨手撿了一根竹枝,將眼前的火堆撥弄了一番,又取過幾根木柴塞了進去,猛然間火勢又拔高一截。
清妙老道聽著黑色鐵鍋中咕咕的米湯沸騰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臉上滿是垂涎的神色,眼巴巴地看了好久才緩過神來。他喜歡這樣的生活,雖然很清苦,但是很自在、也很瀟灑,這樣就足夠了。
這是他以前做夢都不敢想像的,那個只剩下殺戮的年代裡,除了鮮血的紅色只剩下人類貪癡嗔私慾的黑色。哪裡還會有這麼多異彩紛呈的東西讓自己享受,老道嘿嘿一笑,再次提起了刀。
這一次他揮刀的速度很快,一根粗厚的長竹在他的手中漸漸變細、變輕、再消失。腳下的長條篾片漸漸堆滿了一地,清妙老道伸著手指仔細的數過一片,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
足夠自己作上兩頂斗笠,自己的那一頂早已就破了,正好可以自己用,至於另一頂、他卻打算送人。他是這樣想的,於是他也就這樣說了出口:「老夥計,既然到了、不打算出來和老哥哥我見見面麼。」
可是這間廳房裡只有他一個人,所有他的聲音在這個空曠的廳堂中來回傳蕩,火苗依舊旺盛,鐵鍋中米湯還在咕咕的冒著泡,屋外的夜雨還在敲打著階上的石條,山風也偶爾從門口吹進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回應他的問話,甚至連老道自己都快以為沒人的時候,忽然間從敞開的木門處刮來一陣冷風,吹得正當中的火堆嘩嘩響成一片,還未燃盡的灰塵撲撲的飛了起來。
清妙老道擔憂的看著沒有蓋蓋子的鐵鉤,暗暗皺了皺眉頭,將枯槁蠟黃的手掌緩緩的抬了起來,輕輕地揮了兩記。又是一陣忽如其來的微風,卻不似方纔那陣的莽撞,輕柔的風將飄舞在半空中的灰塵安撫下來,眼前再次恢復清明。
「這麼些年不見,你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清妙道人捂著鼻子怪罪道,他沒有回頭去看,因為他知道那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好不容易從山下村民手中換的一袋子精米,特意為你煮的。」
那人也不客氣,直接撿了一隻茅草蒲團靠著火堆坐了下來,然後伸著手烘烤著衣服,絲絲的白霧從他早已濕透的衣服上冒起了身子,也迷濛了他的面容。
清妙老道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用一雙發昏的老眼看著身前的燒得旺盛的火苗,而鐵鍋中的沸騰聲漸漸的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米飯的清香。老道聳了聳鼻子,微微站起身子朝鍋裡望了一眼。
「怎麼,這麼些年沒見面,就沒些話和哥哥我講麼?」清妙老道放下手中的燒火棍,終於抬起頭來看著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來客,準確的說是一個和他一樣老的老人。老道看著他清瘦的面容,不由說道:「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
那人依舊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清妙道人的自言自語。他只是木然的伸著手烤著火,然後木然的聽著老道的嘮叨,也木然的看著那一鍋逐漸飽滿的米飯。
一邊的清妙道人無由的歎了口氣,細細的看著眼前的老人,突然開口問道:「老十一,你還在恨我麼?」
來客木然的身子動了一下,臉上木然的神情也鬆動了一分,然後他僵硬的轉過腦袋,定定的看著清妙老道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卻是輕輕的笑了一下:「這麼些年不見,原來你也老了。」
忽的一陣山風吹來,燒得正旺的火光猛然一漲,瞬間照亮了一片,這間房子裡的所有物事都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楚起來,而這種清楚也包括了來客那張隱藏在暗處的面容。
火光一燦,瞬間照亮了他的面容,清妙老道的身子微微顫抖一下,來人竟是管十一。
管十一看著清妙老道的老臉、又指著自己的面孔說道:「你老了,我也老了。我本以為似我們這等人物是不會衰老的,不曾想還是逃不脫歲月的侵軋和光陰的輪迴。」
「是啊,這世上又有誰是真正不老的呢?」清妙老道輕聲的感慨著,忽然間一呀的一聲驚呼,抬頭朝火堆中看了過去:「飯已經煮熟了,再不去下來就該糊了。」
「我來吧。」管十一微微一笑,揮舞起**的長袖朝著黑色鐵鍋捲了過去,忽的一陣勁風吹得火星四散,然後晃蕩一聲,將鐵鍋移了下來,晃晃的擺放在二人中間。
清妙老道的眉角微微抖動了一番,然後笑著對管十一說道:「我給你那一副碗筷,廚房裡還有一些自製的土醬菜,我拿來給你嘗嘗。」
「有勞。」管十一輕輕頷首。
「嗨,在我這裡還客氣什麼。」清妙道人呵呵一笑,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從大堂中飛了出去,隨即拎著好些東西掠了回來。
管十一冷漠如鐵的嘴角微微一顫,卻是露出一個微笑:「想不到你的『穿雲調』使得越來越好了。」
「山裡人家,山深林密的,不就用這一雙腿趕路麼?走得久了自然使得嫻熟了。」清妙道人嘿嘿笑了兩聲,然後給管十一盛了一碗白米飯,自己也開始吃了起來。
管十一雙手捧著大碗看著清妙老道吃的正香的模樣,終究還是問了出聲:「就這麼守著這間破敗的道觀一直到死,你甘心麼?」
清妙老道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費力將嘴裡的東西全部嚥了下去,才低沉著聲音說道:「這樣不好麼?有的吃、有的喝,還有的睡。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出去奔波勞累了,這樣有什麼不好?」
管十一將掌中的飯碗放了下來,身子前傾望著清妙老道:「這絕對不是你想要的生活,絕然不是。我們本來可以活得更風光的、可以活得更瀟灑的。」
「一大把的年紀了,還要那麼風光幹嘛使?」清妙老道拿著筷子頭敲了敲鐵鍋,震下一層黑色的鍋灰:「能活下來、本來就不容易了。」
「我不甘心。」管十一突然間大聲叫了起來,朝著清妙老道大聲喊了起來:「我們本該可以活得更好的,所以我們就該活得更好,必須的。」
清妙老道神色莫名的看著眼前的管十一,卻是喟然長歎一聲:「可我們已經輸了,那一戰我們輸得一敗塗地,如今我苟活在此處、卻是有家也不能回。而你更是被打入地牢關了整整十一年,這些還不能讓你清醒麼?」
「不是我們輸了,是你不敢再去戰鬥了。」管十一恨聲說道,站起身身子指著這間房子裡所有的一切:「你在害怕,你不敢面對,你甚至不敢回憶,所以你只能逃避。逃避到這座荒蕪的小山裡,守著這座根本不能給你希望的道像,惶惶度過你所剩無幾的餘生。」
「你這是怎麼了?」管十一猛然走道清妙到老的身前,蹲下身子大聲喝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老道清妙只是呆呆的想著碗裡扒著米飯,卻覺著這一頓精米怎麼吃都不香:「十一,你被關了十一年都沒想通麼?我們已經敗了,還能活下來就是我們爭取到的最好的結局,而這個宛如城牆一樣冰涼生冷的結局卻是耗費無數條生命構築而成的。」
管十一呆呆的看著清妙老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突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老頭非常的陌生,陌生到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曾見過他,陌生到到自己的記憶中根本就不曾出現過這個人。
於是他頹然的低下頭,盯著碗中散發的香氣的大米飯,一切都變得麻木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