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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三十九章 做戲 文 / 岑雲

    新任涼州刺史宋梟是個完完全全的書生。儒冠博服,白面長鬚,年紀約與老邊相當。他此番前來上任,原本一路平安,不想就在冀城城牆已經遙遙在望之際,可巧被追擊敗兵的小老虎撞個正著。眼下深陷叛軍營中,想到自己很可能就成為第一個沒有上任就遇賊殉國的涼州刺史,心中大為悲苦,一張老臉皺得,讓額頭上的皺紋都更深了幾分。

    在叛軍大營裡,所見都是凶神惡煞一般的羌胡大漢,粗魯凶悍,不知禮儀,更不將宋梟這個新任的涼州刺史、二千石大吏放在眼裡。不過宋梟好歹是朝廷一方大吏,又是多年讀書讀出來的,雖然手無束雞之力,胸中卻自有一點讀書人的氣度,還算從容淡定,沒有在叛賊面前落了風度。

    到了叛賊窩裡,宋梟本自分必死,不料卻獨自一個被關了一天一夜,無人理睬,彷彿被人忘記了一般。直到第二天夜間,才有人來提他去見叛軍主帥。

    聽到叛軍主帥要見他,宋梟也還從容不迫,整了整衣衫,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架勢來,把面前押送的兵丁視作無物;押送的兵卒都是老邊多年使喚出來的心腹,不比尋常羌胡漢子不知輕重,對宋梟一番做作也不為意。

    進了大帳,宋梟四處打量,只見帳中並無多少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高踞上座,低著頭盯著一張紙在看,應該是一張書信之類;座下兩個年輕人侍立兩旁,再下來還有兩個羌人打扮的中年漢子坐著,大約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此外就不見旁人。

    押送的兵丁稟報一聲就退出了帳外,兩個羌胡漢子一齊朝宋梟看過來,凶戾的目光讓宋梟心內一寒;而後兩個年輕人也轉過頭來——這兩個年輕人宋梟都認得——正是將宋梟俘獲的兩個叛軍小將。此刻在帳中重遇,其中一個尚好,面色平淡,看不出惡意,另一個年紀小些的少年郎卻兇惡得怕人,臉上兩道疤痕,襯著他的目光愈發凶厲。

    如果說兩個羌胡漢子不過是讓宋梟心生寒意,那眼前的疤臉少年就讓宋梟恐懼萬分。就是這個少年,在冀城城下截住了他的車隊,將他的隨從親信,還有護衛兵馬上百人屠殺得乾乾淨淨。宋梟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少年渾身浴血,殺人殺得雙目通紅的景象——若非自己情急喊出官職身份,也必定要成刀下亡魂了。那滿地殘肢碎肉、血流成河的血腥一幕,是宋梟大半生都未曾見過的,在他心裡留下難以忘懷的恐怖印象。

    宋梟好容易提起來的一點心氣,一見小老虎就被消磨得分毫不剩。

    主座上,老邊好容易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就是新任刺史宋梟?」他的目光盯著宋梟臉上做作的神情,對此人內心的真實想法洞若觀火。

    宋梟用鼻孔裡哼了一聲以作應答,眼神卻不敢去看小老虎。

    老邊冷笑著點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殺你,明日天亮就放你回去。」他故意說出這一句話,足可以讓裝模做樣的宋梟心防失守。

    「此言當真?」宋梟幾乎衝口而出,隨即才發現自己過於急切,再看老邊一副瞭然於胸的嘲諷神色,不由漲紅了面皮。

    老邊笑吟吟道:「老夫雖是叛逆,也知道言而有信,不過放你回去容易,還需得你做一件事情。」

    宋梟霎時冷靜下來,沉聲道:「若要宋某背叛朝廷,就不必多言了。宋某雖然惜生,卻不敢有違忠孝之道。」

    「放心放心,此事並不會有損宋使君清名。」老邊滿不在乎地說道,「此事其實與使君並無太多干係,只須使君寫一紙書信送予隴西郡守李相如。信中說的什麼都無所謂,只需能證明使君身份即可。」

    宋梟冷靜下來之後,頭腦倒是比此前惴惴不安時候更加靈活,聞言心中生疑,問道:「閣下此話怎講,莫非想用宋某威脅李郡守不成?」

    老邊笑著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北宮伯玉厲聲道:「叫你寫你就寫,何來恁多廢話!」

    「休想!」宋梟自覺猜到老邊等人的打算,強忍著心頭畏懼,斷然拒絕。

    北宮伯玉立時大怒,上前揪住宋梟就要動手,卻被老邊喝止。

    「宋使君,老夫請你修書於李相如,不過是為了替你留存幾分體面。否則的話,你身在此間,朝廷詔書、印信俱在我手,我將詔書、印信送入狄道城,甚至將你綁了在狄道城下示眾,難道就不能取信於李相如嗎?」老邊陰沉著臉說道。

    宋梟在北宮伯玉面前又怕又羞,漲紅了臉皮強辯道:「李相如一郡之長,豈能不知輕重,你們就算拿我為質,他也不會輕易投降。奉勸爾等早早死心。」

    北宮伯玉不屑地大笑一聲,用力將宋梟往地上一摜,冷笑道:「你當李相如是什麼東西,怎知他不肯投降?不怕實話告訴你,自從我湟中大軍擊敗夏育,李相如便遣人來商議投降,如今不過是拿你做個台階給他下,有沒有你的書信,狄道城都必破無疑。」

    宋梟跌坐在地上,滿身塵土,聽到北宮伯玉的話,先是驚疑不定,而後突然大笑道:「這等虛張聲勢之計,也敢來騙我?李相如乃是朝廷二千石大吏,守土有責,若是你們打破城池也就罷了,若是敢不戰而降,他真以為朝廷法令乃是虛設嗎?到時候,不僅他自己罪責難逃,還將禍及滿門。」

    說起法令、道理來,北宮伯玉就真的沒詞了。宋梟見北宮伯玉無言以對,自以為說中對方的破綻,識破了叛軍的陰謀,一時得意起來,坐在地上嘿嘿冷笑,心中誠然看不起北宮伯玉這等文智淺陋的蠻夷。

    這個時候,老邊開口了:「宋使君所言極是,漢家法令森嚴,李相如自然不敢輕犯——不過宋使君可知漢家軍法中敗餒之法?」

    宋梟聞言一愣,他一介文士,讀的是四書五經,學得是忠孝仁義,能知道幾多軍中法令?適才懂得用法令駁斥北宮伯玉,已屬難得,要和老邊論軍法,那可真是兩眼一抹黑了。

    老邊此問本也不需要宋梟作答,自顧自解釋道:「敗餒之法,乃是對兵敗將帥之處置,羅列數十餘條,視軍情戰況有輕有重,不一而足;不過其中亦有免罪之例。若以守城論,兵力不及敵之半者,困城百日而外無援兵,雖失城,亦不罪家屬。」

    「若是從河關宋建反叛之日算起,至今已有百餘日;若是從宋建第一次兵臨狄道城下算起,也有八十餘日了。如今夏育兵敗,雖說還有兩三千人馬,但不過是負隅頑抗罷了,自保尚且不足,何談能救狄道?我已派出一萬人馬圍困狄道,只需再過十餘日,李相如即便開城投降,亦無重罪。」

    宋梟原本還在得意,此刻越聽面色越是蒼白;「一派胡言,棄土不守,罪莫大焉,軍法豈能寬貸?」

    老邊大為失望,說道:「虧你是一州刺史,連法令都未曾學得通明;是真是假,你回去冀城一問便知。」口氣中似乎已經不耐煩與宋梟這樣無知之人說話。

    宋梟猶想再說什麼,老邊卻已然失去了興致,揮手打發人帶宋梟出去,隨口吩咐道:「將他帶去狄道城下,繞城三周示眾;而後就送回冀城,記住了,扒光了衣衫,再趕進城去。再給蓋勳送一封書信,就說夏育兵敗,命在旦夕,李相如棄城在即;冀城內無兵馬,外無救應,勸他早識時務,開城投降。」

    宋梟嚇得面色慘白;他是一州刺史,當了俘虜已然丟盡顏面,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衣衫,今後還有什麼臉面治理一州軍民百姓?可惜這個時候,宋梟再想說什麼都已然晚了,北宮伯玉深恨宋梟看清自己羌胡身份,此刻主動接過此事,滿臉興高采烈,推著宋梟出帳而去。

    等到北宮伯玉押著宋梟離開,帳中諸人立時就收斂了神情;成公英不解地問道:「邊先生,既然要放宋梟,又何必當眾折辱於他?」

    老邊笑道:「自然是為了毀他聲譽,讓他無顏再治理涼州。」

    成公英愈發不解,追問道:「宋梟一介書生,看著就是不同時務之輩,無足輕重,此事先生不會不知,為何多此一舉?」

    老邊笑意愈濃,為成公英解釋道:「當眾折辱一州刺史,挫動冀城軍心士氣——不如此,又何以解釋我等故意放回宋梟呢?」

    成公英恍然大悟,卻仍有些疑慮,沉吟不語。李文侯在旁接口問道:「就算咱們定下這個計策,那蓋勳能上當麼?」

    「蓋勳自然會想到其中有詐——應該是將信將疑吧!」老邊冷靜地分析著蓋勳的性情;「以蓋元固的性格,即便將信將疑之事,一旦涉及大義,則必然義無反顧。,如今的局面,不僅涉及隴西一郡之得失,還要加上夏育這個護羌校尉,蓋元固豈能無動於衷。」

    說到這裡,老邊突然問一旁從始至終都不說話的小老虎:「虎娃,你覺得依蓋元固的性情,此計能夠成功嗎?」

    小老虎聞言一愣,想了半晌,想起老邊此前曾教過的一句話來:「君子可欺之以方。」

    老邊哈哈大笑,目中盡顯欣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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