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烽火涼州 第五十八掌 毒藥(五) 文 / 岑雲
次日,果然如黃觀所言,燒當羌的使者在日出時就趕到了湟中部大營。北宮伯玉聞訊,只是冷笑一聲,便令使者報帳而入——這是要存心再羞辱一番燒當羌。
本以為自己一番羞辱,會讓燒當羌來使羞怒難當,甚至難免要攪鬧一番,不料帳外來使居然痛痛快快地依言而行,一聲聲報帳而入,走三步喊一聲「燒當王使者柯系諒參加北宮首領」,從營門之外一路喊到中軍大帳,引得湟中將士紛紛圍觀,嬉笑而視。
那柯系諒三十多歲,細須白面,看著不像個牧人或軍中將士,反倒像個生意人。見了北宮伯玉,也只是一味唯唯諾諾,對帳中一干人的喝罵羞辱恍若不問,始終言辭恭謹。對著這種麵團似的人,北宮伯玉只覺老大的無趣,反倒憋了自己一肚子火。於是單刀直入道:「別的也不用多說,我只要柯爰知健留下隨軍一應牲畜糧秣作我部的賠禮,你們只許帶退兵路上所需糧草上路——這一條你做不做得了主?」
柯系諒進帳之後頭一次有了猶豫。
「做不得主?那就回去問問柯爰知健,老子不著急。」北宮伯玉冷笑道,「反正等雪化路通還得有一段日子。」
柯系諒苦笑道:「北宮首領這樣說,可就是為難死小人了……首領既然知道西去的道路已毀,不管是等著道路修復,或者是走別的小路出關,都要多費不少時間,若是沒有糧食,只怕我軍撐不過去啊……」
「那是你們自找的,又不是我請你們來的!」北宮伯玉一瞪眼,大有一拍兩散的意思。
柯系諒又是苦笑,偷眼瞥了黃觀一眼,卻見黃觀正襟危坐,鼻觀眼眼關心,彷彿老僧入定。不察外物。
柯系諒沉默了半晌,無奈咬牙道:「那好吧,這一條我可以替我王應下。不過。可否請北宮首領高抬貴手,容我們用戰馬多換些糧食回來?」
北宮伯玉在此驚訝於燒當羌的堅決退讓,卻是興奮多過狐疑:「好啊,這個買賣我又不虧……不過。你們燒當羌看來的確是窘迫地狠了,這麼著急著回去?」
聽北宮伯玉語氣不善,柯系諒額頭又是冷汗漣漣,唯恐對方反悔。不料北宮伯玉大笑道:「放心,我北宮伯玉一向言而有信。說放你們走,就放你們走!」
「多謝,多謝……」柯系諒連連拱手。
正事說畢,北宮伯玉打發柯系諒早早回去通報消息,也好早一日安排兩家罷兵之事;不料柯系諒卻說道:「小人此來,除了商議兩家修好罷兵,還有一件事,卻是為柯王送禮來了。柯王自知此番行事操切孟浪。誤信了何顒奸賊的詭計。以致湟中兵戈四起。柯王有心致歉,特命小人送來一些禮物,奉承北宮首領,此外,還有韓文約先生。」
北宮伯玉一怔,隨即冷笑道:「怎麼。連韓文約都有份?」
柯系諒諂笑道:「都有都有。北宮首領這一份是理所當然要送的;文約先生那一份,也是柯王一番心意;柯王一向敬重文約先生。這一次是鬼迷了心竅,才會棄多年交情於不顧。卻讓文約先生失了信義,損了名聲,柯王萬分過意不去,特意奉上禮物以示歉意。」
北宮伯玉聞言不禁嗤笑,卻不說話,只拿眼斜乜著韓遂,看他如何處置。
韓遂面色木然,沉聲道:「柯王有心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語,我既已致絕交書與柯王,其他再無可言。至於禮物——心意領了。」
柯系諒大急:「這這這……先生何故如此固執,柯王也是一片至誠……」
「不必了,心領了……」韓遂決然道,「午後我略備薄酒,為閣下送行,也請閣下為我致意柯王,從此以後,我韓文約與他恩斷義絕,在不來往!」
柯系諒急得滿頭大汗,北宮伯玉卻稍稍動容,對韓遂的觀感卻好了一些。
「伯玉啊,午後我備酒宴,你也一同來吧。」韓遂懇切地說道,「既是我與柯爰知健絕交,也算是我為此前諸事,給你賠不是——可好?」
北宮伯玉面色冷漠,正自猶豫未置可否,李文侯卻一疊聲道:「也好也好,文約有心——伯玉,文約誠心誠意,你不能一點面子不給啊……咱們幾十年的朋友,算起來他也是一時糊塗;你看他這一次毅然決然地,與柯爰知健也絕交了……我雖然讀書不多,可也知道老邊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說到老邊,咱們這一幫朋友,董胖子跟咱們勢不兩立,老邊又走了,就剩咱們幾個,要是再生分了……」
李文侯喋喋不休,北宮伯玉被他吵吵得腦仁疼,沒好氣地呵斥道:「行了行了,我就是想想,又沒說不去,你在這裡沒完沒了跟碎嘴老太太一樣!」
「那就好,那就好……」李文侯喜笑顏開,拉著韓遂就走,「我和文約先回去,你午後著緊過來啊……」
「跟個娘們一樣,還不如你家裡那條母豹子。」北宮伯玉沒好氣地咕噥一聲。
………………
韓遂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大帳裡;他的營帳是和李文侯的立在一起,李文侯照顧他,派了人給他立了一個中軍大帳產相彷彿的碩大軍帳,總算讓他今日能擺得下酒宴。
此刻時辰未到,但是該上席的吃喝之物都已經齊備;軍中簡樸,但是也算酒肉齊整。大帳裡沒有旁人,唯有韓遂默然獨坐。陽光透過帳頂的天窗灑了進來,孤獨的光束穿過帳中陰暗的空間,恰好投在韓遂面前。光影迷離,映著韓遂靜如止水般的目光。
大帳裡突然刮起一陣微風,隨後一道清瘦的身影如幽靈般出現在韓遂身側,將韓遂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抬頭看看來人,韓遂目光就是一凝:「史大俠,都準備好了?」
「都準備好了,裡裡外外的擺設都查看過一遍。」來人自然就是那位胸懷大志有心報國的劍客史阿,「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兄弟,都是使劍的好手,剛才我和他們都安排好了,每個人該藏身何處,何時動手,如何配合——都準備好了。」
韓遂木然點了點頭,好似無知無覺地隨口應道:「那就好,何顒都信得過你,我自然也信得過。」
「我們兄弟準備好了,但不知文約先生你準備好了沒有?」史阿凝聲問道。
韓遂悚然心驚,幾乎是驚跳起來,厲聲喝道:「你是什麼意思?」
史阿輕笑道:「先生莫怪,史阿隨王師學武,也學得臨陣之前察人心志之法。我適才一直觀察先生,似乎先生心中尚存猶疑。」
韓遂冷冷瞥了史阿一眼,沒有說話。
「若先生決心未下,那史阿只能抱歉了。」史阿悠然道,「若先生果然沒有下定決心,史某會傳令兩個兄弟,立即離開——我不能拿兄弟的性命冒險。」
韓遂冷笑道:「你號稱俠客,原來竟也有怯懦之時?」
史阿坦然道:「非為怯懦,只不過史某有心報國,是想憑掌中寶劍為朝廷驅虎狼,掃陰霾,誠不願大功未成,就死得莫名其妙。」
韓遂被說中心思,突然又沉默下去。
來湟中的路上,他以為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至少當他被北宮伯玉攔在營門之外時,他就確定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幾日的事情是經過他的反覆推演;黃觀在燒當羌遷延數日,自然不是真如他所說是被晾著好幾日不得見柯爰知健,而是為了給韓遂留出時間去接觸收買湟中小部落首領;柯爰知健後路被斷的消息自然也不是真,只是為了讓北宮伯玉安心,以為燒當羌再無餘力——實際上燒當羌大軍已經秘密潛行到左近三十餘里,靜候湟中生變;當然,一切的一切,還是為了最關鍵的一條,讓北宮伯玉逐步接受黃觀,繼而稍稍改變對韓遂的看法,為他今日午後設宴埋下伏筆;這一件如今看來也成功了,甜言蜜語,似真實假,誠乃最可怕的毒藥,讓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今日就是北宮伯玉最終落入圈套的日子,但是事到臨頭,韓遂才駭然發現,自己居然猶豫了。開宴的時間越來越近,北宮伯玉隨時都會來,可是韓遂兀自猶疑不定。
一時間是多年相交的情誼,一時間又是受盡冷眼的屈辱。一時是即將成功的激動與興奮,一時又是對功敗垂成的恐懼和慌亂。此時此刻,韓遂心頭百味雜陳,心裡就彷彿有無數蟲蟻在不停地噬咬,始終不能平靜下來。這樣的感覺,就彷彿要飲下一杯放了劇毒的美酒,既是甜美佳釀,又明知是穿腸毒藥,心裡卻偏偏又帶了十二分的僥倖。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聲通報:「北宮大首領道到。」韓遂目光一凝,狂躁的內心驟然冰冷下來。
史阿看得明白,詭異地一笑,飄飄然隱入大帳黑暗的角落。
韓遂默立了半晌,時間不長,他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最後,他邁開腳步往帳外走去,走得無比堅定決然。
權力本就是一劑侵噬人心的毒藥,一旦權欲熏心,則迷人心志,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