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七十四章 料敵 文 / 岑雲
所謂的「戰機」是兵法中一種很虛的說法,但凡兵家無不對其尋根究底,必欲得其中關竅而後快。簡單地說,就是有利於作戰的時機。通常而言,不出天時、地利而已;為將者尋求指適宜的地形或天候,集中優勢兵力,繼而具有有利之態勢,克敵制勝。相對而言,亦是使敵軍疲憊、混亂乃至指揮失調,即所謂貽誤戰機。
把握戰機,說來容易,其實卻難。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稍有差誤,便難免兵敗覆軍之禍。而在不同的戰場上,「戰機」也是以不同的形勢出現。即以湟水河畔這一場大戰而言,當湟中義從衝上南岸,小老虎揮動中陣五路兵馬齊出破敵,其中最關鍵的就是時間上的把握;若是早上一步,湟中義從大軍多數還沒有上岸,就會給湟中義從留下應變的機會;屆時河中的湟中兵必然退走,虎字營所部的斬獲都必然有限,不能取得應有的戰果。但若是晚上一步,湟中義從在岸上站穩了腳跟,便能全力反擊,縱然虎字營最終能勝,付出的代價也勢必驚人。
而且所謂的「早晚」,只是相對而言,敵軍可不是一動不動的木偶泥胎,等著你從容佈置;為將者不僅要算準了自家兵馬的行動,也要準確判斷對方的應對,良機稍縱即逝,一步之差,難免令人懊悔無及。
不論早或晚,所造成的後果都是小老虎所不願承擔的。這種時候。能夠抓准湟中義從將上岸而立足未穩的機會,恰到好處地施與致命一擊,就完全是小老虎自身的天分所致。在外人眼中,小老虎只不過是輕輕一揮手臂。便在初次交兵時大獲全勝,但是其中耗費心力,實難與外人道。
五陣鐵騎,似怒濤奔流,席捲而至,殺進湟中兵陣中,彷彿一把快刀輕易刺穿了牛皮。湟中兵人群猛地喧嘩起來,恰似一道驚雷炸響。又如一鍋水突然燒開,滾水沸騰,霎時間紛紛朝外流溢;原本就在在紛亂中的湟中兵馬土崩瓦解。人群驚叫著四下奔散,許多湟中兵慌不擇路。竟而向小老虎的陣地跑來,走不上十幾步就被亂箭射成刺蝟;有些聰明的當機立斷,滾下馬來器械投降,眾人有樣學樣,不一時就跪滿了一地。不肯投降的。連虎形旗所在二十步內都不得靠近,就已經被箭射刀斬,死於馬下。
更多的湟中兵被一路推回了河中。人馬太多,河岸狹窄。轉圜不便;慌亂的湟中兵你推我搡,不知多少人被擠落河下。自水邊向岸上三十步內。屍首枕籍,人馬難分。鮮血浸透了泥沙。
湟中兵大敗,折兵近半,從河心至岸邊灘頭,留下七八百具屍首。另一半人是被堵在南岸不得回頭,被迫投降。
湟中兵狼狽而退,小老虎不為已甚,下令收兵;連天的號角聲中,兩營八千精騎往來穿梭,各歸本陣,條條道道歷歷在目,不見絲毫紛亂。幾乎頃刻之間就恢復了此前三陣羅列的陣勢。這個時候,退回北岸的湟中兵尚且亂作一團。
盯著對岸柯吾的旗號,小老虎嘴角噙笑;第一次交鋒,虎字營、英字營傷亡最多不過三百,卻將湟中各部被打成了半殘,不知柯吾是不是正在偷笑。不過接下來,你也不可能再讓湟中兵上陣了吧?終究還是要用到你們燒當羌自己的兵馬。適才你借了我的刀去殺湟中義從,現在該輪到你自己了。
小老虎正自冷笑,突然就聽到對岸一聲悠長和緩的號角聲,頓時錯愕不已。北岸各軍在號角聲響起後,旗號搖曳,一陣隨著一陣,緩步而退,不過一時半刻就走得乾乾淨淨。
柯吾居然撤走了?
小老虎錯愕地望著對岸,那裡只有燒當羌退走後讓出來的大片河灘空地。
燒當羌各部落的旗號,包括代表著柯吾的中軍大纛,向西北破羌城的方向退去,遠遠眺望,似乎旗幟都團團裹在一處,紛紛擾擾,混亂不堪。
張繡自中陣馳回,到了虎形旗下朗聲道:「虎將軍,柯吾全軍盡退,旗號散亂,部伍紛雜,近乎已成亂軍;末將請令,率一支精騎渡河追擊。」
小老虎自錯愕中回過神來,兀自有些心不在焉,隨口道:「不必了,見好就收吧。眼下就算過河去,也未必能有多少斬獲;可萬一要是出事,想退回來就麻煩了。」
張繡雖覺不甘,但是主將所言確有道理,也只好唯唯應諾。
「傳令各營,留下探馬巡河,其餘兵馬退回昨日駐地,不許在河邊露頭。」小老虎揚鞭下令,說完卻仍不自禁地扭頭去看北岸。
張繡在小老虎面前,如今還只是個傳令官的角色,並無實際兵權,小老虎下了令,雖然有旗號示意,但是只能指明大體方向和行動,具體詳實的內容還需要他分頭派人去傳。等一應傳令之事處置完畢,回過頭來,卻見自家主將兀自看著北岸出神——對岸敵軍已然走得遠了,只能看到高舉的旗號,兵卒的身影早就被塵土所遮蔽。
「虎將軍,該回營了。」張繡小心地上前稟報。
小老虎沒有立即答話,沉默了良久才突然脫口而出:「敵軍要亂!」
張繡愕然失神,不知該如何作答。敵軍在撤退時的確很亂,張繡只用眼睛看就看得出來,所以才會請命追擊。但是小老虎此刻突然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在張繡聽來,自家主將所說的絕不是單純指敵軍退兵時陣形散亂這麼簡單。
張繡一時猜不透,小老虎心裡卻明白得很;「柯吾在這種時候退兵,卻不知這是極大的昏招!哪怕你派出一兩千人做做樣子也好,眼下湟中一敗。你掉頭就走,一點場面活都不做;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今日一陣只是為了消耗湟中義從?這樣做,燒當羌與湟中義從之間就徹底撕破了面皮。今日之後,湟中兵馬你還能使喚得動麼?」
第二日,湟水兩岸一派安寧,冬末日漸消融的積雪,化作流水淙淙東去。除了剛剛消融不久的湟水河一如既往地奔淌,沿河上下就再聽不到更多的聲音。
小老虎百無聊賴地踞坐於土丘上,聽著昨夜和一早派出的哨探陸陸續續的回報。傳回來的消息果然驗證了他昨日的預料,破羌城中似乎陷入了不可知的混亂和僵局。整整一天。不見柯吾有何舉動,近兩萬大軍縮在破羌城四周,不見一兵一卒出來。
因為有湟水相隔,斥候往來不便。打探回來的消息也不盡完備;冒死過河的斥候只能遠遠看著對方大營,卻不敢靠近。柯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大營四周圍派了上千巡哨,將方圓二十里地面似用篾子一般捋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又遭小老虎派出遊騎暗算。
雖然近不得大營,但是斥候遠遠看著也給他看出幾分端倪。原來湟中所部與燒當羌比鄰紮營,但是自昨日回城,卻連夜離了原先的駐地。離開破羌城十餘里地,擇了一處背山向陽坡地自行駐紮。即便斥候與之相隔十餘里。仍能嗅出燒當羌本部與湟中義從部之間那詭異生冷的氣息。
「我說什麼來著?敵軍亂啦!」小老虎先是一蹦三尺高,而後迅即陷入長久的思索。
張繡與回報的斥候被小老虎一驚一乍弄得不知所措。面面相覷,各自束手待命。
過得好半晌,小老虎抬起頭不經意瞥了一眼,突然目光一亮,三兩步走到斥候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同時揮動著手臂比劃著,冷不丁就開口問道:「你有多高?」
那斥候一時錯愕,結結巴巴答道:「小人八尺二寸。」
「八尺多?」小老虎用眼光量了一量,「差不多……你長得這麼高,怎麼做斥候的,要緊時候藏都藏不住。」
那斥候面紅耳赤,力爭道:「將軍莫要小覷人,小人弓馬嫻熟,更兼熟知三郡地理道路,金城、隴西各地鄉音,就沒有我說不了的……」
「行了行了,沒問你那麼多。」小老虎揮手打斷道,「八尺二,比我矮一點,不過隔得遠了應該看不出來……」
小老虎喃喃自語,當面的那位大個子斥候又傻了。
小老虎繞著那斥候走了一圈,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伸手摘下自己頭上軟盔,一把套在斥候頭上;而後衝著張繡問道:「怎樣,遠遠地看著,能認出來麼?」
張繡似有所悟,忙道:「若是隔著河面看,必定是認不出來的。」
「那就好!」小老虎一拍大個子的肩膀,「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斥候已經快迷糊了,結結巴巴答道:「小人盧技錄,是先零羌人,沒有家……」
小老虎微微頜首;先零羌在十幾二十年前是涼州境內第一大部族,遍佈各郡,聲勢比燒當羌各分支要強盛得多,結果在叛亂中被殺神段熲幾乎屠了個乾淨,殘存一點餘孽四處流離,再無安居之處。盧技錄一說自己沒有家,小老虎就明白了過來。
「盧技錄,這名字真是拗口。」小老虎隨口評說著,也不管對方尷尬神色;「不過從明天起,你暫時不能叫本名了,得改個名字。」
盧技錄一頭霧水:「將軍明示,要我改什麼名字?」
小老虎本就笑意吟吟的臉上,不經意間又綻出幾絲促狹之意:「你要改名叫——岑風!」
盧技錄張口結舌,不知自已。
小老虎大笑,沖張繡招招手:「這傢伙交給你了,給我好生整治一番,把我盔甲也給他換上,明日讓他帶著大旗,到河灘上給對岸的人瞧瞧,要是認不出來,我記你們兩個一大功!」
張繡應諾,帶著盧技錄就要走;小老虎猛地想起一事,沖盧技錄大吼道:「頭盔不許弄壞了,更不許弄丟了——那可是我媳婦親手做的,到時候得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