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一十一章 豹娘(三) 文 / 岑雲
雙槍一探,勢如蛟龍出海,槍頭一團紅纓,蓬蓬如火焰,在豹娘子週身帶起無數血色。匹馬如風,卷地而過,從混亂的人群中乍然淌出一條血路。同樣緊盯著戈利,拍馬敢來的北宮瑞慢了豹娘子一步,眼看著她一匹馬、兩桿槍,殺得戈利部眾人仰馬翻,紛紛辟易,不由瞠目結舌,半天合不攏嘴。
人群在豹娘子馬前乍然兩分,讓出了一條路來。戈利部下不分男女老幼,人人緊縮著身子,擠在道路兩旁,無一人膽敢攔在豹娘子馬前。豹娘子對眾人的驚恐畏懼恍若無覺,拍馬直過。
人群中猛地衝出來一團嬌小的身影,撲到道路中間,似要爭搶什麼東西;卻沒有看到豹娘子催馬而至,幾乎轉眼間,那一團小人影就要被捲入馬蹄之下。道旁的人群中突地響起一聲驚叫。
豹娘子微微蹙眉;她銳利的目光只一瞥就認得,那一團人影是個嬌小的女孩,看年紀最多不到十歲光景;馬蹄到時,那女孩子的一雙小手正將一口鐵鍋抱在懷裡,吃力地想要往回拉——邊鄙之地的遊牧民族制鐵技藝粗糙,只會打些粗笨之物,如槍頭、刀劍之類;各種精緻的鐵器都是稀罕之物,鐵鍋更是極稀罕的家居物什,一口鐵鍋甚至能換來一群羊的。
女孩兒抱住鐵鍋,才猛地發覺奔馬馳至,驚恐之下早就嚇得呆了,抱著鐵鍋死死不放手,睜大了眼睛看著奔騰的馬蹄,渾然不知躲避。
豹娘子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猛地一拉韁繩,戰馬四蹄騰空,從女孩子頭上躍了過去。但是,豹娘子的憐憫也只會對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生,待戈利的身影映入眼簾時,滿心就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右手中短槍一轉,握住槍桿的手改正握為反握。對著戈利的後背奮力一擲。短槍破空而去,一團紅纓在半空中鮮艷奪目,恰似一顆烈火流星劃破天際,一閃即沒。此時,豹娘子與戈利之間相隔不過三、四十步。豹娘子奮力一擲之下。短槍沒有刺中戈利,卻正打歪著,刺中了戈利胯下戰馬的後腿。
都說受了傷的馬兒更會搏命奔逃,這話不錯;但是傷了腿的馬兒哪怕使出十二分的吃奶力氣。也不可能跑得過完好無損的同類。三四十步的距離,轉瞬間就被追上。
說來也是戈利運氣不好,他的部族本是在遷移途中,所經過的道路都是湟中縱深之地,一向平靜;雖然知道北宮家和李家餘孽在逃。卻一向是被追殺得無處藏身的,哪裡會想到此刻居然會有這麼多兵馬來伏擊自己?所以一路行來都沒有防備。再加上戈利做賊心虛,不敢在李家故地久留,催促隊伍疾行,又將自家的隊伍打亂了三分。當伏兵盡出之時,戈利身邊居然根本就沒有幾個護衛隨行;即便那幾個親隨,也在豹娘子追殺之時早早喪命於槍下,只剩得戈利單人獨騎,亡命奔逃——卻終究是逃不過去了。
聽得腦後馬蹄聲越發急促。戈利回過頭來一看,卻見豹娘子離得自己身後只有數尺之遙,手中僅有的一支短槍交在右手,抬槍作勢,就要往他後心紮下來。
戈利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驚慌之下扔掉馬鞭,抬手從鞍旁抽出長刀,猛然一收韁繩;胯下戰馬一聲悲鳴,四蹄在地上猛地一頓。馬身就被拉著向一旁扭去。戈利順勢揚刀,回身便砍。
冷眼看著迎面而來的刀鋒。豹娘子眼睛眨也不眨,冷哼一聲,抬槍便刺。短槍雖是短槍,相對馬刀卻長了一尺有餘;馬上交鋒,一寸長一寸強,似岑風那樣能仗著一柄長刀化弱為強者畢竟屈指可數。戈利刀鋒未到,手腕上先就中了一槍,被槍刃刺穿腕骨,立時慘叫一聲,下意識地就要甩手,身形在馬鞍上就坐不穩了。這個時候,卻不防胯下的戰馬本就腿上有傷,此時恰好一個趔趄,生生將戈利從馬背上顛了下去。
撲地一聲,戈利後背著地,摔了一個四仰八叉,地面上塵土飛揚。豹娘子一提韁繩,拉著戰馬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對著戈利就踩了下去。
戈利落地時摔得七葷八素,後背上、手腕上疼痛難忍,不等他回過神來,就見兩個碩大的馬蹄從頭而落,結結實實踏在他的肋骨上。戈利清晰地聽到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傳到耳中,剎那之後,劇烈的疼痛從胸肋之間傳來,張口欲呼,不料卻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聲音,只有一口污血從口中噴出來。
「饒……饒……」戈利嘶啞的喉嚨,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想要向豹娘子求饒;但是口中湧出來的鮮血卻比他說出來的字要多得多。說一個字吐一口血,頃刻之間,就把戈利一張臉染得血紅。
豹娘子的目光冰冷,似兩柄利刃戳進戈利眼中。
今日你知道求饒,當日你怎麼不知道繞過你的恩主?若不是北宮伯玉提拔,涼州誰能知道你戈利?若不是李文侯信任,又怎麼會毫無防備遭了你們毒手?若不是你給燒當羌帶路,湟中義從兩大部族怎麼會遭覆族之禍,險些一個都沒有跑出來?
當日若是知道有求饒的這一日,你還敢黑了心腸,謀害故主麼?你今日才知道求饒,卻饒你不得!豹娘子反手舉槍,電般刺下,將戈利生生釘死在地上。
戈利一死,部眾再無反抗之心,紛紛向四面逃散。北宮部和李部人馬四下裡追殺不休。當日的家破人亡,幾個月來的流離失所,仇恨在他們心中積蓄已久;雖然在得到柯爰知健死於莊浪河的消息時,他們也曾喜極而泣,但那畢竟不是他們親自動的手,心中仇恨的怒火只會越燒越旺,直到今日才第一次真正爆發出來。
豹娘子殺死戈利,心中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冷眼看著縱馬狂奔,四處追殺戈利部眾的一干部下,豹娘子自知,其實自己和這些人沒有什麼兩樣;連月來的積累的仇恨,加上擔負著的李氏部族前途未卜的命運,她心中就好像一根越拉越緊的弓弦,最終在今日隨著一槍刺死戈利得以稍作宣洩;若非如此,只怕她終究要被崩斷心弦。
後面趕來的北宮瑞滿懷敬畏地看著豹娘子,瞥一眼死狀淒慘的戈利,張口結舌了半天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眼前的豹娘子給他的震撼實在太大;此前他只聽說過豹娘子如何武藝高強,就連李文侯都不是對手——但是卻只當做笑話來聽——他平日裡見到豹娘子不知多少次,卻只看到她爽利、端方的一面,從來沒有將這個容貌俏麗的嬸嬸真正與傳說中能以武藝力壓李文侯的女人聯繫起來——直到剛才那一幕真切的發生在眼前。
匹馬破陣,說起來似乎只有那個莽撞的岑老虎這麼做過吧?難道說眼前這個豹娘子竟然和那頭老虎崽子有得一比?北宮瑞自己都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不對,還是不能比的;北宮瑞暗暗搖頭,將自己的想法推翻了。要知道,那頭老虎衝鋒陷陣的時候,面對的是真正的軍陣,是一支軍隊,卻不像今日豹娘子所面對的,大都是手無寸鐵的婦孺——戈利部的人馬都在和伏兵混戰呢。
稍稍定了定心神,豹娘子拔起戈利屍身上的短槍——飛刺馬腿的右手槍也被部下取回——策馬回頭。經過適才一番追殺惡戰,再加上報仇之後的空虛落寞,豹娘子顯得有些疲憊;隨口吩咐北宮瑞道:「這裡的戰事,你來處置吧。把戈利的人頭割下來,就掛在湟中官道的路口邊。」
北宮瑞目光一亮,連聲讚道:「嬸嬸高見,正該讓湟中各部都知道,咱們回來了!」
豹娘子不再說話,策馬緩步離開。回頭走出百餘步,豹娘子突然一收韁繩,駐馬不動;眼睛久久注視著道上一具嬌小的屍身,木然呆立。
那個懷抱鐵鍋的女孩子,雖然在鐵蹄下逃生,卻終究沒有保住性命。她蒼白的小臉沒有絲毫血色,雙眼仰望天空,早已沒有了光芒。豹娘子的目光落在小女孩懷裡的鐵鍋上,鐵鍋早已經碎成了數塊,只是她的一雙手到死仍是緊緊握著鍋沿不肯鬆手。
大人物之間恩怨糾葛,殺人活人,小人物卻只想要保護自己的一丁點微不足道的財產,求得一口飽食。
豹娘子呆立了許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而就在她的馬前,戈利部無數老弱婦孺的屍身,鋪滿了道路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