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河湟(二) 文 / 岑雲
張繡額頭的冷汗漣漣而下,心裡恰似十七八個鼓槌打鼓,心跳的聲音一聲緊似一聲。沒有當面見過岑風的人是不會明白,這個虎字營的主將,涼州赫赫有名的虎將軍,究竟有著怎樣一種如淵如岳般震懾人心的氣勢。在張繡所見過的人物當中,似乎只有自己叔叔的恩主,同樣出身涼州的邊軍大將董卓才給過他同樣的感覺。
雖然是微笑著,但是目光中隱約透露出來的冷厲寒芒,只是隨意朝旁人一掃,就會叫人坐立難安。這個時候,張繡甚至恍惚間產生了一種錯覺,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個年僅弱冠的年輕人,而是一頭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猛虎;自己稍一錯念,立時性命不保。
直到這種心驚膽戰的時候,張繡才霍地明白,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似乎已經被自己的主將知道,而且看這模樣,事情也不是那麼妥當。張繡有心開口為自己辯解一二,但是在主將積威之下,囁囁半天卻不敢開口。
岑風似乎沒有看到張繡手足無措的尷尬模樣,而是悠然自得地順著話頭往下說:「在我麾下,數遍了虎字營、英字營,能有這樣見識的沒有幾個人。邊伍和成公君華兩個,或許也有這樣的心思,不過他們若是想說,也一定會直接對我說,用不著借你的嘴,拐彎抹角地來試探。最多有所不同的,也就是邊伍大概會有一說一,不打絲毫折扣;而成公英麼,大概會委婉一些,旁敲側擊一番。只不過,以他們兩個與我的情誼,無論如何,他們都用不著、也不會去想著借別人的嘴。」
張繡此時不惟目光飄忽閃爍,冷汗直流,連雙腿都開始哆嗦起來。隨著岑風一句句說來,語氣一句重過一句。句句壓迫在他的心頭。
岑風對張繡的窘態恍若未見,輕踱著步子,繞著張繡轉起圈子來。
「若是老管家邊任,他跟隨老邊日久,若說有這些見識也不足為奇;可是他一向謹守本分。只管持家。從不會插手軍政大事,更鮮少交接軍中將士;更何況,這些話也不是什麼不好啟齒的事情,就是他當面與我說。也不會犯什麼忌諱。就算他覺得有些話不好與我直說,料來也會通過我阿娘,或是我大兄來轉告,再不行,就是他家的那個孫子邊續。也能在我這裡說得上話;至於你,雖說我和老邊都信任你,但是你來到我軍中的時日終究還淺,與老管家也沒有太多交情——所以,也不會是老管家。」
「那我就好奇了,難道軍中還有別的什麼能人,能有如此見識?」岑風似笑非笑,踱著步轉到張繡身側,一雙眼睛直盯著他的後脖頸;只見那脖頸上早已泛出無數細密的汗珠。後背上衣裳更是濕漉漉一片。
「你適才說的那些話,條理分明,幾乎比老邊當初教我讀書時講得還要精彩。」岑風悠然道,「不是我看清你,只不過。以你肚子裡的學問,哪怕知道這些道理,也說不出這樣的言辭來——更何況,你知道涼州三明也就罷了。怎麼還知道馬賢?他雖也是平定涼州羌亂的名將,可卻是七八十年以前的人了。那個時候,連你爺爺都沒出世吧?要不是你說起,我都忘記我讀書的時候也看到過這個名字了……」
岑風轉到張繡身後,張繡卻不敢轉身來面對著他。但是被自家主將在背後盯著,張繡只覺得好似有一座泰山從腦後壓來,幾乎要將他的脊樑骨給壓垮了。
岑風頓了一頓,不見張繡開口說話,臉上神色又沉下來幾分;「你麾下那幾個得力部屬我都知道,都是你在祖厲平叛時候帶出來的,你到了我麾下,他們也輾轉來投奔你。有人勸過我,說那幾個人來意不明,說是你部下,萬一是你叔叔、甚至是董胖子派來的細作也未可知,還是及早剷除,哪怕驅逐出去也好……」
張繡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過身來,直到聽見要剷除自己部下時才猛地一驚,急回身來看著自家主將,面露懇求之色,但是唇角微微動了幾下,看著岑風凜然的神色,終究還是不敢開口。
岑風見了張繡的反應,臉上神情倒是略略鬆了幾分;他直覺敏銳,自幼善能查察人心,從張繡臉上,他沒有看到作偽之色,完全只是求懇,從中略能一窺張繡的真心。對於一個能體恤維護自己部下的人,岑風對他的觀感還是不錯的。
不過岑風並未如張繡意料那樣說起處置他部下之事,反而話鋒一轉:「你那幾個部下,都是勇悍之輩;要說上陣殺敵,那個頂個都是好手;可要說籌謀大計,只怕他們的眼光也只能看到一座允吾城,要想明白一個金城郡都不可能,更不用說關係涼州歸屬的河湟之地了。所以,從你的部下那裡,也不可能有人教你說那些話。」
這個時候,張繡一雙手都開始發抖了。從岑風此刻嚴厲的話語中,張繡已經明白,很可能自己無意之中,或者說是大意之下,觸犯了自家主將的什麼忌諱。但是張繡始終想不明白,這個事情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他說的那些的話,雖然是別人教的,但是張繡自己也想得明明白白,那的確是為了虎家軍好——至於教他說話的那個人,似乎也不是外人吶?
「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與你相熟的,親近的,都沒有人會教你說這些話,那這些話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岑風微微冷笑,「難不成,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那我可就要高興了!沒想到,你張繡不但能做一個衝鋒陷陣的先鋒大將,還能有如此見識,將來鎮守一方,獨當一面也不是不可能啊!」
聽到自家主將的調侃,張繡想附和著笑一笑,奈何此時心裡正一個勁地發虛,哪裡笑得出來?嘴角扯了扯,卻看不出絲毫像笑容的意思;就連張繡自己,雖然看不見,卻也知道,剛才的表情一定是很難看。
「還不肯實說麼?」岑風厲聲喝道。
張繡雙膝一軟,幾乎要跪倒下去,卻被岑風揪住衣襟扯了起來。「站直了給我說,看你的樣子,哪有半點為將者的氣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能信得過你,才讓你自己說給我聽,怎麼你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麼?」
張繡性子綿軟,那一副謹小慎微、時刻驚懼的處世態度幾乎就是天生的;即便岑風如此疾言厲色地再三敲打,也不能有根本的改變。此時被岑風扯著,張繡勉強站直了身軀,結巴了半天,都說不明白:「是……是……舅家……那邊……」
「行了!」岑風厲聲一喝,將張繡的話都打回肚子裡去。
「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不要同那邊有太多來往!」岑風陰沉著臉凝聲說道,「雖然兩家是同盟,但是你自己也要有個分寸,不要什麼人說話都聽。有一句話,我要交待你——身為虎字營的將佐,大事上,須得明白裡外之分!」這句話卻是當初岑風迎娶吾麻之前,老邊特意交待他的;如今被他拿來教訓張繡,聽著語氣凝重,似有訓斥責問之意,其實也能看出岑風對張繡的看重。
張繡以手抹額,連連頜首應諾;只是他心裡卻有些不解:虎將軍與那一位不是郎舅之親麼,怎麼好似並不喜歡與那邊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