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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交易 文 / 岑雲

    吾訶子拱手送出北宮家與李家的仇人,再加上此前的一番自我標榜,著實讓豹娘子和北宮瑞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二人是做好了與吾訶子翻臉的準備,甚至可以說是抱定了必死的準備。他二人不帶兵馬,輕身前來破羌,其實就是把生死都交給了岑於菟;若是吾訶子翻臉,而岑於菟又袖手旁觀的話,二人必死無疑。可以說,豹娘子與北宮瑞此來,已經是認清了眼下金城的局勢,他們肯來破羌赴約,一則相信岑於菟的為人,至少可以保得他們性命,二來,也是抱著最渺茫的一絲希望,希望能從吾訶子手裡把仇人要出來。

    哪怕岑風這樣生性質樸之人都知道,這個世道,其實沒有道理可講。所以不論是岑風、還是吾訶子,亦或是王國、韓遂、乃至於龜縮安定不出的馬騰一夥人,都在拚命擴張自己的實力。有了實力,才有了說話的本錢。豹娘子和北宮瑞幾乎是一點實力都沒有,於是只好來講道理,其實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個道理,在吾訶子這裡,居然真的能夠講得成。

    話說到這個地步,二人也沒有太多可說的,再要得寸進尺,只會惹人恥笑,到時候恐怕連岑風都給得罪了。雖然還是心懷不忿,但是解決了「收容仇人」這條最大的矛盾,三方總算化解了不少尷尬,也能平心靜氣,坐下來共飲一杯酒。

    席間,吾訶子一直在暗中打量著豹娘子,並非他有什麼非分之想,雖然豹娘子也是容顏俏麗,二十多歲的人,依然是青春活力,對男人而言,還是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但是吾訶子所看者卻不是豹娘子表面的容貌身段。

    從破羌城城門外的偶遇,到後來正式會談之際,豹娘子的表現著實大出吾訶子的意料之外。

    這個女人不簡單!這是吾訶子心裡給豹娘子的評判。良吾部落很早就遷移去了武威。與李文侯部的交往日漸稀少,對豹娘子自然也談不上熟識。在印象中,吾訶子的確曾聽說過,李文侯家中有一位厲害的女子,上馬能管兵。下馬能撫民;尤其是李文侯出征在外的時候。將部落中一應大小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雖說只是一個侍妾身份,其實比一般部落、人家的大夫人更有手段,在李文侯部落中也有極高的威望。

    原本吾訶子只當是傳言誇大。聽過之後一笑置之。吾訶子自幼學得漢家儒學,對孔夫子所言「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謂信之不疑。對婦人不說歧視,但也不免抱有幾分輕視;至少對於婦人干涉軍政大事是懷有戒心的。所以在良吾部落中,不論是與他結髮多年,琴瑟和諧的妻子。還是自幼嬌慣、無法無天的妹妹,都不能染指良吾部落軍政大權。所以,對於李文侯縱容小妾掌理軍政,吾訶子一來覺得這女子有違婦道,二來更是覺得李文侯荒唐無能,居然受制於一婦人之手。

    但是近日講過豹娘子,吾訶子不由悚然心驚,將原先的蔑視徹底拋卻,真正開始重視起這個女人來。

    「北宮瑞剛而無謀。活脫脫又是一個北宮伯玉,雖說也學了幾份隱忍,終究器量不足,難成大器,最多。也不過是個衝鋒陷陣的馬前卒罷了。有這樣一個主子,北宮一族難有翻身的希望,不足為慮。倒是那個豹娘子,城府頗深。有心計、有手段,卻是個棘手的角色。」吾訶子心中暗自思酌。

    良吾部落要在湟中立足。必須將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考慮周全;雖說如今大勢已成,良吾部落大可以以勢壓人,用不著看別人臉色,但是北宮家和李家身為湟中舊主,卻是怎麼也繞不過去的。這兩人人,雖說兵微將寡,幾乎自身難保,但是正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憑著他們兩家的名號,在一些小事情上暗中掣肘,也足夠噁心人了。吾訶子心思縝密,對於一些深藏於背後的隱憂卻是時刻在心。

    吾訶子心裡想著豹娘子的事情,不料豹娘子卻先開口找上他來了。

    「吾首領慷慨大義,為我兩家報仇,小女子銘感五內;只是眼下,有一件為難之事,還望首領施以援手。」豹娘子眉頭緊蹙,大有兩難之意。

    吾訶子目中精芒一閃而逝;見了豹娘子的做派,他心裡先就存下幾分小心,面上不動聲色:「夫人但請直言,若是吾某能辦到的,定不推辭。」

    豹娘子有些難以啟齒,一臉為難地說道:「此事本屬北宮家與李家私事,不該麻煩吾首領才對;但是眼下我兩家勢單力孤,著實不還好措手,只好求懇到首領這裡。」

    吾訶子心下戒備之意愈重,言辭間更多幾分謹慎:「夫人無需憂擾,二位既是於菟的朋友,如今遇到難事,哪怕看在於菟的面上,吾某也不會坐視不理。」吾訶子卻小心,先把岑於菟一起拉下水來,有他擋在前面,如果真是豹娘子說出什麼令人為難的話來,也有個擋箭牌——你瞧瞧,我可是看在岑風的面子上才答應的,他算起來也是你們的恩人,說話之前可要再三掂量清楚,不要提什麼非分之想,難道你們好意思為難自己恩人麼?

    豹娘子眼睛一亮,欣喜道:「那就先謝過首領了。」

    吾訶子忙道:「不忙不忙,不忙著謝,夫人還是先說說,究竟有何為難之事?」

    豹娘子面上換上了一副愁容,淒然道:「吾首領、虎將軍,二位也該聽到過一些風聲;自從柯、韓二賊入寇湟中,北宮家與李家慘遭覆族之禍。當時死者無數,但是也有一些人並未被殺,而是流落在外,被其他一些部族收留……」

    豹娘子話音剛落,吾訶子面色陡地一變,眼神漸漸就透出不滿的意味來。

    卻聽豹娘子接著說道:「如今小女子和北宮少主各自重立家門,只願能尋回那些流落在外的部民。畢竟曾是同族之親,我們實在不忍心讓他們在外受苦。只是湟中地域廣大,百十部落分散,憑我們二人,著實難以尋人。所以只好懇請二位施予援手。」

    「好個豹娘子,居然還得寸進尺了。」吾訶子心中暗自惱怒,語氣也變得隱約不善:「豹夫人。此事可真叫我為難了。你也說各部分散於湟中,若是兩家族人失散,誰知道會跑到那一家、哪一部去?連你們兩位久居湟中之人都難以尋找,何況於我?」吾訶子面帶冷笑,直視豹娘子。推拒之意溢於言表。

    遊牧部落興衰無常。盛則部民集聚,人丁興旺;敗則人丁離散,各奔東西。每一個部落衰敗之時,唯一的下場就是被其餘部落徹底吞併——這是涼州數百年來屢見不鮮之事。那些衰敗的部族當中。若是有些見識的,甚至還會主動投靠相善的大部落,雖然托庇於人就要供人驅使,卻能保住大多數族人的性命。這樣做,既是弱者求存之道。也是強者擴張興盛的捷徑,數百年來,這樣的事情在涼州不斷上演,從無例外。

    北宮家與李家既已破敗,自然也難逃被人吞併的命運;豹娘子所謂「離散族人」,說的好聽,其實那些族人就是被人趁勢吞併了去;有哪個部族會把吞下去的人丁、牲畜再給你吐出來?如今你們兩家在頻臨破滅之餘,還能在湟中尋到一個立足之地,已經是老天垂憐。居然還敢得寸進尺。

    想到這裡,吾訶子不由就埋怨岑風——你好好地大肆宣揚要扶持這兩家人幹什麼?偌大一個湟中,大好的土地,就由咱們郎舅二人給對半瓜分了豈不是好,何苦再招來這兩個人?將來十之**要給自己添堵。

    吾訶子正自腹誹。豹娘子卻從容言道:「吾首領過謙了。良吾部落與虎將軍南入河湟,乃是大勢所趨;小女子自然也知道,北宮家與李家,雖說曾是湟中首領。如今自保尚且不及;這領袖河湟的重任,如今已不是我們能擔得起來的。將來河湟之事。只能仰仗二位。我兩家搜尋離散族人之事,事在萬難,也只好厚顏拜託兩位。」

    吾訶子心下一動,看著豹娘子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吾訶子是個何其聰明之人,豹娘子又講話說的如此直白,其言下之意,吾訶子當然立時就聽明白了。

    「北宮家與李家不能再領袖河湟」;

    「將來河湟之事仰仗二位」。

    這個話是主動把湟中領袖的名分讓出來?吾訶子心中暗念,默默籌算著其中利弊得失。

    以良吾部落與虎家軍的實力,掃平湟中已是水到渠成之事。只不過吾訶子也明白,所謂名正才能言順,純粹以力服人,到了難免要出些麻煩;若是能有北宮家與李家出面為良吾部助威,至少在名分上就有了幾分依據。這個名分,對於瀕臨覆滅的北宮家和李家沒有什麼意義,但是若配合良吾部落的大軍的話,這個名分在湟中就有了足夠的說服力。

    當然,這個事情,北宮家與李家的人也不會給你白幹。找尋「失散族人」,幫助兩家恢復一點實力——這就是豹娘子提出的要求,或者說是她開出的價碼。

    想到這裡,吾訶子對這個女人不禁多了幾分欣賞。拿自家無用的虛名,去盡可能地多換一些實惠——兩家恢復實力越多,才越有機會繼續立足於湟中。而且,她主動出頭為良吾部落和虎家軍正名,賣了兩家一個人情,也給自己結下一個善緣。她這樣做,幾乎就是北宮家與李家眼下最好的選擇。

    拿得起,放得下,該放手時就放手;這樣的魄力,非庸人所能為之。這個女人,居然比大多數的男人都更有決斷。

    「於菟,你看呢?」吾訶子雖然心動,卻沒有立時答應,而是開口對岑風問道。

    岑風此時正自驚訝莫名;他身為主人,一直在留意兩方賓客的動靜,豹娘子與吾訶子的對話,他一字不漏都聽在耳中。要說對於勾心鬥角,暗語機鋒之事,岑風向來是一竅不通,但是憑他敏銳的直覺,也能看出豹娘子似乎隱約間向吾訶子,也是向自己服了軟;而且兩家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這個發現讓岑風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突然發現自己還不能完全應付這種局面。在一群明白人當中,只有自己還揣著糊塗,這種感覺真的不好。

    好在經歷得多了,如今的老虎崽子也比過去多出了許多心眼。雖然還一頭霧水,卻不妨礙他善加隱藏自己的本心;他從容笑道:「豹夫人先問的是你,你怎麼卻問起我來了。我可是一開始就決定要幫他們兩家一把的。」

    吾訶子聽不出岑風話中的破綻,只道他是擠兌自己,於是呵呵一笑道:「你倒是會做好人。也罷。夫人如此懇切相求。若是不允,顯得吾某不近人情了。不過尋人之事牽涉甚廣,還需慢慢籌劃,不能一蹴而就。夫人還請寧耐幾日。」

    正名之事。事關重大,不是說北宮家和李家隨意開口散佈消息就行了的。須得選對時機,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功效。當然還要防著時過境遷,翻臉不認,這於兩家都是同樣的隱憂。也必須經過仔細的籌劃商談,才能施行。只不過豹娘子此議大抵還是得到了吾訶子與岑風二人的認可,於是席間的氣氛也就好了許多,不復此前的尷尬嚴肅。

    三方相談至晚間,眼看天色稍暗,岑風便命人安排賓客住下。豹娘子與北宮瑞不帶多少兵馬,自然是留宿城中,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至於吾訶子,雖說帶來了三千人馬。但是如今良吾部落與虎家軍情誼深切,倒也不必見外,非得住到城外軍營,也顯得吾訶子不信任自己的妹夫。吾訶子行事謹慎,怎麼會落人話柄?自然也是宿在城中的。

    吾訶子連日來風塵僕僕。趕了幾日的路,早已疲憊,天晚未久,困意就上來了;不多時便離席而去。北宮瑞本來與豹娘子也要一同離開。不料岑風突然開口,將北宮瑞一個人留了下來。

    豹娘子雖是好奇。但是她如今行事比吾訶子更謹慎三分,見岑風似乎要與北宮瑞私下裡說話,不願外洩於人,她也不好隨意開口相問,只好自行離去。

    眾人一散,岑風又揮退下人,堂上就只剩得兩個自幼的好朋友相對而坐。岑風卻不說話,只是有些玩味地打量著北宮瑞。

    「於菟,你留我下來,應該是有話要說,怎麼卻半天不開口?」今日之會,其實大違北宮瑞本心,他一整天都沒有什麼好氣,此刻問起話來,口氣也不怎麼好。雖則北宮瑞也知道,岑風本心中還是拿自己當朋友,但是吾訶子畢竟是他岑風的大舅哥,北宮瑞在吾訶子這裡受了氣,不免要遷怒。

    「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留你相問。」岑風似笑非笑地說道,「剛才豹夫人與吾訶子二人應答,你坐在旁邊卻一言不發,好像連你北宮家的事情都交給豹夫人一併做主了?」

    北宮瑞眉頭一蹙,有些不明所以:「北宮家與李家,一向守望互助。如今兩家都遭難,可以說是一條船上的人,當然要共同進退。再說,你和吾訶子不也是這樣麼?」北宮瑞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諷刺兩句。

    岑風不以為意;他和吾訶子之間的關係,其實頗為複雜。雖然如今合作,但是不論老邊還是自己,其實都對吾訶子沒有太好的觀感。只不過這些事情也不須對外人道。岑風也不會對北宮瑞解釋什麼。

    「我只是覺得奇怪;你一向是最有主見的,怎麼如今卻甘願對一個女人言聽計從?」岑風臉上的笑容愈發古怪,「你和她兩個,不會是有什麼……」岑風欲言又止,臉上的神色看著居然多了幾分猥瑣之意。

    北宮瑞先是一怔,而後猛地漲紅了面皮,霍地站起來,怒聲道:「岑於菟,若你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豹夫人是我嬸嬸,我一向對她敬重有加。以她的見識才幹,雖說是女子,其實比你這個男兒也不弱幾分。我對豹夫人言聽計從是不假,卻不似你說的那般齷蹉。」

    北宮瑞又氣又急,義正詞嚴,倒是讓岑風大出所料。

    其實,關乎北宮瑞與豹娘子之間的謠言由來已久,從岑風踏進湟中,見過兩人之後,就隱約有些風聲傳到耳中。岑風原本也是似信不信,奈何謠言傳的有鼻子有眼,而且追源索地,最早竟似乎出自北宮家和李家兩個部族內部;這一下就由不得岑風不好奇了。

    豹娘子雖說名義上的輩分比岑風、北宮瑞都高出一輩,但實際上年紀卻不大。岑風初見他出嫁時,豹娘子不過十五歲年紀,算來只比岑風大了四五歲,比起北宮瑞,只大了兩歲。二人孤男寡女,相處日久又是並肩作戰,要說真的鬧出點什麼來,也不足為奇。只不過眼下北宮瑞矢口否認,且神情毫無作偽,岑風便知道,自己是想歪了,那謠言想來也是不確。

    這種事情說破了,自不免尷尬。北宮瑞義正詞嚴痛斥了岑風一番,堂上立時就沉寂下來。岑風撓著腦袋,不知該說些什麼,北宮瑞發洩過一通,一時也無話可說。最後北宮瑞一跺腳,對著岑風冷哼了兩聲,大步離去。

    岑風尷尬地歎一口氣,招來隨從,嚴聲下令:「馬上去允街,把成公英給我找來。那邊的事情叫他都交給邊續去處置——娘的,成公不在,小爺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一開口就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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