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一十九章 猜度 文 / 岑雲
吾訶子最後留下的一番話讓岑風百思不得其解;他與成公英兩個將吾訶子可能的想法猜了一個遍,卻始終不得要領,總覺得各種可能似乎都有。最後成公英相勸:「於菟,你也不必憂心,或許吾訶子確然只是有感而發,出口悶氣而已;並沒有我們想得這麼複雜。」
岑風搖了搖頭,心知成公英的猜測不過是一廂情願;他幼年時從吾訶子內心中看到的那一柄刀,給他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與老邊的關愛、北宮伯玉、李文侯的親切完全不同,那是岑風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內心——這幾乎成了岑風心頭的一根刺每一次撥弄,都會讓他悚然心驚;他下意識地對吾訶子的每一個舉動深究不放,但是卻完全沒有頭緒。
「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岑風捫心自問,但並未得到任何答案。
整整一天,岑風都有些心不在焉,處理軍政大事之際,常常丟三落四;所幸成公英在旁,為他補遺不少。到了最後,成公英也不耐煩了,當面質問道:「於菟,你究竟在琢磨什麼?看你心事重重,大異於往常。」
「往常?我往常是什麼樣子?」岑風被說得有些汗顏,尷尬之下故意岔開話題。
成公英正色道:「過去不論多大事,你總能平心靜氣,從容處之。從不曾見你為莫須有之事牽掛於心的。」
岑風汗顏道:「是麼,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等本事。你不會是在嘲笑我做事無所用心吧?」
成公英聽了直翻白眼。但還是正色道:「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當初燒當羌入寇、北宮伯玉、李文侯被殺,數萬大軍兵鋒向我,滿城人心惶惶之際,你依然沉靜從容,調度大軍進退自如;當時何等危急,也不曾見你有絲毫驚慌失措之處,而你今日的表現,你卻大不如往昔。」
「唉……」岑風被說得張口結舌,卻無言以對。反而十分罕見地長歎了口氣,這在以前卻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從進了湟中之後,就覺得心裡憋得慌,就好像……就好像被人捆住了手腳,很多事情,都施展不開。」
成公英略一蹙眉,隨即就明白過來——這個老虎崽子其實是對自己身份轉變的不適應。過去,岑風號稱涼州第一勇將。說白了不過是老邊手裡的一把刀;老邊指到哪裡,他就砍向哪裡。完全不用自己多費心思。後來老邊去世,雖然岑風立時就接手了大權,但是還不等他轉變角色,隨即就發生了湟中劇變,燒當羌入寇。這個時候的岑風雖然已經成為一方首領,但是大敵當前,一時也只能先顧著用兵,行軍打仗,他所做的事情依然和當初老邊在時沒什麼兩樣;所以好幾個月來。岑風始終沒有明白自己已經轉變了身份——這也是為什麼成公英一再勸諫岑風不要孤身犯險,而岑風始終聽不進去的原因。
可是等到燒當羌一敗,湟中到手之後,虎家軍完全可以暫時放下兵事,於是岑風開始明確地感受到自己身份轉換之後的不同,也隨即感到萬分地不適應。
一軍之將,能打會拼。懂得衝鋒陷陣就可以了;但是一派首領,可不是好勇鬥狠就能做好的。一軍之將,敵人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哪怕強弱懸殊也不怕。至少岑風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是要說統御一方,處理軍政大事,乃至協理陰陽、調和鼎鼐,就不是老虎崽子能夠做到的了。
「原來是為了這個……」成公英啞然失笑,「這些事情,慢慢學著做也就是了,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邊先生當初會盟涼州,十數萬大軍,數郡軍民悉聽號令,他都能處置得井井有條,不見絲毫難處;如今你不過是佔了半個湟中,這點地盤,連金城郡三分之一都不到,就處理不來了?邊先生教導你許多年,難道你卻連他一成的本事都沒有學到?」
岑風習慣性地撓撓頭,苦笑不已;有那麼一個出色的老頭子,給後來人好大的壓力呀。老邊是什麼人?能夠以半個涼州之力,對抗天下雄兵而長期不落下風的人物,能是那麼好比的麼?
成公英或許也知道自己對岑風過於苛求,於是放緩了語氣,從容笑道:「也罷,眼下天色已晚,剩下的事情且不忙著處置,反正也不是一日兩日能做完的……」
岑風如蒙大赦,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成公英看在眼裡,無奈地長歎——說起來成公英也是滿肚子怨氣;老子好端端躲在允街打理後勤,冷不丁就被一把提溜過來,然後就面對如山般的軍政雜務,換誰都該抱怨——偏偏還攤上岑風這麼一個全然沒有上位者自覺的主公……
「邊先生,你給我壓的擔子,可真不好挑呀!」成公英暗自歎息。
卻說岑風離開大堂,走出幾十步,看看成公英沒有跟出來,他便有意識地放緩了腳步。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蹙眉苦思,憂形於色。
適才在成公英面前,岑風並沒有說實話;他今日的憂心重重,並非完全起自於對軍政庶務的不適應所致。正如成公英自己說的,岑風為人宏闊有度,哪怕一時不能上手,也決不至於因為權力太大、事情太多而心神恍惚;真正的原因岑風始終深藏於心,並未對成公英明言。
送走吾訶子後,一天下來,岑風心裡隱隱約約總有些許不安,似乎直覺中有一件極要緊的事情被自己疏忽,卻一直想不起來。若是尋常人,有什麼事情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不過一時半刻就會把心思丟在一邊去了;但是岑風卻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
因為自幼長於深山,經歷過無數生死危機的岑風,較之常人來說,他對於各種危險有著更加敏銳、更加準確的直覺——這種直覺能力曾許多次幫助他躲過未知的危險。如今岑風身處高位,面對涼州如此紛亂的局勢,不免如履薄冰;在他看來,眼下的局面,恰如他當初遊走於山林時一般,處處危機四伏,稍有失誤便性命難保。越是這種時候,岑風下意識中就越相信自己的直覺。於是,當他發現自己潛意識中預感到事情不對的時候,不免悚然驚心。
沉思間,岑風緩步走回自己臥室,和衣而臥,心裡繼續與自己較勁。直待夜幕降臨,岑風才恍然醒過神來,茫然四顧一番,了無睡意,順手就抽出案上一卷竹簡。打開來一看,岑風哭笑不得;原來卻是當初老邊教導他讀書時,特意讓他讀過的《戰國策》一書。當初老邊在時,岑風都不怎麼願意讀書,如今怎麼還能看得下去?說到這裡,就要詳說一句岑風的一個壞毛病,也是許多不愛讀書人的毛病——看書犯困。這個時候了無睡意,倒不如打開書看看,許是過上一時半晌,就睡過去了也未可知?
就著燈火隨意掃了兩眼,岑風的眼神變得更加凝注起來。
岑風隨手打開的,卻是《戰國策》中《魏策》一篇,岑風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其中一句話:《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
「當初柯爰知健騙過韓遂、王國,入寇金城的時候,似乎也是這麼做的……」岑風冷笑了兩聲,隨手就要將竹簡放下,但猛地心下一動,他又似觸火般騰地坐了起來。
「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岑風喃喃自語,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十多遍,越念心裡越是亮堂,越念心裡也越是驚駭;而後他猛地驚醒過來,從榻上一躍而起,一把拉開房門出來,揪住門邊一個侍從厲喝道:「去傳我將令,派出哨探往西北方向詳加探查,不論有無變故,立時回報!」
被揪住的侍從一時錯愕,沒有立時答話,岑風不耐,將手一揮,幾乎是將人摜了出去:「快去!延誤者斬!」
侍從忙不迭地快步離去。不一時,城外大營中就因之而起一陣騷動,隨後便有數十精騎離營北去,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吾訶子啊吾訶子,希望是我猜錯了你的心思……」岑風面色鐵青,看著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語。
ps:今天出差一天,在江面輪渡上被太陽曬得糊塗了……一晚上只碼出這一章來,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