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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逢生 文 / 岑雲

    刀光之下,北宮瑞無力與抗,待要後退時,突然傷腿上猛地一陣戳心的劇痛,身形不由就是一滯;生死之際,相爭只在一線,哪裡能容得他出錯?就是因腿上這一下停滯,再想躲避時也就晚了。對面的刀鋒當頭而下,北宮瑞只來得及向後仰頭,險而又險地躲開破顱之禍,郎伉的身軀卻再躲不開;刀鋒自胸口往腰腹劃下,帶起一蓬濃烈的血花,在四周火光下異常刺眼。

    北宮瑞痛得慘叫一聲,仰天跌倒在地。適才那一刀若是再進一寸,就是開膛破腹;只是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二遭,他仰天跌倒,對方哪肯罷休,卻更進一步,抬手又是一刀斬下。北宮瑞掙扎不起,此時早已心生絕望,見是躲也躲不開,乾脆閉目待死。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猛然一槍飛來,將那良吾部悍卒脖頸刺了個對穿。北宮瑞自己閉目待死,不料沒有等到利刃加身,卻聽到身前先傳來一聲慘叫;睜眼一看,只看到一個碩大的身軀斜著飛了出去,跌落數步之外。

    北宮瑞認得清楚,那是豹娘子手中短槍,想來是她在千鈞一髮之際出手相救。北宮瑞急忙張目四顧,只見豹娘子與自己相距不到十步之遙,此刻手中慣用的雙槍都已不見,持一柄長刀力戰不休,面前十多個良吾部士卒步步緊逼,眼看著就要身陷重圍。

    北宮瑞原本絕望待死,眼下僥倖逃得一命,驚魂甫定。不知哪裡又生出來的力氣,奮力爬起身來,在地上四下亂抓,一手抄起一柄長刀,另一手卻不知從哪裡撈出半截斷矛——此時激戰已久,地上都是雙方死傷將士,也落下不少兵器;北宮瑞不分好賴,抓到什麼就隨手抄在手中;朝著圍困豹娘子的良吾部士卒就撲了上去。

    圍攻豹娘子的良吾部士卒早就認定了豹娘子的身份,此刻滿眼都想著立下大功,眼睛哪裡還看得到別處?北宮瑞又是情急拚命。頓時就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剎那之間,只聽到一連串急促而帶著驚訝意味的慘叫聲,背對著北宮瑞的兩人先是人頭落地,斷頸處熱血似泉湧一般從腔子裡噴出來,噴了北宮瑞一頭一臉。北宮瑞眼也不眨,刀砍矛刺,瞬息間連殺三四人,生生從包圍圈裡打出一個豁口來。

    豹娘子得了北宮瑞的援手,不由精神一振。趁著機會從缺口處跳出圈外,也不戀戰。扯起北宮瑞就走。這個時候,北宮瑞已然是殺紅了眼,眼前只看得到敵人,哪裡肯退?一翻手臂就想甩開豹娘子的手,不想豹娘子毫不含糊,左手扯著北宮瑞衣袖不放,右手上長刀一翻,刀背猛地在北宮瑞傷腿上用力一敲。

    北宮瑞沒想到豹娘子會對自己下手,猝不及防之下。只覺痛入骨髓,雙腿幾乎就要癱軟下去。豹娘子看著較弱,氣力卻不小,拉扯著北宮瑞向後急退,同時口中連聲高叫:「火,舉火!」

    話音剛落,只見山頭一片火光閃耀。隨即就有無數的火把從天而落,落到兩軍交鋒的前線。

    火把是從兩家聯軍的防線後方落下來的,黑夜裡,半空中好似下了一場流星火雨一般。火把落下。遇草即燃。一兩個火把或許不顯眼,但是成十上百的火把同時落下,火勢相連,幾乎頃刻之間就連成一片。再加上良吾部落本就是舉火攻山,被殺死的士卒也有不少火把落在地上,一時間火勢愈大,立時就隔斷了兩軍交戰的前線;一些倒霉的落在火勢之中趕不及出來,被燒得哭爹喊娘,慘叫聲響徹雲霄。

    豹娘子扯著北宮瑞連連後退,堪堪避過火頭,看著身前升騰起來的一堵火牆,暫且得了喘息的機會,面上也稍稍輕鬆了幾分,不再是廝殺之際的猙獰神色。

    北宮瑞仰躺在地上,不顧大腿上傳來的劇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裡只覺萬分僥倖。兩家殘部剛剛上山,豹娘子看了山上地形便定下了舉火燒山之計;早先豹娘子將山頭營地設在向陰的北側,那裡草木不多,又趁著兩家交戰的空隙,下令將山頭上雜草枯木大半清理了出去,稍加清理就不懼大火蔓延,堪堪可以避過火勢。而白日交戰時負傷的將士都被安排在山頭準備火種,只等豹娘子下令,便立時舉火。也多虧了良吾部落同樣是舉火攻山,滿山遍野的火把,讓豹娘子事先準備在山頭的些許火種並不顯眼,才會在關鍵時候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北宮瑞扭頭去看豹娘子,眼中多有欽佩之意。北宮瑞知道,若是換成自己主持防務,不說能不能想出此計,即便能夠想到,其實也未必敢用。熟悉山火之人都知道,山火一起,往往火勢趨高,上山火比下山火要燒得更快,若非豹娘子事先準備,加上此山山勢之利,只怕點起火來也是燒了自己。而從豹娘子一番安排來看,她熟知軍情與地勢倒在其次,關鍵的卻是一種尋常男子也不及的氣魄,要緊的時候,豁得出去,敢把自己置於險地,甚至朝自己下手——別的不說,適才舉火焚山,雖然事先已經有了交代,自家其實還是有一些人來不及逃出,與良吾部落人馬一起被燒死在火中。

    「幸虧那姓吾的不曾想過用火,若是一開始他們就點起火來燒山,只怕咱們不被燒死,也要被熏死了。」北宮瑞掙扎著拄著半截斷矛站起來,心有餘悸地說道。

    北宮瑞說者無心,豹娘子聽者有意,當時神色一凝,半晌才冷笑道:「大火一起,玉石俱焚,燒死的人只剩得一截焦炭;那吾訶子不親眼看到我們的屍首,只怕他也是不會安心的,怎麼肯放火呢?」

    北宮瑞不明所以,看了看豹娘子。見她沒有解釋的意思,也不加多問。眼前雖然以大火隔斷山頭,暫時阻住良吾部落攻勢,但是不論北宮瑞還是豹娘子都心知肚明,山火來得快,去得也快,眼下只不過是得了一點喘息的時間。眼下歷經血戰,山上能站得起來的人只怕剩不下一百個,等火勢一弱,良吾部落再次來攻。到時就是眾人的死期。

    山頭草木稀少,火頭一下就過去,不論是被撲滅還是避過去,都沒有給山頭上的兩家殘部帶來什麼損失;但是從山腰往下,正是向陽一面,草木茂盛,火勢就不是一時半刻會熄滅的了。眼看著火頭一點點向山下移動,豹娘子臉色越發沉靜,一言不發地向山頭而去。

    山頂上。李嗣侯似乎仍在沉睡;他的頭臉被毛皮緊緊包裹著,只露出眉眼口鼻。耳朵更是被堵得死死地,震天的廝殺聲都沒有將他吵醒過來。他的母親依然半倚著馬鞍,闔目垂首,似乎也已睡去。

    豹娘子看著眼前的母子二人,只覺得心頭漸漸生出一點暖意,也不願上前吵醒二人。只是定睛再看一眼,頓覺有些不妥;上前伸手一探,李嗣侯的母親早已沒了鼻息,卻不知是何時逝去。

    豹娘子鼻頭一酸。強忍著眼淚,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抱出李嗣侯來;只是手才伸了出去,心下卻是怔然,緩緩又將手收了回來。

    「罷了,左右活不過天明,這孩子命苦,就讓他留在母親懷裡。讓母親帶著一起走,或許到了地下也能安寧。」豹娘子的目光落在小嗣侯的小臉上,只見他一張小臉紅撲撲地,眉眼間似乎還帶著笑意。不知是夢中見到了什麼好事——卻渾不知生母已然逝去。

    豹娘子正在感傷,突然聽到山腰處漸漸起了喧嘩聲;頓時心頭一驚,以為良吾部落又來攻山。但是想想又覺不對——適才看山火火勢,不應該這麼快就熄滅,良吾部落如何能冒火而來?

    豹娘子心頭驚疑不定,霍地站起身來,遙望山下;但是這處營地乃是朝北的向陰地,看不見南坡的情形。豹娘子心急,舉步就走,幾步趕到南坡頂上,抬眼先看到山下火勢仍然不小,不由先鬆了一口氣,卻對山腰處的喧嘩聲愈發狐疑。這個時候,再仔細辨聽,豹娘子卻漸漸聽得明白,那喧嘩的聲音並非驚恐或廝殺時的喝罵,竟似乎是歡呼聲居多,聲音總掩飾不住的歡喜氣息。

    「這個時候歡喜什麼?」剛剛才見到李嗣侯母親死去,豹娘子心頭沉重,聽到莫名的歡呼聲,不僅狐疑,更多了幾分怒意。

    正在這時,北宮瑞一瘸一拐地奔來,手中原本當拐棍用的斷矛也不見了蹤影;明明腿上有傷,身上還有一道新添的刀口,鮮血仍不時從衣下滲出,但是卻不妨礙他疾步飛奔,在豹娘子看來,他幾乎就要飛起來一般。

    「到底怎麼回事?」豹娘子恚怒,劈頭就是沒好氣地喝問。

    北宮瑞卻恍若未覺,他神色興奮異常,結結巴巴地向豹娘子高呼道:「良吾部退兵了……退了……援兵……援兵……」北宮瑞興奮莫名,連話都說得顛三倒四起來,一邊說,一邊將手指著山下,又指了指西南邊,最後兩隻手臂都揮舞起來,幾乎連人都要跳起來。

    豹娘子心頭巨震,疾步奔上高處,放眼而望,只見山下原本整肅的良吾部營地裡,果然有了動靜;原本連片的篝火陣中,分出一隊隊人馬,分頭東行;火把組成的長蛇蜿蜒向東,竟似真的要陸續撤走。

    再看西南面,天地交接處隱現大片的火光,漸行漸近,不一時就匯聚成一條澎湃的大河,朝著這個方向洶湧而來。

    「嬸嬸,咱們得救了,得救了……」北宮瑞越說聲音越是低沉,「一定是於菟……於菟來救咱們來了……」北宮瑞話音一頓,眼睛一閉,整個人軟綿綿地,就朝地上癱了下去。

    豹娘子大驚,上前探視,所幸氣息尚存,豹娘子頓時鬆了口氣。再一想,豹娘子就明白,這小子原本身負重傷,先就失血過多,剛才驟然見了援兵,自覺得救,想是心情激盪,又驟然松下緊繃的心弦,終於支撐不住。

    豹娘子喚過北宮瑞的親信侍從來,將人扶去一旁照料傷口;豹娘子自己卻怔怔地看著遠處那一條接天連地的火龍,久久不語。也不知沉默了許久,直到山下良吾部兵馬幾乎撤盡,豹娘子才回過神來,卻沒有往別處去,而是舉步又回到李嗣侯母子身邊。

    看著死去的這位母親,豹娘子心頭愈發沉重;適才她沒有抱起李嗣侯,這時卻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孩子從母親懷裡抱了出來。久久注視著小小的面龐,豹娘子眼圈不禁發紅,良久才用嘶啞的聲音輕聲說道:「妹妹放心去吧,這孩子,不論如何,我總要養他成人,不論如何,總要先活著,哪怕再不能有他父親那樣的富貴,只要太太平平長大就好。」

    豹娘子似是對逝去姐妹的承諾,又似是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就在剛才那長久的沉默當中,她的心裡下定了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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