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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烽火涼州 第一百二十三章 糊塗(二) 文 / 岑雲

    既然得到了將令,岑風麾下人馬應聲放緩了腳步,相隔十餘里,目送著山下那支「旗號不明」的兵馬從容遠去。成公英偷眼看了看岑風,心裡微微讚許,當初那個混不吝一般的老虎崽子,終究是老成了許多,遇到事情也不再是一往無前、不管不顧的性子,卻學會了考慮周詳。

    眼下能不與良吾部落翻臉,還是不要翻臉的好。總歸吾訶子攻打北宮家與李家,並沒有亮明旗號,哪怕遍地屍首不可能清理乾淨,要查清身份也不甚難,但是明面上還是裝一裝糊塗來得好。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成公英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入夜之時,岑風派出哨探探查西北方向,查的的就是北宮家和李家的營地。不料斥候才出城五六十里,就與一幫「身份不明」的游騎遭遇,兩下裡見了一仗,虎家軍的哨探沒佔到便宜,領隊的伯長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破羌城是主將駐地,卻被人摸近到五六十里範圍而不知,這本就是斥候的失職。於是忙不迭地就把消息傳了回來。

    岑風心有成算,別人不知,他卻豈能不知那伙游騎的身份?一想到大舅哥的做法,岑風當時心裡著實憋足了一口氣。明明兩家說好,安夷城以東是我岑某人的地盤,怎麼你不聲不響就敢在我的地盤上動刀槍?而且,北宮家和李家既然依附到我的帳下,就決不能容旁人隨意處置。哪怕要動手剷除掉,也該是我來動手。打狗還得看主人的不是麼?

    氣頭上的岑老虎不假思索,當即下令出兵。但是走了一路,等心裡的怒氣漸漸地平復下去,岑風心裡慢慢地冷靜下來,多了幾分思慮,也多了幾分謹慎和顧忌;最後兵臨前線之際,岑風終於想得透徹,下了緩行的軍令。

    大軍姍姍來到山腳下,岑風看過戰場,才知道此前的戰事究竟有多麼慘烈。同時也暗自慶幸,若是自己再晚來半個時辰,怕是就只能給北宮家和李家的人收屍了。

    豹娘子引起的山火從山腰直燒到山腳,隨後又向四周蔓延。岑風到了山下,立時下令眾軍救火,他自己掛念著北宮瑞等人的生死,當時就要上山,卻被成公英攔了下來。

    「於菟,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不能輕易上山;還是派人上去,將豹夫人和北宮少主兩位請下來相見更好一些。」

    岑風眉頭慢慢蹙起。凝成一個川字,瞪視著成公英。但是成公英同樣是神色鄭重,伸手攔在岑風馬前,寸步不讓,絲毫不為岑風的怒容所動。

    岑風寒著臉問道:「為什麼?說明白些,阿瑞不但是我的朋友,說來也與你相熟,怎麼就要防著他了?經過這一次變故,眼下北宮家和李家的人幾乎都要死絕了。還有什麼好防的?」

    成公英正色道:「正因為兩家受創太重,所以才不得不防!」

    岑風長眉一挑,隱隱猜到成公英言下之意。

    「今日這場變故,雖說沒有對外明言,但是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向兩家動刀兵的人是誰。這種時候,兩家人心中仇怨之心正重,於菟你卻是那一位的姻親。難保兩家人不會遷怒於你。你此刻上山,豈不正是自投死地?」

    岑風不以為意地笑道:「是我出兵救了他們,阿瑞不會不講道理。就算他要記仇,也只會記得吾訶子。怎麼會找上我來?你說的實在沒道理。」

    成公英厲聲道:「北宮瑞只是一人,山上又不止北宮瑞一人做主?再者說,雖然是於菟你出兵救下兩家,但是你終究是吾訶子的姻親,以吾訶子今日所為,兩家人未必還會信任於你。」成公英的話音冷地像刀,話裡透露出來的意味同樣冷酷地像刀,將人與人之間的所謂信任、感激等等善念割得粉碎。

    成公英想得很多;北宮家與李家驟逢劇變,損失慘重之下,會不會遷怒還在兩說,更重要的是,萬一兩家驚恐之下,將岑風一併懷疑進去,會不會對岑風生出疑忌之心?人在驚恐之下,往往會喪失理智,做出不可預測之事;比如說,萬一他們疑心虎家軍也是來吞併兩家人馬,見了岑風輕身上山,會不會為求自保,突然先下手為強?不說殺人,就是把岑風扣押起來,也足夠讓虎家軍大亂一場。種種疑慮,讓成公英不得不強出頭,阻攔岑風上山。

    岑風瞪著成公英堅決的臉龐,只覺胸膛裡燒著一團火,幾乎要將全身燒得炸開來一樣。身份轉變之後的憋屈,糊塗處置放走吾訶子的憤懣,本就讓岑風憋了一肚子的火沒出發;成公英對他故友的冷酷懷疑就像是印子一樣,終於將岑風胸中怒火徹底引燃。

    「我岑於菟做不出懷疑朋友的事情來!」岑風怒指著山頭說道,「就憑山頭那麼點人,也想要殺我?我倒要看看,他們敢不敢起這個心思——我親手撕了他們腦袋下來!」

    岑風大動肝火,成公英卻不為所動,冷眼看著岑風,厲聲道:「北宮伯玉和李文侯也從不懷疑朋友,他們的下場又如何?」

    岑風被說噎得無言以對,大口喘著粗氣,似乎努力想把胸中的怒氣吐出來;成公英雖然說得直白、冷酷,絲毫不留情面,但是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岑風畢竟是老邊教養長大,不是那種不知好歹,聽不進道理的人。

    見岑風已經有點接受了自己的說辭,成公英也不為已甚,放緩了語氣說道:「於菟,不是我不信任阿瑞和豹夫人,只不過眼下你的確不適合上山去。而且我讓你請他們下山來,也是為了他們兩家好。」

    「什麼意思?」岑風雖然勉強接受了成公英的勸阻,但是話間仍沒有什麼好口氣。

    成公英正色道:「北宮家和李家,都是湟中舊主;可如今既然要依附於你,就決不能再持著湟中舊主的念頭。從今往後,他們只是虎家軍中一員,不再是什麼湟中舊主。於菟你身為主將,親自引兵來救援自己的屬下,難道身為部屬,不該主動前來拜謝,反而要你屈尊去見他們?我讓他們下山拜見,就是要讓他們表明態度!」

    岑風聽著成公英這番義正詞嚴的說辭,心裡活像吃了蒼蠅一般地膩味。成公君華,你把我的朋友都當成什麼了?

    「如果他們沒有下山來呢?你不是也說,他們有可能懷疑我,所以,他們也有可能不敢下山來,到時候怎麼辦?」岑風冷笑道,「難道你叫我到時候殺了他們?」

    成公英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他們不下山,就說明他們並非誠心投順;不論死心懷疑忌,還是心懷叵測,這等人縱然不予剷除,也萬萬不能留於麾下,成將來的心腹之患!」

    成公英猛地抬高了聲音,正聲道:「於菟,你要明白,你如今不單單只有那幾個朋友需要照顧!」

    岑風原本正要發怒叱喝,但是成公英最後一句話卻宛若一道驚雷,將岑風猛地打醒,也將他心頭怒火迅速打消。

    四周數十步內,雖然還有不少侍衛親軍,但是此刻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丁點響動。岑風身周十餘丈內,氣息凝滯,好似膠住了一般。

    岑風的目光突然黯淡了幾分,微微喘著氣,自嘲一聲:「莫非,今後連朋友都做不得了?我連朋友都不能有了嗎?」岑風的目光有些茫然,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眼睛看著成公英,像是在詢問,但是目光中卻多了幾分祈盼之意。

    成公英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誰能沒有朋友?只不過,你今後身份不同,只要在你的麾下,縱然是朋友,也必須先有主從之別,而後再論朋友之交。」

    岑風不是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了;過去,他曾經覺得成公英為人謹慎精細,是他的好助力,他也十分欣賞成公英的處事冷靜;但是今夜,此時此刻,當成公英的冷靜突然變成了冷酷之後,他突然生出無比的厭煩。岑風知道,成公英沒有錯,但是他仍是忍不住地厭煩。

    「照你說的做吧,你去安排。」岑風意興闌珊地說道。

    從小到大,岑風的朋友著實不多。北宮伯玉、李文侯、滇吾雖然與他平輩論交,但是到底年歲太長,最多算是同道、袍澤,幾人相處,更多的是互相欣賞,所以關係比旁人更親密許多,但是並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小一輩人物當中,邊家莊中只有一個邊續,邊家莊之外,就是傅干、北宮瑞、還有成公英等寥寥數人而已。但是邊續與他之間,雖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但是主僕之別是不可改變的,邊續自己也時時謹記恪守本分,在岑風面前從不敢放恣,相處時多了幾分拘謹;同樣的,邊家莊裡同齡人再多,也做不得他純粹的朋友。而在邊家莊之外,他僅有的兩三個朋友裡邊,小傅干因為傅燮之死,與他已然有了難以彌合的裂痕,所謂友情只怕早已不復存在;而成公英在老邊逝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輔臣而不是朋友;眼下這一遭,恐怕北宮瑞也不免要心生齟齬了。

    「老子興旺發達了,卻連朋友都找不見一個了……真他娘地活見鬼——什麼玩意兒!」岑風暗自痛罵,也不知是罵自己,還是在罵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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