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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六章 股掌(四) 文 / 楚連鋮

    蘇州府,盛澤鎮。

    這是一處典型的江南水鄉,在這裡,水就是路,路就是水。河邊的青石板沿著小河曲延,卻不能追隨水的步伐遠奔大海。

    每年的七月初一,是盛澤秋季蠶繭「開鉤」之日,所謂「開鉤」,是商家為圖個吉利,屬意「開秤鉤金」之意。往往每季蠶繭收購時,第一戶賣到一擔以上的人家都會額外得到一份喜錢。

    黃金根在春繭開鉤時僅差兩船,眼瞅著開鉤的紅包被別人拿走,心底憋足一口怨氣,這次不論如何如何也要將開鉤的紅包搶到手。恰巧大兒子被盛澤的絲局聘為局丁,這才提前了兩天的時間便守在河中。若是以往,每次開鉤前的數天,絲局要對河道進行清理,河上不許泊船過夜。

    天剛泛麻花亮,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蔓延開來,透過秋天清晨的江南煙霧傳遍四方。黃金根被外面的喧鬧吵醒,推開烏篷船的小窗,原本朦朧發亮的河面上黑壓壓的一片,不知何時開始已經擠滿了前來售繭的船隻,熙熙攘攘,漁火熒熒。

    黃金根抬頭看看天,此時未過寅時,離開鉤還有一段時間,打個哈欠正待再瞇一會,一條烏篷船擠了上來,船頭立著一人,那人大叫道:「老金根,這次被你個老小子佔了鰲頭啊!」

    聽那人的聲音,黃金根自是知曉,正是春季拿到開鉤紅包的西村謝阿慶,當初拿到開鉤金時也曾請過自己吃酒,當時他那股子得瑟勁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嘿嘿,這回老子終於能揚眉吐氣一把!黃金根樂呵呵地道:「唉,不就是個紅包嘛!那都是胡大老爺給的恩賞,等會賣完繭子咱們老哥倆去咱家聚聚,放心,好酒好菜管夠!」

    謝阿慶暗暗鄙夷,上次自己拿到紅包可是在鎮上的管子裡請的你,這次被你佔了先,居然好意思說要在家中請酒,都說你黃金根一個銅板都夾在褲襠裡,恨不能多長出個蛋來!算是我見識到了!當下譏笑道:「興南村的酒水哪如鎮上的十里香?」

    黃金根依舊是笑容滿面,絲毫不以為逆,正待回話,忽聽「辟里啪啦」的陣陣鞭炮聲。眾人看去,原來是阜康銀號準備開鉤之前拜財神,黃金根迷惑地道:「這季的繭子怎麼提前開鉤了?」

    在眾人納悶中,一支由二十餘人組成的隊伍從阜康銀號中走出來,對著抬出來的供桌上的財神叩頭行禮,為首之人正是胡品元。

    江浙絲商中流傳著一句老話:天下蠶絲看江浙,江浙蠶絲數盛澤。盛澤每季蠶絲上市最早,品質最佳,且水陸交通方便,周邊村鎮的蠶農絲商皆到盛澤交易,漸漸形成江南最大的蠶絲商埠。早在康熙年間,盛澤便設有官辦的蠶絲局,為大內採辦上等蠶絲,故盛澤有「絲都」之美譽。盛澤每年春秋兩季蠶絲交易,雖只有半個月至二十天的時間,交易量卻能超百萬擔以上。胡雪巖派胡品元帶盛澤坐鎮,一來顯示重視,二來是為了鍛煉自家小兒。

    阜康銀號諸人拜了趙財神之後,一名嗓門洪亮的夥計高聲吆喝道:「請金鉤!」

    「快快快——」「金鉤請來了!」

    所有的蠶農和小販均伸長了脖子張望,雖說往常都曾見過,但都是匆匆一睹,做夢夢見金鉤時都禁不住流口水。整個盛澤鎮,只有胡家有百擔金鉤,那是什麼?那是胡老爺的金子招牌!

    兩名夥計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個漆木盒子站到諸人面前,胡品元打開盒子,先取出裡面的紅綢布遞給身旁的分號田掌櫃,雙手搓動數下,這才慎重地取出「百擔金鉤」,高舉於頭頂。那金鉤用上等白松木做的秤桿,寓意「清清白白」,定盤星、拉鉤和秤鉤皆用黃金製成,夥計再次大喊:「百擔清白耀四海,金鉤財源聚阜康!」

    夥計這一聲吶喊博了個滿堂彩,叫好聲此起彼伏,黃金根的喉嚨不停滾動,差點將自己的舌頭給吞了下去,偷眼看向邊上的謝阿慶,謝阿慶的嘴角已經涎出了口水。

    胡品元將百擔金鉤展示一番放回盒內,喝道:「開鉤吧!」「是!」

    「阜康號——秋——繭——開——鉤——嘍!」

    隨著夥計中氣十足力破雲霄的一聲吶喊,阜康銀號的周轉庫門大開,五十餘名夥計分坐在十張四方桌邊,桌邊皆靠著一桿百擔的大秤。只有中間的桌子邊站著兩名手持大秤的夥計,其他桌都要等第一秤入庫之後方才收繭。

    黃金根全家連忙行動起來,二兒子一個人連抗帶提四個布袋,黃金根牽著小孫子也拎起一個小布袋,風風火火地上得河岸,謝阿慶一家人緊跟其後不敢超越,這是自古以來便立下的規矩,若是眾人一哄而上必出禍事,所以歷來商家都只認船序不認人。

    當黃金根家的蠶繭一一過秤,店夥計高聲喊道:「開鉤第一秤,甲字黃家上等秋繭四百八十三斤,折水分十二斤,現銀六兩加銅錢五百二十一文!百擔金鉤,童叟無欺!請胡大少爺賞黃家開鉤喜慶!」

    「好!」眾人再次齊聲喝彩,田掌櫃向那叫喊的夥計暗暗豎了個大拇指,這小子有眼力勁!一句大少爺喊得胡品元喜不自禁,哈哈大笑。

    胡品元接過田掌櫃遞上的紅包走向黃金根,黃金根全家人趕緊跪在地上,小孫子呆在一邊傻愣愣地站著,黃金根猛一巴掌打在屁股上,罵道:「快給胡大少爺跪下磕頭!」小孫子雙眼噙淚跪在地上,禁不住低聲抽泣,又不敢大聲哭出來。

    黃金根正待訓斥,胡品元上前先將小孫子扶起,笑道:「老黃,都起來吧!」彎下腰對娃娃道,「娃子,別哭了。這次你們家賣繭子賺到錢,你想要什麼好吃的?」

    那娃娃一聽好吃的立馬停止了哭泣,黑溜溜的眼珠子轉轉,壯著膽子道:「俺想吃糖葫蘆!」引得眾人哄堂大笑,黃金根如同老槐樹皮一般的臉龐也升起了絲絲紅暈。

    胡品元將紅包遞給黃金根,黃金根忙不停嘴地道謝,緊緊捏著紅包,估摸著裡面的份量。胡品元見娃兒可愛,又從夥計處要來二十餘枚銅子放到小娃手中,笑道;「給你,讓你家人給你買糖葫蘆吃!」小娃兒接過銅板,乖巧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小腦門都被磕紅了,胡品元笑笑搖搖頭,大手一揮,邊上的夥計喊道,「阜康進倉!」

    這時其他桌邊的夥計頓時忙碌起來,流水般湧來的蠶農小販頃刻間將桌位擠得滿滿當當,叫喊聲、吆喝聲、招呼聲此起彼伏,如同大海中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

    胡品元目視摩肩擦踵、人潮洶湧的蠶農,心下仍沒有輕鬆下來,自從小沙遜借錢之後,胡品元總覺得心頭堵了什麼似的。

    田掌櫃見胡品元面露倦色雙眉緊皺,陪著小心道:「少爺,您從杭州過來趕了一夜的路,已是人困馬乏,還是先回銀號歇著吧!這裡有小的在,一定給您辦的妥妥當當。」

    數日的奔波勞頓,不提還好,一提便覺困意上湧,胡品元連打了幾個哈欠,腿腳發軟渾身無力,眼疾手快的田掌櫃忙吩咐兩名夥計將胡品元扶住送回銀號歇息,疲倦勞累的胡品元仍不忘叮囑田掌櫃看好場面,田掌櫃連連點頭稱是。

    待到了辰時,其他商舖才稀稀拉拉地燃放鞭炮開鉤收繭,阜康號倉中的蠶繭已經堆積如山,田掌櫃粗略算了下,已經購進約五千擔,照這個速度,要達到老爺的要求八十五萬擔以上最多只需三天時間。

    田掌櫃笑容滿面地看向人群,一名外層看船的夥計匆匆跑過來在他耳邊耳語數句,田掌櫃面色一變,叫來數名夥計穿過大街來到另一家生絲鋪。

    「這個協盛行是什麼時候掛起招牌的?這裡原本不是王家鞋店嗎?」

    田掌櫃納悶地看向店面的招牌,但這裡火爆的交易場面不容他多做遲疑,走到店舖中叫過一名夥計,「小兄弟,貴號掌櫃的在不?就說阜康號的老田前來拜訪。」老田這個名號在盛澤足以抵上萬兩白銀,盛澤的商人們都這麼說。

    那夥計瞅瞅田掌櫃,客氣地道:「請田掌櫃稍候。」不多時夥計從後院請出一名中年商人,那商人雙手抱拳滿臉熱情,「不知道田掌櫃大駕光臨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田掌櫃抱拳笑道:「當家的客氣了!聽聞協盛號在這裡大收秋繭,特來看看。」

    商人道:「我這協盛號小本經營,不能與阜康號相比,只願賺點小錢罷了。」

    敢跑來盛澤來收蠶繭且比同行價錢高出半成,非一般人物敢如此出手,必定後台厚實。這點眼色田掌櫃自不在話下,試探著問道:「不知道貴府何地?」

    商人笑道:「鄙人姓張,老家河間府,在蘇州有些產業,聽聞盛澤生絲聞名天下,特來見識一番,想販點生絲到北方去,價錢定的高了些,還請田掌櫃的切莫怪罪啊!」

    田掌櫃盯著張老闆一陣,憑借自己多年識人的見解,這個張老闆滿口北方話,衣著樸素,舉止投足倒不是有何特別之處,思索一陣道:「實不相瞞張老闆,歷來盛澤的蠶繭都是大伙平價,方能利益共享,有錢大家一起賺嘛!我們胡家在上海投了兩千萬兩銀子辦生絲廠,江浙生絲多是胡家收購,胡老爺你也一定聽說過,富可敵國,切莫惹怒了他老人家。」

    張老闆猛拍額頭道:「哎呀!對啊,該死該死,在下這就改價,讓田掌櫃見笑話了,咱老張怎能做那種缺心眼的事來!小路——」一名夥計應聲跑過來,「去,將價錢改過來,阜康多少錢咱家就多少錢!」「是,老爺。」

    田掌櫃見那夥計離去,低聲對張老闆道:「張老闆,在下還是奉勸你與大家一起平價收購,胡老爺可不是隨便誰都能得罪得起的。若是張老闆有興趣,你們鋪裡收的繭子我們阜康可以全部吃下,還請張老爺考慮一二,不然只怕會船不好走馬不能行!告辭!」說完大步離去。

    張老闆笑容滿面地將田掌櫃送出門外,目送一陣,臉色突然發冷,恨聲罵道:「你他娘地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威嚇老子,奶奶地熊個洞,我看你胡雪巖還能蹦躂多長時間!」

    小路跑過來問道:「大人,我們的價錢改不改?」

    「改個屁!」張老闆怒道,「你在這裡看著,絲局的局正請我吃酒,今天我就不回來了,若是胡家來鬧事,你直接去絲局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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