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三十七章 香港行(上) 文 / 楚連鋮
李鴻章自持有北洋水師,不懼任何風險,只要追隨慈禧太后便能宦海揚舟,不懼任何風浪。而光緒與清流一幫人也漸漸從慈溪離去的欣喜中清醒,光緒擢用的十餘名小章京有職無權,只能耍耍嘴皮吆喝幾聲,對社稷黎民根本沒有絲毫作用,更別奢望革新自強。
光緒如同囚禁在獸籠中稚嫩的乳虎,為衝破這牢籠,內心充滿了煩躁和苦悶。這個外表內向、熟讀經史之人,對於那些鐵桿保守派力圖使他孤立的手段一清二楚,但是這些敵人的背後是他的母后,這個從小教育他的女人,令他心悸,令他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昨日,張之洞飛馬急報,法蘭西人強佔邊界山嶺四座,架設炮台,原本按照中法簽訂的條約,這些山嶺皆是不許設防的地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軍機處眾大臣皆說法蘭西強盛,我朝無抵禦之力,不過是幾座山嶺,佔去又何妨!最可笑的,張之萬居然說萬里長城長又長,讓他幾尺又何妨?
混賬!難道這些飽讀經書、熟知政務的朝廷重臣連得隴望蜀的道理都不懂?今天佔我一尺,明日必是一丈,後日則是一里!祖宗打下的江山被洋人步步侵蝕,西北、東北、華北、東南,連祖宗龍興之地寧古塔現在都處於羅剎人的炮火射程之內,孰不可忍!
自從慈禧離去之後,光緒開始偷偷摸摸看起介紹外國的書籍,皆是劉摩推薦,有徐繼畬的《瀛環志略》、魏源的《海國圖志》、林則徐的《四洲志》、《華事夷言》等,當看到英吉利本土面積不過只有四個江蘇省大小,人口不過千餘萬時,光緒不勝感慨,滿腔熱血卻又無處施展。
劉丹國未曾當上奉天府尹,光緒又試著調動數名新人到吏部任主事文書之類的小官,張之萬在朝堂上欣然同意,令光緒還道是張之萬轉了性,不料只過了三日,吏部大小官員便彈劾這些新官恣意放縱、不服調度,光緒不得不將這數人撤職待用,張之萬卻不依不饒,說這幾名翁同龢推薦的新人不堪一用,翁同龢薦才有失當受處罰,孫毓汶、崇綺、徐桐等人群起攻之,光緒無奈,只得罰翁同龢半年俸祿了事,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光緒雖然內心的憤怒已經達到了極點,但是在公開的場合,他卻始終不敢有絲毫的流露。太后雖然走了,但龍椅後面的簾子仍沒有撤去,那個陰惻惻的聲音常常讓他在半夜見滿頭大汗的驚醒,光緒在等待,寄望那個股肱之臣劉摩能在東南殺出一片血路,讓自己能夠再一次樹立起漢武帝的威嚴。
夕陽燒紅了半邊天,如同在西方的天空中潑下一盆盆鮮紅的墨水,映透天地,「殘陽如血。」光緒身形頹廢地坐在上書房的龍椅中看向西方,萎靡的精神如同垂暮老叟,他還是個十六歲的懵懂少年。
香港,牧平街。
自從中特公司與太陽公司、胡記生絲行在香港的業務越來越大,先後遷移至距離銅鑼灣大倉附近的震東街。現在盛宣懷在美國大肆採購,讓英國人垂涎三尺,為了向劉摩示好,加之劉摩的產業在香港越鋪越大,便以劉摩的表字作為這條街道的名稱。
在牧平街中有一座三層小樓,被太陽公司收購後創辦《亞洲日報》,近日報社收到劉摩的指示,併購另外一家小報《循環日報》,所有編輯記者全部接受,大股東王韜也被延聘做了《亞洲日報》的副主編,專司負責介紹外國政經史地的專版。
每當傍晚時分,報社二樓中便會傳出陣陣悠揚的笛聲,大伙都知道,那是副主編又開始借笛抒懷了。
這笛聲,時而低沉沉悶,時而高亢激揚,在空氣中蔓延著動人的韻律,空靈悠遠,婉轉動聽,似是一泓清泉,清新透明,又如一抹彩虹,飄渺隱秘,真是大自然的天籟心語。
一曲終了,年方四九的王韜已是滿頭鶴髮,瘦削的臉龐中寫滿了歲月的痕跡,低垂的淚囊不知窮首埋了多少經書,但一雙眼睛還是那麼犀利有神。
王韜長歎一聲,輕輕將笛子擺到書桌上,取過剛剛翻譯完成的日本自由黨一八八一年發表的宣言,正待校稿,忽聽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王韜眉頭緊皺,因為他與報社主編有言在先,非工作時間內不得打攪他,頭也不抬低聲喝道:「進來!」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王韜問道:「什麼事?」卻沒有聽到回答,王韜不悅地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站立著三人,一人二十餘歲,身著西服,五尺有餘,儀表堂堂,另一人短小胖碩,亦是二十餘歲,一襲青色長衫顯得身材如同冬瓜一般,最後之人卻是報社的主編,主編畢恭畢敬地站在為首的年輕人身後如同跟班。
「你是劉摩?」王韜不假思索地問道,能讓主編如此恭敬,除了盛宣懷、胡品元、夏歐生等人,那便只有劉摩了。
劉摩揚聲大笑,道:「不虧是王先生,眼光果然銳利。剛在在下與岑兄、葉兄在門外聆聽先生一曲笛音,現在仍是不絕於耳,實在美哉!」
岑春煊笑道:「躺倒崔道融曾寫過,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這正是先生的寫照啊!」
王韜站起身向三人拱手道:「不知劉大人與這位仁兄來訪,有失遠迎切莫怪罪,諸位請坐。」
劉摩看到王韜手邊的書稿,問道:「先生的手稿可否借在下一觀?」
「大人自便。」
劉摩取過書稿,定睛看去:自由是人之天性,保衛自由系人之正道……劉摩略略看完問道:「莫非這是倭國自由黨的建黨宣言?」
王韜心頭一驚,沒想到劉摩如此淵博,竟然一眼看出文章來歷,他哪裡知道,劉摩設立共進社之後,命盛宣懷、利維等人遍搜各國政黨建黨宣言,其中便有自由黨的這份。王韜歎道:「大人果然中西貫通學識淵博。」
劉摩擺擺手坐下道:「王先生請坐。這份宣言我也曾讀過,不過是倭國一撮人鼓吹國民進取、強國自由的理論罷了,其實沒什麼。」
王韜當即接口反駁道:「大人所言差矣,日本彈丸之地,自歐風東漸以來奮起直追,早在七年前便有如此革新之組織,發出如此深刻的呼聲。而觀我中華大地,常常自詡有數千年文化傳統,可又有幾個如此見識的熱腸志士?又有幾篇這樣痛快警辟的文章?當年我曾與馬氏兄弟、鄭觀應等人商議成立興國會,以此宣傳西方激發我國,不料卻遭到李鴻章的強烈反對,其放言,有淮軍便是興國鎮國,何須爾等幾名書生用事?可氣可惱啊!」
劉摩見王韜情緒有些激動,開玩笑地道:「莫非就是因為這個,王先生才化名給長毛劃策?」
王韜面色一變,冷冷地道:「若是大人前來追捕某人,不必多言,某人一概承擔。」
劉摩與岑春煊哈哈大笑,岑春煊道:「王先生忘了這裡是英國人的租界,即便慈禧來了也不能拿你怎麼樣啊!」
王韜這才轉怒為喜,想來這個劉摩是來與自己交流的,曾聽說劉摩在瓊州搞洋務興產業,但這麼多年過去,自己也曾到上海廣州等地考察,所謂洋務,皆是大清的官員給自己標榜政績,大把的民脂民膏絲毫不作憐惜,遍地開花不但顆粒無收反而年年倒補,狗屁的洋務。
劉摩正色道:「現如今守舊勢力強大,頑梗大臣把持權勢,政局蔽塞,積重難返,放眼我中華大地,如同龍鍾老者,酣睡不醒,思想愚昧。不過還好,現如今慈禧太后撤簾歸政,皇上親政,必能創出新基業,不知王先生如何看?」
王韜鬱悶地道:「慈禧雖去,依舊遙控朝政,光緒不過是黃口小兒罷了,如何創世?某不信。」
劉摩暗讚一聲,但對於這個中過舉人的激進派仍舊小心翼翼,又道:「我受皇命組建海南新省,推行洋務,興辦新式教育——」
王韜打斷道:「那不知劉大人如何辦理教育?」
「千百年來,君權至上、三綱五常是困住中華兒女的一道精神枷鎖,繁文儒學,八股窮經,極大限制國人的思想改良,不改良思想,科技無法進步,科技無法進步,則國勢永不能興。」
王韜問道:「改良之際,那是國家的重事,影響所及極為深遠。商鞅變法,慘遭車裂;吳起圖強,身被誅戮;晁錯推恩,釀七國之亂;王安石新政,啟宋室之衰。若是改良,必須深思熟慮,事先站穩腳跟,三思而行,方能穩操必勝之算,立於不敗之地。蘭瀛想聽聽大人如何改良?置滿洲於何地?」
王韜的話擲地有聲,鋒芒畢露,更有教唆劉摩起事的意思,劉摩如何不知曉,而岑春煊卻是臉色一變,斥道:「你這個長毛狀元,怎麼能挑唆劉撫台赤忱報國之心?」
王韜不陰不陽地道:「時也,命也,華夏今日所衰,皆是滿人一手造成,我王蘭瀛罵他又何妨?總比那些尸位素餐仍舊滿嘴孔孟的官員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