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95 狠下毒手 文 / 元長安
「你、你怎麼知道……」小彭氏一驚。
董姨娘輕輕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猜得出來。你那點小手段,也就騙騙咱們不理內事的侯爺而已。不但這事我知道,當年你師姐的事我也知道,怎樣?」
小彭氏驚疑,不覺抖了一下,卻又反應過來:「我做過什麼與你何干,你竟然這樣陰險歹毒地害我,我哪裡得罪過你!」
「沒有得罪過我麼?」董姨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支頤細想,「嗯,說起來,明面上是沒得罪過我。」
「暗地裡也沒有。」
「暗地裡?那是我防備的嚴實,沒有給你可乘之機。再不然,是你和那起沒眼見的奴才一樣,根本未將我放在眼裡。」提起這點,董姨娘眼中驀地騰起一點火焰,在這昏暗的屋子裡,她的眼睛像是野獸閃著幽光的瞳。
小彭氏被她驟然帶了陰氣的話嚇得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別開了眼睛不再盯著她,董姨娘卻伸手將小彭氏的臉扳過來,微微一笑。
「無論如何,今日你也不用再辯解什麼了,有力氣不如留著點,好應付黃泉路上的鬼差。」
「你……」小彭氏悚然,「你要做什麼……」
董姨娘一伸手,將小彭氏已經七零八落的外衣扯開幾許,順勢將她腰間繫束小衣的蔥香色汗巾子拽了下來,拿在手裡一轉腕打了個結。
小彭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看那巾結魂都快嚇飛了,「董香兒!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敢害我性命,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待要躲開董姨娘身邊,但小彭氏身上遍佈傷痕,隨便動一動那裡都是痛得鑽心,動作遲滯不靈便,就被董姨娘一伸手將汗巾子的圓結套在了脖子上。
「彭妹妹還是噤聲吧,周圍沒有人,再喊也不會有人來幫你。」董姨娘手上一緊,巾結收起,小彭氏頓時被勒得說不出話來,赫赫張著嘴直瞪董姨娘,顧不得身上鞭傷,手忙腳亂上去撕扯。
董姨娘手上又緊了幾分,將小彭氏勒得氣息微弱,「彭妹妹,這可不是我要害你,奈何太太和三姑娘逼迫得緊,我一個出身寒微的妾室又能有什麼辦法,你日後變了鬼要報仇可別盯著我,自去找正主糾纏。」
她的聲音陰測測的,小彭氏已經被勒得手腳發軟,意識也在漸漸模糊,並沒有將她的話聽仔細,只是感覺那聲音飄忽在耳邊,真像是地府鬼差在吆喝新魂。
「放、放開我……求你……」
小彭氏拼盡力氣從嗓子眼擠出幾個字,眼中光彩一點點消失。董姨娘不顧她指甲掐劃自己手腕,只咬著牙用力,一下一下將汗巾子勒得緊一點,再緊一點,終於將小彭氏勒得雙眼圓瞪,舌頭也微微外吐。
「昔為橫波目,今作死魚眼。」董姨娘突然笑起來,竟有閒情逸致念了一句詩,對自己靈光一閃做出的改動頗為自得,「彭妹妹,你慣常喜歡賣弄戲班子學的一點皮毛,跟侯爺吟風弄月的談論詩詞,今日你走了,我也用詩送你。」
說著,低頭到小彭氏耳邊,細聲細氣說道,「你看,我也是會念詩的,並非不通半點文墨呀。」
小彭氏圓睜的雙眼顯得無比大,瞳孔中靈動的光芒終於是消散乾淨,化作了毫無生氣的死灰色,掙扎舞動的手腳也慢慢軟了下去,再不能做那些徒勞抗爭。
董姨娘又緊緊勒著她許久,確定她再無一絲氣息了,方才收了手,嫌惡的看了一眼她呆滯圓瞪的雙目,冷哼一聲,「有本事再陰毒地盯著我啊,方才在侯爺那裡,彭妹妹的目光可是將我嚇得不輕。」
她將汗巾子從小彭氏脖頸間繞了下來,舉目望望,稍微踮起腳攀住一根牆上橫掛的長木,是僕役放在那裡準備做木架子的,還未曾用到,平白放著。董姨娘看看正合用,比頂上房梁省力,就把汗巾子繫了上去,打個結,又轉回身拖了小彭氏冰涼的身子,將小彭氏的腦袋套進那個結扣裡。
董姨娘日常頗為怯弱,也不知哪裡來得這樣大的力氣,輕輕鬆鬆就做完了這一切。她站開幾步看了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拍拍手上沾染的塵土,低低說了一句「妹妹走好」,就去牆角將小燈提起,轉身閃出了小倉庫。
倉庫裡恢復了先前的黑暗,依舊那樣冰冷。偶爾有一兩隻老鼠從牆邊悉悉索索溜過,碰到小彭氏冷透的屍身微微停頓一下,然後又繞開去,繼續向前跑著。
董姨娘到屋外就熄滅了燈籠,無聲無息轉過倉庫的角落。等候在偏房牆角的丫鬟石竹見她過來,迎上來扶了她,主僕兩個走進外院。
院子裡已經熄了半數燈籠,先前看熱鬧的僕役們也都先後散去了,各自回房歇息,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兩個值夜的小廝靠坐在窗台下打盹。「姨娘,還去侯爺那裡伺候麼?」石竹輕聲問。
「侯爺歇了,我們回去。」董姨娘看一眼藍澤房間,並不停留,沿著牆角進了穿堂。
內院的門已經關了,石竹上前輕輕叩門,有看門的婆子上前問了兩句,開了門,也不理會董姨娘,等她們進來就立刻重新閉門,睡眼惺忪的回去值房繼續睡覺,嘴裡嘟囔幾句抱怨的話。
董姨娘自是都聽在耳裡,扯了扯嘴角,帶了石竹走開。石竹也見慣了其他僕婢不將主子放在眼裡,司空見慣沒說什麼,只一邊扶著董姨娘走路一邊低聲道:「那庫房陰冷陰冷的,小彭氏在裡頭待一宿定是要生病,沒想到侯爺發了這麼大火。」
董姨娘彎唇:「侯爺這麼多年,心裡頭最在意的是什麼?一是重振家門,一是子嗣,我還不知道麼。」
石竹歎口氣:「小彭氏也是活該了,沒想到她平日看著好好的,竟然能做這種事呢。上次她自己孩子沒了,許是她平日做壞事損了陰德。」
聽見丫鬟這樣感歎,董姨娘也不說什麼,逕自回房梳洗安歇。
銀盤似的月亮掛在高天,還未圓滿,卻也是亮堂堂的,將內院裡一屋一捨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夜裡漸涼,草叢裡還有鳴蟲延續著夏日高亢嘹亮的曲子,只是聽起來,那聲音也開始透了一些蕭索。
次日晨起,如瑾在藍老太太房裡遇見了進來請安的藍澤。「父親。」如瑾依禮請了安。
藍澤正被老太太拉著絮叨恩賞的事情,有些煩卻又脫不開,見到如瑾臉色不由就是一沉,沒有答話,如瑾便自己在下首椅上坐了。
藍老太太嘴裡一直不停的說著,一時說要大排筵席請客,一時又說要去京都最有名的寺廟裡燒香,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些話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別人都能背下來。藍澤聽了一會,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這幾日他每次來請安都要被絮叨一邊,即便孝心再重,實在也是耐不住,最後只好打斷了老太太:「母親,我外頭還有事,您且歇著,晚上我再來看您可好?」
「哦,那你快去,別耽誤了正事,晚上要是忙也不用過來了。」老太太立刻止住了話頭。
藍澤施禮告退,剛退出門外沒多久,屋中的如瑾就聽見他在院中低喝了一聲。
「怎麼了?」藍老太太聽見就問。
如瑾站起來笑說:「想是跟哪個奴才發火呢,祖母別擔心,我去勸勸。」
老太太道:「攆了那不懂事的奴才。」
「是,您老人家用早飯吧,別理會這些小事了,孫女這就去攆人。」如瑾安撫幾句,帶了丫鬟出門,只看見藍澤匆匆而去的背影轉過院門口。
「去打聽打聽,又是出了什麼事。」如瑾臉上的笑容退去,低聲吩咐小丫鬟蔻兒。
蔻兒腿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應了一聲抬腳就跑。如瑾這才帶著人去後院看秦氏。
秦氏已經能起床稍微活動,正由丫鬟扶著在屋裡慢慢走著,見了如瑾過來就讓外頭小丫鬟擺飯。如瑾陪母親到飯桌邊坐下,剛吃了沒幾口,蔻兒就慌慌張張的回來,進屋一見主子在吃飯,躊躇著不敢上前。
如瑾看看她,用目示意她老實候著,陪著秦氏將早飯用完,扶了母親回房,這才轉出來將蔻兒叫到一邊,「怎麼了?」
蔻兒臉上有驚懼的神色,「彭……暖玉姑娘沒了。」
碧桃皺眉:「什麼有了沒了的,說清楚點。」
「是、是死了,暖玉姑娘死了,侯爺在外院那裡發火呢。」蔻兒縮縮脖子。
碧桃吃了一驚,雖是昨夜口口聲聲說「打死了活該」,但真聽了這信還是一時回不過神來,難以置信,遲疑著問:「被……被打死的?」
「不是不是,是關在小倉庫裡,她昨夜自己吊了脖子。」蔻兒說著打了一個激靈,畢竟年紀小,心裡害怕得很。
如瑾坐在一邊聽著兩個丫鬟問答,此時方才開口:「父親那裡發的是什麼火?」
蔻兒道:「好像是在責怪人不把暖玉姑娘看好了,讓她趁機尋死。」
如瑾淡淡道:「人是他親手打的,出了事又去怪責旁人。」
不一會賀姨娘匆匆進來,到秦氏那裡請了安,出來低聲向如瑾道:「小彭氏的事,姑娘可知道了?」
「知道了。」如瑾點頭,別的不提,只問,「父親打算怎麼處置,姨娘聽到消息沒?」
賀姨娘臉上有不忍的神色:「侯爺讓拖出去找地方埋了,不許發喪,連裝裹也不許,現下已經拉出去了。」
如瑾聽了,默了一會,片刻道:「雖是小彭氏她自己罪有應得,父親之涼薄卻也讓人意外。」說完卻又自己笑自己,「有什麼意外的,從母親之事上也能看出來了,正室如此,何況一個婢子,日常再寵也不過那麼回事。」
又想起留在青州關禁閉的劉姨娘,以及草草訂親的五妹藍如琳,雖則劉姨娘事情首尾都是如瑾自己做下的,但藍澤當日的處置也讓她感歎過。今日小彭氏一事上,藍澤所為與之前如出一轍。
賀姨娘有些愧意,低聲道,「昨夜外頭有人來請我去說情,我一時念著小彭氏的惡,就沒答應,心裡還叫好,覺得解氣……誰知一早起來人就沒了,她怎麼這樣大的氣性,當丫鬟的挨個打有什麼,偏她總以為自己身份不同,這樣想不開。」
如瑾明白她心情,平日再怎麼咬牙恨著,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摩擦,談不上生死大仇,如今人家命都沒了,恨也就跟著消了,何況當時小彭氏挨打的時候著人進來求過情,恐怕此時賀姨娘會覺著是自己見死不救害了人家。
如瑾就勸道:「姨娘不必自責,父親盛怒之下,您當時就是去了也無濟於事,小彭氏之死與您無關的。」
賀姨娘只是悔愧不已,連連感歎了一會,如瑾見勸不過來,便將話題移開,「姨娘,明日就是中秋了,過節的東西置辦齊全沒有,我照顧母親騰不開身,家裡瑣事都壓在您身上。」
賀姨娘這才收了情緒,忙道:「已經備好了,不過是些瓜果月餅,酒席已在外面酒樓訂了一桌,再加上咱們廚房自己的東西,全都夠了。」
如瑾笑道:「這節過得倉促,出門在外一時也顧不得了。」
連日來家中事多,上上下下哪有過節的心情,從老太太開始這個病那個傷的,大半都不好,藍澤和秦氏又幾日沒見面,還不知道這節要怎麼過,底下人也都不敢將喜氣帶在臉上。更有那在路途上因為遇匪失了家人或同伴的,見中秋團圓節日來了,心裡難過還來不及,誰耐煩過節。
是以到了中秋這日,一直到下午時分整個藍家都沒有過節的氣氛,直到快晚飯時候了,外頭酒樓送了席面進來,丫鬟們忙碌著開始擺桌上菜,這才活泛了些。
因著過節,又沒有真撕破臉,為著面子的事情,秦氏也叫人去東院叫了藍泯父女三人過來一起吃團圓飯。在老太太的堂屋裡擺的酒席,藍泯幾人都到了,藍澤才施施然晚來,進屋朝老太太和藍泯說了兩句話,也不理會秦氏。如瑾不願意理他,藍如琦向來不說話,一時氣氛有些僵,連不是很清醒的藍老太太都注意到了。
「怎麼了,一家子過節,你們侯爺又得了恩賞,怎地一個個都沒個笑臉?」
二老爺藍泯笑道:「母親眼花了吧,大伙可都喜氣擺在臉上呢,怕您罵咱們得意忘形才不敢笑出來。」
老太太笑罵了他一句,又去看藍澤,藍澤只好也擺了笑容出來,「母親快請上座,咱們全家在京裡過節是喜事,您得多吃些。」
藍老太太受了驚之後頭腦不靈光,聽了兒子的話就消了心中疑慮,高高興興到桌前坐了,於是眾人各自落座。因是團圓家宴,平日不入席的董賀兩個姨娘也在屋裡,各自伺候在藍澤和秦氏身邊。
過節喜慶,藍府的習慣是撤了日常規矩,不再講究食不能言,而要大傢伙吃吃喝喝的玩笑才熱鬧。秦氏有孕身子弱,不能說話太多傷了元氣,藍老太太也不去勉強她,只跟兩個兒子樂呵說話。藍泯自然是奉承話順口就來,藍澤心裡再不痛快也講究孝道為先,亦是說些好聽話討母親的歡喜,夾著藍琅偶爾湊趣幾句,一時祖孫三代倒也其樂融融。
於是就顯出幾個姑娘的沉默來。藍如琦這種場合慣是埋頭吃飯,藍如璇含著笑,眼睛不時往眾人身上瞟,尤其在藍澤和秦氏身上停留最多。如瑾看她幾眼,知道她在幸災樂禍,不屑與之計較,自是服侍秦氏用飯。
「三妹妹,前幾日伯母胎兒凶險,不知是怎麼恢復的?那日我要去幫手被你攔了,心中十分掛念。」藍如璇忽然笑吟吟開了口。
她一出聲,正跟老太太說話的藍澤臉色就是一暗,顯是被她提醒了尷尬處,不免朝秦氏剜了一眼。秦氏默不作聲喝粥,似是沒聽見也沒看見。
如瑾不去看藍如璇,卻朝董姨娘瞟了一眼,將董姨娘嚇得一個激靈,忙低頭下去給藍澤布菜。如瑾這才收回目光,拿了面前一塊製成花瓣形狀的玫瑰月餅,笑道:「勞煩大姐姐惦記。」別的什麼也沒說,將月餅掰了一塊放到秦氏碟子裡。
藍如璇含笑說道:「妹妹別客氣,一家人原該互相惦記著。妹妹脖子上的傷可還疼麼?利刃危險,妹妹以後可別亂動那些東西,更不該往自己脖子上比劃。」
秦氏面露驚疑,轉目去看女兒。如瑾連忙朝母親一笑,搖了搖頭,低聲道,「都是小事,回去再和您細說。」
藍如璇詫異:「怎麼,看伯母這神色竟還不知道麼?哦,也難怪,那晚聽說您是昏迷著。」
如瑾朝上看了看,見老太太正和藍泯說著什麼,沒注意到這邊,父親藍澤倒是支著耳朵聽著,便道:「大姐姐提那些事做什麼,小心祖母聽見擔心,原本一點小事,姐姐何至於大驚小怪。」
藍澤立刻接口:「你們姐妹別顧著說話,多吃點。」神色之嚴厲跟言語裡的關切毫不搭調。
藍如璇一看他臉色,立時笑道:「多謝伯父關心。」然後不敢再提那晚的事。
秦氏看看她,沒多問什麼,低頭吃了幾口粥,站起來朝老太太道:「媳婦有些累,暫且不能相陪了,您老人家多多用些飯食。」
老太太知道她體弱有孕,也不留,揮手讓她下去。秦氏便離座告辭,如瑾扶了母親送她回房,臨出門時轉頭看了一眼董姨娘,無聲自去。
董姨娘就朝要跟著走的賀姨娘道:「妹妹來伺候侯爺,我許久不在太太跟前了,今日過節,且去盡盡本分。」
藍澤微微皺眉:「都去,這裡不用你們。」
賀姨娘知道他懶怠看見自己,並不敢留下,於是和董姨娘全都退了出去,到後院秦氏那邊。秦氏剛進屋,正拉著如瑾在那裡說話,一見兩人過來也就住了口,隨意敷衍幾句,剛要將人打發了,如瑾道:「賀姨娘且來照顧母親,我去外頭看看供神的月餅是否妥當。」說著出了屋子。
董姨娘在秦氏跟前站了一會,也賠笑道:「我去給姑娘幫手。」秦氏微有納罕,卻也沒有多問和阻攔,任由她去了。
如瑾在院中吩咐小丫鬟擺供桌供品,青州一帶流傳的習俗,中秋節要供奉過路神靈享用香火瓜果。習俗如此,是以到了這一天不管家裡有沒有人信神,信的是哪路神,統統都要在月亮底下設香案擺供品。
董姨娘過去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瑾朝她笑笑:「姨娘且隨我一邊說會話。」便將她帶進了西間後閣,由丫鬟在外守著。
「姨娘辛苦。」一進門,如瑾就在椅上坐下,率先開口。
因了過節,屋中各處都點著燈火,平日昏暗的後閣也掌著兩盞燈台,燈油裡摻了香屑,燃燒時有淡淡的香味散發。董姨娘感覺比上次進來好了許多,不再覺得這裡壓抑憋悶,可是一看到如瑾的笑臉,她的心還是提了起來。
「姑娘哪裡話,都是我分內該做的。」她賠笑。
如瑾抬手請她坐,親手持了簽子將燈芯撥亮幾分,隨口道:「姨娘分內的事有點太多了罷,殺人也是分內?」
董姨娘一凜:「姑娘……姑娘說什麼。」
「姨娘不用瞞我什麼,您也瞞不住。」如瑾將燈簽子扔到桌上,「小彭氏那樣的人怎會自己尋死,怕是一心等著翻身再起報仇呢,她不捨也不敢殺了自個。」
「她是被侯爺打狠了,覺著沒臉見人……」
「姨娘當我是傻子麼?下次再偽造人家投繯的時候,莫忘記把勒殺痕跡與繩子勒痕重合在一起,否則屍體脖子上兩道勒痕可要引人懷疑。」如瑾輕輕說出何剛後來告訴她的話。何剛在外院經常幹些苦活,抬屍首這種別人不願做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頭上。
董姨娘臉色大變,嘴唇有點哆嗦:「姑娘不、不是我。」
「行了,人都沒了,是不是你有什麼要緊,我不會給你捅出去。」如瑾擺手止住她,又道,「只是五日期限已至,你答應我的事可還差了一樣。」
「姑娘……實在是東院那邊我插不進手,不好行事啊!」
「姨娘這麼大本事,處置小彭氏做得巧妙隱蔽,一舉功成,還有什麼為難的。」
董姨娘都快哭了:「姑娘您知道,大姑娘和二太太一個性子,都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跟前我沒有能接近的人,也找不到機會。」
「姨娘日常不言不語,對人心揣摩得倒是很透。」如瑾懶得跟她廢話,只道,「品露家裡有個妹妹叫小露的,也跟著在京裡,姨娘不妨去結交一下,是否能成,全看姨娘本事。」
董姨娘愣了愣,立刻有了喜氣在臉上,忙道:「多謝姑娘指點,我這就想法子去。」
如瑾笑笑:「姨娘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沒……都是聽從姑娘吩咐。」
「我可沒吩咐你勒死活人。」如瑾收了笑,揮手讓她出去了。
董姨娘輕手輕腳退出來,又到秦氏那邊奉承了幾句才敢離開。一時孫媽媽到如瑾跟前低聲,「小彭氏那事真是她幹的?」
如瑾微微點頭,孫媽媽不禁驚異,「好狠,好大膽子。」
如瑾冷冷一哂:「是夠膽大的,正常人誰敢親手殺人,還是活活勒死。」這種死法雖然是小彭氏遭的,但如瑾心中總是因了前世留有陰影,感到十分不快。「待到事後,董姨娘此人再不能留,這樣陰毒又大膽的東西,日後必成大患。」
孫媽媽也是連連點頭,「她差點殺了太太腹中的孩子,絕對不能再給她下手的機會,為了三少爺她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
月過中天,清輝瀉地,將屋中燈火都映得失色了。如瑾整了整衣衫,去秦氏跟前說了一聲,自帶人來到院中。夜裡天轉涼,秦氏不能出來受涼,只披了衣服在屋裡隔窗看著。
丫鬟端來灑了香花瓣的水,如瑾淨手畢,捻起三炷香點了,朝半空稱誦跪拜,給過往神明敬香。上好的老檀線香煙氣裊裊,隨風逐月而上,似與碧空幾道薄雲連在一起。如瑾朝虛空拜了幾拜,將線香插在鎏金蟾宮三爪爐上,帶了一種丫鬟婆子俯身跪下,合掌默祝。
院子裡靜靜的,隱約隨風傳來別人家裡團聚歡笑之聲,兼有絲竹,更襯得藍府支離失和。如瑾原本不信神佛,然而親身經了重生之事,隱約對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也有了感喟和敬畏之心,更兼連日家中事多紛亂,此時跪在蒲團上,就真的期盼著空中會有神靈過路,能聽見她心中無聲的祈祝。
「願骨肉親人歲歲安康,逢凶化吉,不為小人所擾。願家族祥和,平安長樂,不為朝堂風雲波及。更願母親與胎兒安好,待來年誕下嬰孩,母子俱都康健喜樂。」
三聲默祝完畢,如瑾俯身叩首,由丫鬟攙了起來。
仰頭看時,皓月當空,纖雲四卷,秋之夜空澄碧如洗,灩灩長天遼闊而高遠,再低了頭,就只能看見狹窄半舊的小小院落,似是一座囚籠,將如水月光全都鎖在了死氣沉沉的庭院裡。
檀香氣味夾著長案之上瓜果香甜,鑽進鼻中,甜軟沉溺。如瑾深深吸了一口,伴著秋夜裡微涼的空氣,捲進胸腹之中,再將心口憋悶的濁氣呼出來。
「好了,你們散去自己玩耍,今夜過節,各屋裡留人照看燈火,其餘不必當值了。」如瑾吩咐下去,一眾丫鬟婆子都是道謝,各自散去。
如瑾回到秦氏房中,笑著扶了母親在床上坐了,「您還沒恢復好,別累著,早點歇了吧。」
秦氏笑問:「你方才祝禱的是什麼?」
「請神明保佑一家平安。」
秦氏便道:「猜著你也是求這個。我方才站在窗下,也對著香案求了一求。」
「母親求的是什麼?」如瑾笑問,又道,「我猜一定是保佑小傢伙健康平安。」她將手放在母親腹上。
秦氏笑著握住女兒的手,搖頭道:「不只這個,我還跟過路的神佛請求,保佑我家瑾兒日後嫁個好人家。」
「母親……」如瑾赧然。
秦氏愛憐地摟住她,接著說,「嫁個好人家,不一定要大富大貴,甚是沒有爵位、官職都是不要緊的,最重要是公婆夫君能對你好,知冷知熱,關懷體貼。」
如瑾聽了,心中微微酸楚。母親這樣的話她又何嘗不知從何而來,全是因為父親傷透了她的心,才使她有這樣的感慨。如瑾伸手抱了母親,伏在她肩頭低聲道:「您放心,女兒日後會過得好,您也會過得好。」
月光透了窗紙,將欞格的花紋照了影子在地上,因為秦氏先前讓人熄掉了幾盞燈,只留了一盞在床邊,窗外的月光就顯得越發明亮。如瑾默默瞅著地上的月影,耳中聽得秦氏說道:「這幾日家中的事情,你瞞著我,我也能猜出大概。你父親是不頂用的,我們指望不上他,母親身邊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好好愛惜自己。」
秦氏伸手,輕輕觸碰如瑾脖子上包裹的白紗,眼裡有痛惜和自責的神色。如瑾忙直了身子,將母親的手拿開,搖頭笑笑:「您別擔心,一點都不疼,再過兩日就該拆了這勞什子的。凌先生給了一個治外傷的脂膏方子,塗上去也不會留疤痕。」
秦氏歎了口氣,「凌先生那人是個好的,早日在青州出了那樣的事,他如今還能上心幫我們。」
母女兩個說著話,院子裡些微有些腳步聲和人聲,過了一會又消失了,如瑾叫了丫鬟進來問,丫鬟小心翼翼稟告說:「侯爺回來了,在董姨娘房裡歇下。」說完偷偷瞄了一眼秦氏。
秦氏只是點點頭,就遣退了丫鬟,再也沒說什麼。如瑾岔開話題,跟著母親聊了一會別的,勸著母親早些更衣歇了,才帶人回去自己房中就寢。
到得房中盥洗完畢,已是亥正時分,如瑾讓人滅了燈燭,自己靠坐在床上看月色。夜裡有些涼,於是月亮照進屋裡也帶了涼意,冷清清的,如瑾卻是看著喜歡,只覺這清光乾淨澄澈,看著看著,連日來心中憋悶竟似漸漸散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待到晨光透過明窗,又是一個好天氣。如瑾昨夜睡得沉一些,醒來精神好,心緒寧靜,未曾叫丫鬟進來服侍,先在床頭坐了一會,隨手拿了小几上的書冊閒翻。
是本前人遊記,載些山河民風之類,如瑾煩悶時拿來消遣的。翻了幾頁,卻有一張紙從書裡掉出來。如瑾拿起來看,見是一首詩。
人道秋中明月好,百尺樓台水接天,松排山面千重翠,一杯相屬君當歌。
各處拆了句子組聯成詩,讀起來倒也通順。如瑾看著龍飛鳳舞的滿紙草書,只覺奇異。遊記她昨日還曾翻過一次,卻沒有這張紙在裡頭的,想是突然加了進去,這陌生字跡一看就是男子手書,驟然出現在她床邊經常翻看的書裡……
如瑾頓時歇了欣賞詩句和字體的心思,揚聲叫了碧桃進來。「昨日誰看屋子的?」
「青蘋和寒芳……」碧桃一看如瑾臉色,嚇了一跳。
「叫青蘋來。」對於寒芳如瑾還不能完全信任。
青蘋進了屋,一臉疑惑的看了看如瑾手中的紙和書,愕然道:「昨日沒有旁人進姑娘的房間,奴婢一直在院裡吩咐小丫鬟做事,再不就在堂屋做針線,這……」
因了以前有四方亭花箋一事,如瑾哪能不上心,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紙張,只是普通宣紙,未得上次花箋做得那樣精細,且詩句也不是什麼冶艷詞賦,卻是奇怪得緊。心中疑惑,不敢怠慢,吩咐碧桃青蘋今日不要做別的,就將屋裡屋外全都翻檢一遍,看看還有什麼可疑東西。
碧桃趕緊動手,青蘋這邊伺候如瑾起床。如瑾又看了一眼那紙,命青蘋點了燈火,放在燈上燒了。
……
後院董姨娘房裡,藍澤也是剛剛醒來,因為身上有傷又染了風寒,昨夜還陪著老太太喝了兩杯酒,這一晚睡得就不好,早晨起來暈暈乎乎的,直到董姨娘伺候著他梳洗完畢,他坐在床邊還是昏沉著。
「侯爺可是身上難受,妾身給您揉揉額頭可好?」董姨娘上前。
藍澤這才算是抬眼看了看她,卻是愣住,「你臉色怎地這麼不好?」
董姨娘撫了一下臉頰,知道自己眼下有烏青,勉強笑道:「是昨夜沒睡好。」覷著藍澤臉色,又小心添了一句,「……夢見彭妹妹。」
藍澤眉頭一擰:「提她作甚。」
「侯爺息怒,是妾身失言了。」董姨娘告罪,又低聲歎氣,「其實她也是命苦,自己生不下孩子,難免對旁人有怨氣。當年大彭氏落胎的時候她也說過一些尖酸話,她對師姐尚且如此,何況是妾身這個和她不親厚的。」
藍澤卻不想她突然提起舊人,順著她的話想起記憶中塵封許久的那個嬌媚女子來,不禁問道:「怎麼,暖玉跟她師姐不是很好麼,當年還為此哭了許多日。」
「表面功夫罷了,私下裡她是什麼樣的人,侯爺如今還不知道麼。」董姨娘道,「妾身自來不受人看重,底下婆子丫鬟嚼舌頭也不刻意避開妾身,彭妹妹當年曾經說過許多怨毒話,妾身還是有次去東府給二太太送東西,偶然聽那裡婆子閒磕牙知道的……罷了,這些舊事不提也罷,總之彭妹妹已經不在,以後妾身再不提她,免得惹侯爺生氣。」
她輕輕給藍澤揉著頭皮,藍澤頭腦漸漸清明些,漸漸從她的話裡品出一些不對勁的東西,前後聯想,越想越覺不踏實。「你方才說什麼?暖玉私底下說的話,東府的奴才卻知道?」
「嗯?」董姨娘一臉懵懂,「是,妾身是聽東府奴才說的……咱們西府裡好像沒聽見什麼,許是妾身誤打誤撞罷了。」
藍澤沉默著不說話了,董姨娘垂了眼睛,專心致志給他舒緩筋骨,揉完了頭又開始揉背,小心避開他的傷處,將藍澤伺候得感覺舒服許多。
簾外石竹稟報早起的點心備好了,董姨娘就吩咐:「你進來,去窗下斗櫃裡將那副新筷子拿出來給侯爺用,就是刻著山水畫的那副。」
石竹應聲進屋,開了斗櫃,還沒找筷子就連忙又將櫃門關上。「做什麼?」董姨娘問。
「姨娘……這櫃裡不知什麼東西,一股霉味,別熏著侯爺。」
董姨娘連忙上前,打開櫃子看看,猛然醒悟:「呀,是盒子裡的糕點壞了,我糊塗,把糕點放裡頭忘記拿出來,這麼些天都捂霉了。」
說著從櫃裡掏出一個半月形鏤雕桃花小盒來,打開蓋子,裡頭花瓣形狀的小點心長了霉斑。董姨娘扔給石竹:「快去倒掉,將盒子好好清洗一遍,這還是太太胎漏那日做的點心,許多天了。」
石竹抱著盒子出去,董姨娘回頭跟藍澤賠笑:「那點心侯爺當天吃了好幾塊呢,太太也吃了,都說香甜,原是彭妹妹特意給的糖粉加了進去……」說著連忙停住,摀住了嘴,「看我,又提她……」
藍澤卻立刻沉了臉:「你說什麼?」揚聲叫石竹回來,「將那點心放下,不許動,等我回來處置。」
說罷早起點心也沒吃,直接去前頭給老太太請安去了。石竹瞅著那堆發霉的點心蹙眉頭:「姨娘這……怪熏人的,真就放這裡不動?」
董姨娘抓了一把散香仍在爐裡點上,蓋過霉餅的氣味,冷冷抿了嘴,「自然是不動。」
石竹看她神色,不敢多問,輕輕退出去了。
……
「姑娘,裡裡外外都翻了,什麼東西都沒多也沒少。」下午的時候,碧桃等人把如瑾房中搜檢一遍,連帶著孫媽媽那裡都背著秦氏將房中查了一次,俱都無事。
如瑾不禁疑惑,書裡不可能憑空出來一張紙,定是有人放進去的,可這人是誰,什麼時候做的,她身邊這些人全都懵懂不知,查又查不出別的線索,怎不讓人心驚。
「以後無論是誰留下看屋子,都警醒著點,一隻蒼蠅也別讓飛進來。」最終她只得這樣吩咐,防備日後。
丫鬟們都凜然應了,一時有蔻兒進來通報消息:「姑娘,青州回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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