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94 還施彼身 文 / 元長安
藍澤迷迷糊糊地握了賀姨娘的手,只在她保養得宜的掌腕間摩挲,又要伸臂去摟她。賀姨娘連忙躲開,「侯爺喝醉了,趕緊喝了湯歇著吧。」說著用羹匙盛了湯水放到他嘴邊。
藍澤推開湯匙,湯灑了一領口也不顧,伸手將碗拿過來自己仰頭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丟到一邊,又去摟賀姨娘:「喝完了,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賀姨娘的錦褙盤扣。
賀姨娘被他酒氣熏著,連忙別臉躲開,藍澤那裡輕車熟路的已經將她上衣扯開,露出裡面玫瑰色的無肩抹胸。若是以往,賀姨娘也就從了,但這一夜一日看到他對秦氏所為,單只旁觀亦是心寒。如今見他這樣酒氣熏天的回來,對懷胎臥病的夫人不問一句,反而抱著妾室求歡,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寵的妾室,也是大感彆扭,下意識的奮力一掙,就將藍澤推到了一邊。
不想卻碰了藍澤左肩未癒的傷口,藍澤頓時疼得一驚,酒也醒了大半,睜眼看見賀姨娘臉上未及掩飾的嫌惡之色,怒氣頓起,捂著肩膀喝道:「作死嗎!」
賀姨娘又羞又惱,匆匆掩住衣服,卻不敢頂撞他,蹲身行禮,放柔聲音低聲勸著:「侯爺息怒,是妾身沒輕重,妾身跟您賠罪。您快躺下歇著,累了一天了。」
藍澤黑著臉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賀姨娘告一聲罪,收拾了碗匙托盤退了出去。出外間卻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這裡伺候麼?」
賀姨娘掃一眼她刻意裝飾過的容妝,以及拉得過低的領口,只道:「內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這裡歇息。下雨天涼,彭妹妹穿衣謹慎點,小心著了風寒。」
小彭氏待要說什麼,賀姨娘舉步出了門,逕自回內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兩聲,換上一副甜軟的笑臉,掀簾子進了內室藍澤臥房。
賀姨娘回到內院先去秦氏那裡看了看,秦氏睡著,如瑾見她進來,笑著起身讓座,「甜湯呈給父親了麼?」
賀姨娘點頭,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終只低低叮囑道:「侯爺喝多了,我這裡沒機會給他說湯是姑娘備下的,姑娘還是想些別的辦法哄侯爺轉圜吧。」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只要父親喝了湯,是誰準備的又有什麼關係,恐怕若是姨娘說出來,父親反而不願意喝了呢。」
賀姨娘歎口氣,「侯爺性子倔,姑娘身為晚輩多順承一些,父女之間什麼都好說,等候爺消氣也就好了。」
「多謝姨娘提醒。時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賀姨娘起身告辭:「姑娘也早點歇著,兩天一宿沒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頭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約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於是也讓人在臨窗榻上鋪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後半夜,下了許久的細雨才算是停了,但涼意仍舊沒有消除,即便窗子都關著,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涼,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天明起床的時候,青蘋拿了一件夾裡的淺孔雀藍褙子進來,低聲道:「今日晨起天涼,不同往日,姑娘穿這個罷。」
如瑾睡得時候太短,勉強起來只覺腦子昏沉,順手將窗子開了一道小縫去看外頭,頓時感到一陣涼意,人立時清醒了。她連忙把窗子合了以免涼風吹進傷了秦氏,看看青蘋手裡的衣服,「再涼也用不著穿這個,這是春秋兩季穿的。」
「姑娘還當是夏天麼,都什麼時候了。」青蘋放了衣服,順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場秋雨一場寒,眼看著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單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麼?」仔細算算時日還真是,七月初一離的青州,路上耽擱了許久,現下可不已經入了八月。
青蘋伺候她穿衣,說道:「八月十一了,眼看著就要過節,咱們府上還什麼都沒準備呢。」
如瑾只覺日子過得飛快,似乎暑熱當頭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怎麼轉眼就是秋天了。只怪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親和內宅各人身上,哪有閒心去關注天氣時節。
兩人在這邊小聲說話,秦氏那裡也醒了,如瑾連忙過去伺候。正梳洗的時候,外頭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請大夫了,聽說侯爺晨起就開始頭暈。」
如瑾心知肚明,轉目去看母親。秦氏先是微愣,繼而只是說聲「知道了」,就將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親別著急,如今時氣變得快,初到京城也難免水土不服,許是父親不小心受了涼,沒什麼的,我一會過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沒說什麼,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讓如瑾餵了一碗粥,之後伸手撫摸如瑾的頭髮,歎道:「這兩日你累壞了,眼睛現在還有血絲呢,趕緊去吃了早飯再好好補一覺,我已經沒事了,你別累出好歹來。」
如瑾笑著勸母親放心,自去外間用了早飯,一時有孫媽媽過來低聲道:「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董姨娘房裡就抬出了一個人,是廚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裡養病去了。我剛去看過,真是……」
如瑾問:「怎樣?」
「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一夜工夫,整個人一點血色都沒了,躺在那裡根本見不到活氣,可偏偏身上哪裡都沒傷痕,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一邊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麼個不聲不響的人,整日不愛說話,留下力氣可不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她要是懲治誰,想必有不露痕跡的好手段。要是沒有高英,她怎麼會落這個把柄給咱們,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孫媽媽感歎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會叫,董姨娘未免太陰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請個大夫給高英看看,要是她真這麼死了……」
如瑾臉色冰冷的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孫媽媽看著她臉色,歎口氣,道:「要麼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滅去吧,總之又不是咱們動的手,死了變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終道:「她有錯,但罪不至死,找人給她看看罷,養好了趕出府去便罷。」
孫媽媽答應著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這心態不對。」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導,「眼下這境況我們是不能心慈手軟,但也不可濫傷無辜。那高英不過是私藏拐帶一些東西,頂撞我幾句,這等錯處,打板子罰月錢甚至趕出府都不委屈她,傷她性命就是不對了。」
「那……姑娘還送她去董姨娘那裡……」
「這是我沒料到董姨娘這麼狠。她喜歡背地搞陰私,明裡卻從來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頂多打高英一頓,誰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來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時瘋起來,明面上也不顧忌旁人眼光。」
賀姨娘帶人過來,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爺那邊讓我打理內院箱籠,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說過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動手,先來探口風。
如瑾便道:「父親不是病了麼,一時也搬不走,先這麼放著,等他好了再說。外院那邊告訴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動。」
賀姨娘為難:「呂管事只聽侯爺或老太太的,咱們使喚不動。」
「姨娘且去,他若不聽,到時再說。」
賀姨娘便不再多說,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著秦氏坐了一會,母女倆聊些家常,秦氏幾次想問這兩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將話帶開,只讓她好好休養。一時秦氏累了,如瑾安頓她躺下歇著,這才出去。到西間寫了張東西揣在懷裡,帶了人去前頭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還是一心惦記著聖上恩賞的事情,又一直沒見藍澤進來,正坐在那裡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過診,說是一時好不了,需得慢慢養著,如瑾也無法,眼見著往日精明威嚴的祖母變成了這個樣子,只能歎氣,叮囑丫鬟們好好伺候著,陪了一會,就遣婆子去外院令僕役迴避,然後帶人去了外院。
藍澤在內室躺著還沒起床,屋裡湘簾換了布簾,窗上也掛著簾子,是藍澤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診走了,留下治療風寒的方子,屋簷下小吊子上正煎著藥。恰好賀姨娘從內室出來,臉上殘留著怒意,看見如瑾才勉強換了笑臉,低聲道:「姑娘來啦。」
「父親如何?」如瑾對其怒色只做不知。
賀姨娘道:「侯爺晨起頭暈,身子滯重,還覺得冷,想是昨夜飲酒受寒所致,蒙著被子發汗呢。」
如瑾在外頭錦椅上坐了,聽見內室裡隱隱傳出藍澤的聲音,彷彿是在發火。因為堂屋與內寢中間還隔著一個房間,所以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賀姨娘聽見那聲音,臉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裡頭伺候呢,姑娘不用擔心。」
「我自然不擔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賀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氣,不在這上頭多提,只問,「呂管事可聽話?」
賀姨娘無奈搖頭,如瑾便吩咐丫鬟:「請呂管事進來見我。」
東梢間那裡有道屏風,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間,走去在屏風後坐下,不一會呂管事進來了,朝屏風行禮之後問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呂管事年近五十,是藍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爺在的時候就頗得看重,與內宅錢嬤嬤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風的鏤空花紋打眼看他,發現他瘦了一些,想是近來奔波勞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呂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該做的。請問姑娘有何事麼?」
他言語間似乎不耐煩在這裡應承,如瑾笑笑,「呂管事急著下去做什麼呢,可是忙著收拾東西搬家?」
呂管事回道:「姑娘說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經跟侯爺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將整個院子走完,咱們要安頓過去實在是有許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親病著一時也搬不了家,這裡的東西不用收拾,那邊宅子也不用去打掃。」
「姑娘這是何意?」。
「呂管事照辦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晉王舊宅收拾。」
呂管事拒絕得乾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從。姑娘幫著太太打理內宅是好事,但老奴勸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爺料理。之前何剛的事情老奴看著姑娘面子留下他,但畢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後還是少做一些。」
這話說得不客氣,如瑾便不跟他囉嗦,直接道:「父親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復,母親亦在養胎,藍家總得有個說話的,管事不必多慮,一切聽我吩咐便是。」
呂管事資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裡,何況藍澤昨日還跟如瑾動過大怒,他也看在眼裡。而對於小廝們傳說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呂管事只當是笑話,私下還說小廝們窩囊。如今見如瑾跟她擺小姐架子,立刻便說:
「姑娘這話錯了。侯爺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務沒有讓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濟還有二老爺,姑娘請回內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長待的地方。更何況賜宅搬家是聖上旨意,姑娘怎麼能抗旨不遵。老奴這就下去收拾東西了,這幾日收拾完,侯爺的病也該好了,正好舉家遷入新居。」
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離開,如瑾一揚臉,碧桃上前攔在了門口。
「三姑娘要做什麼,這樣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呂管事一挺身板,捏著鬍子。
碧桃道:「呂管事,姑娘怎樣也是您能說的?您在府裡年頭多,主子體恤您辛苦,尊稱一聲管事,但您自己可別倚老賣老,忘了主僕之別。」
呂管事立刻吹鬍子:「你個小丫頭片子,吃過幾年米就敢教訓起我來!」
如瑾笑道:「呂管事這話是要連我也說上麼,碧桃年紀比我還大呢。」
「老奴不敢。」呂管事嘴裡說著不敢,語氣卻是生硬得很,沒有半分恭敬。
「您老資歷深,難免脾氣大些,不將我放在眼裡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徑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笑看著呂管事,「不怪您不拿我當回事,我原也不過是個閨閣女流,眼界淺,沒見過世面,所知所聞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誰家兒子強搶人家閨女,鬧出人命這樣的小小談資。」
呂管事臉色微變,「三姑娘的話,老奴聽不懂。」
「聽不懂無妨,您老認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抖開來,放到桌上,「苦主寫的狀子,畫的手印,您看看上頭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呂平,您的兒子?」
呂管事一把將紙搶在手中,三眼兩眼看完,不禁惱怒,「這是哪裡來的?三姑娘手裡怎麼會有這等腌臢東西!」
如瑾道:「腌臢麼?我看這狀子乾乾淨淨,出自有名狀師之手,文理十分通達,倒是狀告的事情十分腌臢。」
「這純屬刁民惡意欺詐,我家孩兒絕對沒有做過這種事。」
「呂管事不必跟我解釋,做沒做過,狀子遞到官府衙門自有人會查清,您給了苦主銀子以為能壓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銀子的,只為討個公道。」
呂管事臉顯怒意,「這伙刁民人在哪裡?」
「在哪裡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狀子送過衙門,大堂相見,苦主自會出來跟您對質。」
「荒唐。他們明明就是想多訛錢財,污蔑我家,等於是給侯爺抹黑,三姑娘難道要幫外人構陷自家侯府麼?」
如瑾搖頭:「呂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難道您老以為憑幾個破銀子就能抵過人命,從此高枕無憂?」
呂管事幾下撕了狀紙,氣憤道:「三姑娘為了挾制老奴,竟然翻出陳年舊賬來,連侯府臉面都不顧了,這事要是在官府鬧起來,就算是當堂判了我兒無罪,謠言傳出去也對侯爺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爺大發雷霆?」
「笑話,侯府的臉面可是靠花錢壓事維持的麼,您兒子有沒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視他,緩聲道,「您老不糊塗,還知道侯爺會大發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狀子一旦遞到京兆府,可沒有佟太守幫您壓著。滿京城官吏公卿會因此對藍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親發怒,不知您老這管事還當不當的牢靠。」
呂管事臉色變了幾變,繼而連連冷笑:「三姑娘拿這個要挾我?影響了侯爺臉面,姑娘就能不傷皮毛?三姑娘不怕損了親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時一併將姑娘所作所為說給侯爺聽聽。」
「不怕說給管事聽,我還巴不得父親前程有損,老老實實回青州待著去。」如瑾笑笑,「不過您老是多慮了,僕役犯下的醜事影響不到藍家前程,頂多是給父親臉上抹點黑,激怒他回來懲辦您老。」
呂管事惱火:「我……我現在就把姑娘作為告訴侯爺去!」
「請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認。」
呂管事氣結,站在那裡喘粗氣,一把花白鬍子亂顫著。
碧桃就道:「您老硬頂著有什麼用,惹了姑娘事情鬧出來,您老幾十年的老臉可就沒了。侯爺向來重視臉面,何況又是在京城天子腳下,一發火當場打死您兒子也說不定,您一家子別指望再在府裡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呂管事溫言道:「您老何須如此生氣,只要日後聽從我的吩咐,我自不會與您為難,一如既往尊重您。」
呂管事杵在那裡,神色不斷變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著答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後就不再理他,帶了碧桃出去。賀姨娘和幾個小丫鬟正在外間等著,中間隔了次間,她們只聽得裡頭呂管事發火,具體什麼也聽不清,賀姨娘一見如瑾出來就擔心的問:「姑娘和呂管事怎麼了?他是積年的老人,姑娘輕易別跟他硬碰硬。」
「已經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間那邊揚臉,「小彭氏還在裡頭?」
賀姨娘想勸幾句,聽見小彭氏就將要勸的話放下,先說起這個,「藥好了,伺候侯爺吃藥呢。」往日她都能憑著身份將小彭氏打發走,但無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藍澤,藍澤不想見她,於是小彭氏又趁機佔了先。
如瑾看她臉色也猜出幾分,便道,「姨娘不必憂心,且忍耐幾日。我先走了,若是父親問起,就說我來看望過了。」
賀姨娘沒明白「忍耐幾日」是什麼意思,隨口答應著,送了如瑾出去。回來之後藍澤那邊還是不願意見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著小彭氏的笑臉也覺刺眼,便帶了人也回了內院。
……
一連兩日,藍府都處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明明曾經父女翻臉動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樣的恩賞,然而這兩日,外院內宅都是按部就班的過著日子,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似的。唯有藍澤病床上偶爾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沒停的絮叨,算是宅子裡比較突出的響動,其餘的,都是風平浪靜。
內宅裡,僕婢們經了觀刑一事之後,雖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著看如瑾母女的笑話,但在藍澤未作處置的當口,誰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當成了儆猴的雞。而外院裡,原本因了賜宅旨意而喜氣洋洋的眾僕役,也被呂管事弄得有點蒙,不知這位向來有分寸的老管事鬧的是哪一出。御賜宅院的大喜事,呂管事偏偏自作主張跑去外頭請了算命的看卦,說是最近藍府不宜搬遷,需得過上至少一個月的才能籌謀,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許久出去。
藍澤自然是不高興,聽到消息就從病床上坐起來指著呂管事罵了一通,奈何呂管事咬死了這事就是不鬆口,一時老太太還知道了,也幫著呂管事教訓藍澤要信奉神明,無奈藍澤只得暫緩喬遷,於是內外院子收拾箱籠的事情就暫時擱置,誰也不再提起。
消息傳到如瑾耳中時,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著細毫筆,替秦氏描小兒衣衫的花樣子,聽蔻兒學說外頭的事,只是笑了笑,揮手讓蔻兒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著嘴驚歎:「姑娘真把老傢伙挾制住了!這下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擺老管家的款,連姑娘都不放在眼裡。」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問姑娘,告呂平的那家人姑娘怎麼安置的,奴婢一點都不知道呢,是孫媽媽安排的麼?」
如瑾撲哧一聲笑了:「哪有什麼安排,那家人早被呂管事趕出青州了,現下在哪我怎麼知道,連狀紙都是我自己改了筆跡亂寫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來是……是徹頭徹尾騙呂管事啊?」
「也不算騙啊,呂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確有其事,不還是你告訴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頭留意出來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過味來,回想當日在外院跟呂管事對峙的情景,只覺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呂管事這算吃了大虧了!沒根沒影的事情,竟讓他不得不跟姑娘低頭,姑娘賺大發了呢,按照做買賣的話說,這就是一本萬利。」
如瑾細細描一筆廣玉蘭花蕊,笑著搖頭:「就你怪話多。什麼一本萬利,恐怕也只是誆騙他一時,呂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極點的,難免有回神的時候。」
碧桃咂舌:「到那時他還不得氣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應過來,再不聽姑娘的吩咐了該怎麼辦呢?」
「先顧著眼下再說,主要是不能讓他派人去晉王府收拾,那裡咱們絕對不能沾。」
「為什麼?皇上賞宅子不是榮耀嗎?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麼想的。」
如瑾搖頭道:「福兮禍之所伏,天家賜的榮耀哪是那麼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們認字,也講些故事給你們聽,你難道不記得其中有許多樂極生悲之事麼?」
「可是……可是眼下咱們家剛有點光鮮事,也不算『樂極』呀,」碧桃還是不大理解,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說別的,就說現在咱們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這種地方的呢,比咱們青州時下人住的院子還不如,姑娘,難道這也算『樂極』嗎?再說您教給奴婢們說,得意忘形就會樂極生悲,如今咱們家哪有誰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筆,輕輕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廣玉蘭飽滿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澤之態,隱隱似有馨香透紙而出,端婉沉靜恰似如瑾被燭光映照的臉頰。「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樂極生悲,若能樂極之後才有悲愴襲來,那也罷了,好歹總有樂過的時候,尚不算虧本,就怕是剛樂了幾天已有禍事,那才是有苦沒處訴。」
「……難道我們眼前就有禍事麼?」碧桃長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於未然,總不能眼看著禍事來了才手忙腳亂想辦法,恐怕什麼都來不及。最好就是從一開始就不沾染險事,一直平安過下去。」
燭台焰火啪的一聲響,碧桃拿了銀簽子去挑燈芯,又問:「可姑娘也說過富貴險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險事,哪來的侯門富貴呢?侯爺怕就是這麼想的吧。」
「所以說他糊塗。」如瑾反問碧桃,「就家裡這些事來說,你覺得他有險中求富貴的本事麼?滿天下期盼富貴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貴的又有幾個,若無本事而強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還會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著家業過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順著如瑾的話回想藍澤這些日子所作所為,似乎真的沒一件是有譜的,好容易立個功讓人高看一眼,上京謝恩還遭了血光之災,至於內宅種種,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終碧桃也只得承認:「侯爺似乎不是能將事情辦好的人……考慮事情不周全,還認死理易衝動,耳根子也軟。」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別看東府藍泯心思不正,但伶俐處比他還強些。」
主僕二人正說著,蔻兒又進來回事,說是外院那邊侯爺在發脾氣,拿了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該!」碧桃先叫了一聲好,忙問,「是什麼緣故知道嗎?」
蔻兒搖搖頭:「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個婆子進來請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著呢,賀姨娘也不管,就來問問姑娘怎麼辦。」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這種事問姑娘做什麼,姑娘還能管侯爺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動,吩咐蔻兒:「去問那婆子,董姨娘在哪裡。」
蔻兒一臉茫然的去了,須臾轉過來,愕然道:「姑娘是怎麼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爺那裡,聽說哭得死去活來。」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裡做主,又跑來內宅問什麼示下,打發那婆子出去,我這個做女兒的難道能插手父親與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說一句,拿了細毫筆繼續描玉蘭花。
碧桃跟著蔻兒到門口瞅了一眼,回來說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動可近呢,想必是來替她求救兵的。糊塗東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麼事,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誰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只一筆一筆描繪那銀花玉雪,筆尖蘸滿了淡香烏墨,輕輕一轉腕,就是一道潤澤而柔軟的圓弧,幾筆下來,一朵迎風盛開的廣玉蘭躍然紙上,再描幾筆,是聞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於花前葉底靈動地鬧著。
已是亥初時分,半開的窗扇透進些許涼風,大半個圓月在天上掛著,冷冷照著內院,也冷冷照著外宅。
外宅正房那裡燈火通明,滿院子僕役或隱在燈和月照不到的暗影裡,或有膽子大的直接站在房簷下聽動靜,透著紗窗朝屋裡窺探。時候已經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裡靜靜的,屋中傳出來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響亮,惹得隔壁幾家好事的下人也跑來院門口偷窺。
「……賤婢!本侯多年來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蠍心腸,要讓本侯絕了子嗣是麼!」藍澤的咆哮在屋裡響著,夾雜著沉悶的啪啪聲。
院中聽到的下人無不打寒戰,他們可都親眼看見那麼粗的馬鞭子送進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悶響。有些跟小彭氏熟識的不禁有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浮上來,暗忖侯爺怎麼就下的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樣嬌俏的美人。
「侯爺侯爺……奴婢沒有,不是奴婢啊……侯爺饒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經弱了許多,聲音早就變了腔調,嗓子都喊啞了。
藍澤的臥房裡,幾盞燈台將滿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頭散髮跪趴在地上,被藍澤手中粗糲堅硬的馬鞭抽得左右打滾,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頭到腳遍佈全身,像是纏繞在瀕死之人身上的血籐。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裡,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藍澤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著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滿憤恨的目光灼灼盯著她,眼裡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實質的蛇,要衝過來將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與小彭氏對視,也不敢細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只能扶著桌案的邊沿勉強站住,望著藍澤低聲哭泣。「侯爺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癡心,她是為了給侯爺生育兒女心切才一時糊塗……」
「本侯只能要她生的孩子麼?」藍澤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輩子生不出來,難道要把其他人給本侯生育的血脈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聲慘叫,實是藍澤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幾乎背過氣去。「董香兒你住嘴!假惺惺的給我求情,還不是暗中挑撥侯爺上火!侯爺,侯爺您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就要置奴婢於死地啊……奴婢什麼都沒做……」
藍澤方才一鞭下手太重,雖是用的右手,但也牽扯了左肩箭傷,不免疼得吸了一口涼氣,扔下馬鞭撫著肩傷皺眉。董姨娘連忙上前扶住他:「侯爺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緊的,妾身什麼都能忍,只求您別再生氣了,要是您氣壞了讓妾身怎麼辦,讓琦兒和琨兒怎麼辦呢。」說著,眼淚流得更洶湧。
藍澤握了她的手:「讓你受委屈了。這麼些年,只有你最細緻體貼,下人們背地裡欺負過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頭倚在藍澤胸口,「侯爺……有侯爺這一句,妾身什麼委屈都不在乎。」
「侯爺!奴婢真的沒有下藥!侯爺您不要被她狐媚蒙蔽!」小彭氏眼見兩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湧上心口。
她喊得嘶啞,聽起來還有些滲人,藍澤上前一腳踢開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麼會在你衣箱裡翻出來,到了此時還敢咬牙不認。」
「彭妹妹,你未免心腸太毒了,我不過昨夜在侯爺這裡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摻了猛藥的湯水給我喝,要不是我沒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認出來,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淚,「侯爺又是傷又是病的,怎麼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邊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這種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氣得七竅生煙:「你胡說!你胡說!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藍澤又是一腳踹過去,董姨娘連忙拽住:「侯爺別生氣,小心閃著身子。您還病著呢,妾身扶您去歇著可好,為這種人不值得您傷身體啊。」
藍澤打了半日也累了,衝著外頭吼:「來人!給本侯將這賤婢脫下去關起來,不許給她吃喝!」又對小彭氏道,「你給我好好反省!」
「侯爺……侯爺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麼都沒做,奴婢對得起你……」小彭氏哭著要爬過來求饒,早有兩個婆子進屋將她連拖帶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裡,小彭氏因有藍澤寵著未免驕狂些,將其他僕婢都不放在眼裡,得罪的人不少,現下這兩個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難的,幸災樂禍之餘,拖著小彭氏就關到了偏房一間放雜物的小倉庫裡。「姑娘在這裡好好反省,這可是侯爺吩咐的。」婆子帶上門,從外面閂了,揚長而去。
屋裡狹窄陰暗,又沒有點燈,前頭有偏房的屋舍擋著月光更是照不進來,小彭氏一身傷痕被人扔到地上,舉目四周全是黑暗,剛動一動,就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磕的傷口鑽心的疼。
「董香兒你不得好死,我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恨恨罵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稍微一動就會牽扯馬鞭抽打的傷痕。
屋子裡黑沉沉的,經年潮濕的塵土氣直往她鼻子裡鑽。京城地處偏北,八月時節,白日還有些殘留的熱度,到了晚間就是涼,何況她還處在這麼一個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冷屋子裡,自是更加難受,身上又有傷,只覺得地上寒涼刀子似的直往身體裡透,一會不到全身都涼了。
「侯爺……侯爺你怎麼能聽信賤人讒言,那個賤人是蛇蠍心腸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無助哭泣。
門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後陰曹地府見了閻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狀,可別告錯了人。」
門閂輕響,董姨娘幽魂似的閃了進來,又將門合上。她手裡提著一盞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氣燈籠,微弱的光線只夠照出身前一尺。將燈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給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絲光亮,卻又不會驚動外頭的人。
「你!賤人!」小彭氏一見她,立刻從疼痛和寒冷交織的半昏迷狀態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罵自己麼?往自己的吃食裡下藥,這不是你當日陷害太太的法子麼,我也是跟你學了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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