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18 文 / 元長安
楊三刀點頭答應,背著身子走出了跟車僕役的隊列。他亦稱得上是虎背熊腰,高大的個子往那裡一站,無端讓人感到安心,於是如瑾這才放心登車,陪了祖母坐在寬敞的翠幄馬車裡。
吉祥和碧桃作為貼身服侍的人,一左一右跪坐在車門跟前,待如瑾上了車便關門放了簾幄,吩咐車伕揚鞭出門。另有隨行的僕婦、雜役和護院總共二十多個人,不算多也不少了,一行隊列整齊地出了胡同。
周圍巡邏的兵士和衙役依然沒有撤走,街面上冷冷清清的,時候尚早,行人少得可憐。一路篤篤的馬蹄聲清晰可聞,顛簸著走出了好遠才來到西城門底下,又等了好一會城門才開。老太太就嘟囔著念叨,「這麼早,看來能求得佛前第一柱香了。」
駛出京郊的時候,寬闊的官道上更是無有人煙。因有崔吉在側,如瑾並不擔心路上的安全,只微微掀了車簾子觀看天邊冷月。遠山深青色的臥影橫在星空下,道路兩旁是連綿的曠野和農田,天邊的月是亮銀色的,像是地上的寒霜一路蔓延了上去。
老太太自從出了城門沒幾步就靠在枕墊上睡著了,馬車左右晃動著也未曾影響了她。車廂壁上掛著一盞海棠花琉璃長角燈,小小的火焰跳動著,映出老太太枯瘦的面孔,以及熟睡中嘴角流下的一道涎水。
祖母是真的老了。如瑾無聲感歎著別開眼睛,不想再多看一眼,她知道,若是祖母清醒著,一定不喜歡被人看見自己此時的模樣。
吉祥掏了老太太常用的軟綾帕子,輕輕將她嘴角的口水擦掉,然後又低著頭跪在了一旁。如瑾低聲朝她問道:「上次荷包裡藥粉的事情,祖母可又催過你?」
吉祥下意識去看老太太的眼睛,見她仍然睡著,喉嚨裡也發出呼啦啦的伴著雜音的鼾聲,這才搖了搖頭,用更低的聲音答道:「沒有,家中事多,她老人家顧不上了。」
「大約是忘了罷。」如瑾覺得老太太越來越糊塗,不用比以前,就是和剛剛清醒的那一陣子相比也差了許多。疾言厲色的整頓家風,心狠手辣的吩咐丫鬟暗地用藥粉害人,她這種狀態只堪堪維持了不到半月,之後,便是纏綿病榻力不從心。連番被子孫氣著,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吉祥小聲道:「有次聽老太太說夢話,說要殺了所有人,要把一切有損侯府聲譽的人和事都除掉,奴婢當時嚇得不輕。深更半夜的,聽到這些只覺得背脊發涼。」
馬車大約是撞了一塊石頭或掉了一個小坑,猛的顛簸了一下,吉祥連忙住了口,輕輕拍打著老太太的肩頭安撫她。車廂壁上的小琉璃燈火焰亂跳,突突突的,將幾個人的影子扯到左又扯到右。
老太太頭上赤金步搖垂下的流蘇在顛簸中亂晃,如瑾無意識的看住那晃動的珠穗,突然明白了那包藥粉的用意。
老太太一定是想從最初混亂的時候管起,一件一件將所有的事情都捋順,將所有對侯府不利的人事都抹除,就像秋後割麥子,大刀闊斧的清除所有污穢……卻未曾想到,第一件事還沒有完成,她自己的身體又衰敗了下去。
且不論這樣的做法是否妥當,如瑾看著祖母憔悴灰敗的臉,便知道她也許根本不能實現肅清家門的願望了。除非,這藍家一個人都不曾剩下,那才是真的乾淨。
馬車一路向前,在官道上留下輕微的煙塵。東方天邊的月亮漸漸升高,如瑾隔著簾縫看了許久,也沒見到那月亮升上半空,天色反而漸漸的亮了起來,星子成片成片的隱去。那一瞬間如瑾心中生出一種憐憫,憐憫那總也爬不過高天的殘月,它並不是不努力,只是時候到了,容不得它再往西行。
山寺渾厚的鐘聲驚起遠林飛鳥,也驚醒了一直昏睡的藍老太太。她睜開渾濁的眼睛,側耳細聽了一會,立刻生了焦急之色。
「快些快些,讓趕車的快一點!寺裡晨鐘響了,馬上就要開山門呢,咱們可別誤了第一柱香。」
這是她歷年來拜佛的習慣,務必要求得第一柱香方才顯得虔誠。京外盛名卓著的積雲寺就在積雲山上,此時已經距離山腳很近了。在老太太的催促之下,車伕用力甩了幾次鞭子,拉車的馬匹碎步小跑起來,一路顛簸奔跑著將馬車拖到了半山腰的寺廟門口。
搶第一柱香的香客人數不少,幾十口子積聚在山門前等著開門,都是四面八鄉趕過來的。不過好在都是平頭百姓,並無什麼達官貴人,藍府的馬車一過來,僕役們上前一驅趕,這些百姓自都識趣的散開。皆因藍府馬車十分精緻,驅趕的僕役們又口稱「侯府」什麼的,百姓們雖然分不清什麼侯爵伯爵,但都明白來者惹不起,各自懷了不甘的神情走到一邊,將寺門前第一的位置讓給藍家的馬車。
如瑾在車中聽得外頭僕役趕人,側目看看老太太,見她並無不悅之色。以往在青州的時候,老太太出門拜佛從不仗勢驅趕百姓,說這樣會讓菩薩怪罪,然而此時她卻任由下人行事,顯然是對這第一柱香寄予厚望,其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於是山門開啟的時候,藍老太太如願第一個進了寺廟,在佛前上了第一柱香。如瑾陪著祖母跪在佛前,朝上看見金身輝煌的佛像熠熠生輝,有一種恍惚之感。果然是香火旺盛的佛寺,藻井雕樑,金身檀香,整個殿宇裡無一處不昭顯著富貴之氣。這樣金燦燦的佛祖,會比青州的石佛更靈驗麼?
「施主禮敬完畢,請隨貧僧後堂參拜去。」長案旁邊侍香的僧人突然出聲,將如瑾思緒打斷。
她扶著老太太站起身來看了一看,發現這個僧人著實胖得可以。跟隨的婆子剛剛遞過一個十分厚重的香油封紅給他,他便籠在袖中,和顏悅色朝老太太說話。
僧人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和尚,見老太太一臉不解,小和尚便合掌解釋道:「能去後堂參拜的不是普通香客,皆是佛前有緣人,施主福澤深遠,因此能得此殊榮。」
如瑾心裡便明白了,這是封紅給得太多的緣故。藍老太太於是滿懷欣喜的道謝,帶領眾人跟著和尚們去了後頭。殿門後守著的僕役們這才騰開身子,讓其餘香客陸續進來。
繞過正殿的側門往後走,卻不是簡單的一個後堂,而是連通的穿堂和兩進院子,每個院子的主殿裡都是一個小佛堂,供著藥師、如來等金身塑像。因為有藍家的僕役守著前頭主殿的後門,這一路行來,藍老太太就成了唯一的香客。
天色未明,院子裡還都點著燈火,那燈柱和燈座都是精雕細琢的白石,一看便是價值不菲。第二進院子中央是一個小小的放生池,秋來蓮荷枯萎,只剩了碧汪汪一湖水微微蕩漾著,藉著池邊的燈火光線,還能看見裡頭沉睡中的艷紅游魚。
胖胖的僧人引著老太太一路拜過去,每拜一處,都要重新給一次香油供奉,自然都是十足十的封紅銀子。胖僧人臉上神色越發和藹,老太太便感歎人家是慈眉善目,然而如瑾看來,他不過是接銀子接得眉開眼笑罷了。
到了最後一座殿宇的時候,裡面供著的是一尊臥佛,亦是金身輝煌,佛前海燈蓮燈裊裊升出香氣,直達殿宇上方高高的藻井。有早起打掃的兩三個僧人在周圍靜靜的做活,胖僧人帶著兩個小和尚侍立在側,講了一些臥佛的典故軼事之後,老太太便拉著如瑾再次跪到了蒲團上。
三叩九拜大禮之後,老太太合著雙手閉目祝禱,口中喃喃出聲。如瑾已經被胖僧人弄得沒有了任何虔誠之心,閉了一會眼睛就睜開來,卻發現胖僧人和小和尚都不見了,就連先前在殿中灑掃的幾個灰衣雜役和尚也不知何時退走了。
如瑾下意識的回身去看碧桃和吉祥,發現這兩個丫鬟也跟著主子跪在蒲團上閉目祝禱,顯然都沒發現殿中的異常。門口兩側有侍立的婆子,簷下燈籠打了她們的影子在窗扇上,影影幢幢的。
殿門正對著放生池的白石蓮紋橋,院中燈火交雜著已經淡去的月華,將周圍照成一片朦朧的灰白,寂靜籠罩著整個院落,連寺廟中本該有的木魚聲都不曾聽見,一切都顯得有些詭異。
如瑾心中生出本能的驚悸來,轉頭看看祖母和兩個丫鬟,發現她們仍然閉著眼睛祝禱著。她覺得有些害怕,忍不住輕輕站了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到殿門口,她探頭朝外看,立時便起了冷汗。
本該和婆子一起等候在殿門外的崔吉竟然不見了!
她特意囑咐他跟在身旁的,經了兩次突然而至的刺殺,在這樣的京郊之地,她勸著老太太暫時放棄男女之嫌,留崔吉守在了身邊。因此,從前院的主殿一路行來崔吉一直跟著,她們祝禱的時候他就候在殿門外,怎地此時卻不見了呢?
如瑾忍不住踏出了殿門,抓過一個侍立的婆子低聲詢問:「崔領隊呢?」
婆子茫然四顧,似乎這才發現崔吉不在跟前,詫異道:「剛才就在奴婢身邊啊……」
放生池中突然砰的一聲響,似是有石子落水。如瑾下意識抬頭去看,眼角餘光卻瞥見廂房側殿原本緊合的門扇變為半開了。
「引我們進來的僧人哪裡去了,是不是去了側殿?」如瑾問婆子。
婆子依舊是茫然,「沒有吧?奴婢沒見他們出來,是不是去後頭了?」許多寺廟佛像後面都有小小的隔間,不從正門去,也就是在後頭了。
如瑾緊緊盯著側殿半開的門扇,不知怎地,身上冷汗一層層的冒個不停。其實本可以解釋為她先前記錯了,殿門本就是半開的,或者是原本關著卻被灑掃的僧人打開了,一扇門的開與合又有什麼要緊呢?可如瑾心裡頭就是覺得不妥當,隱隱的,她感到不安。
「小姐有何吩咐?」
崔吉的聲音猛然響在耳邊,將如瑾嚇了一跳。
她轉過頭,看見面無表情的崔吉不知何時又站在了原處,似是從來未曾離開過。一旁的婆子也嚇得不輕,連聲嘟囔「崔領隊來去怎麼都不出聲」。
「你去哪裡了?」如瑾下意識的詢問。
崔吉隨手一指正殿側面的耳房附近,「去那邊看看。」
這回答等於什麼都沒答,如瑾知道他向來不喜多話,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便放棄了這個話題。總之他回來,她便能安心一些。
如瑾指指門扇半開的側殿,「那邊有人進去過嗎?」
崔吉的回答依然很短:「不知道,小姐去看看不就得了。」
如瑾回頭看看依舊祝禱未完的祖母和兩個丫鬟,再看看側殿,終究放心不下,低聲朝崔吉道:「勞煩崔領隊過去探看一下,可以麼?」
崔吉眼角動了動,瞅著側殿不言語,也不回答。如瑾正覺詫異,那邊側殿裡卻傳出了一聲一聲的木魚擊打,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
如瑾重重吐了一口氣,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原來是有僧人進去做功課。她轉身要回殿裡,一隻腳踏進門裡的時候,卻想起突然消失的胖僧人和另外幾個和尚,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揮之不去的詭異感再度蔓延心頭。
「引我們進來的僧人們去了哪裡,崔領隊知道麼?」習武之人耳目聰明,應該能察覺他們是何時離去的。
崔吉只用手指了指側殿。如瑾不由疑心大起,婆子明明說未見僧人出門的,側殿與正殿又不連通,他們怎麼去的那邊?她直直看向崔吉,卻只看見他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
她突然想起,這個人的來歷底細她並不清楚。
因了他和楊三刀救過藍家人的性命,她便無形中對他們產生了依賴,總覺得他們會護著藍家。他們入府當護院她不是未曾疑心過,但下意識的,她總因當初的救命之恩不願意懷疑他們,甚至今日還留了一個在家中,帶了一個在路上,依靠他們保護自己和家人。
然而,他們真的可信麼?
僧人們的奇怪消失,崔吉的去而復返,以及他莫名其妙的指示……如瑾心頭的不安越發重了。側殿裡的木魚聲聲敲擊著,一下一下,間隔相同,十分沉穩。如瑾聽在耳中卻覺得十分詭異。
轉身背對了崔吉,藉著殿門的這樣,她悄悄從頭上拔了一根簪子下來,扣在手心,籠在袖中。「我去那邊看看,你們好生照看著老太太。」她吩咐了婆子們一句,自己舉步朝側殿走去。
崔吉太過奇怪的言語和舉動讓她生了戒心,探看側殿的事情,她唯有自己來做。
簪子鋒利的尖尾頂在指腹上,她感到疼痛,卻依然緊緊的按著,用尖銳的疼痛來抵消心中越來越濃的不安。從正殿到側殿不過幾丈的路程,如瑾卻覺得距離如此漫長,每走一步,她的心就猛烈跳動一下,砰砰的聲音隔了胸膛傳到耳中,震盪著耳鼓。
吱呀——側殿半合的門上被她推開的時候,發出了微微側耳的聲響。
殿裡的只燃著兩盞素荷燈,陳列在一尊小小的佛像之前。供著瓜果卻沒有檀香點燃的桌案前,背對門口端坐著一個人。從背影的身形來看,是個男子。篤篤的木魚聲從他身前傳過來,然而他卻是一動不動的。
殿中唯有他一人,卻不是和尚,因為如瑾一眼就看到了他披散在腦後的烏髮,以及頭頂束髮的玉冠。他穿著墨色的衣服,盤膝而坐,不動如松。
如瑾握緊了袖中的長簪,警惕盯著這人。低沉的笑聲卻傳進了她的耳中,「讓你進來一趟可真不容易。」
木魚篤篤的聲響成了這笑聲的陪襯,似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渺傳來似的。如瑾頓時愣在當地,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手指下意識的用力,終於被鋒利的簪尾刺得低呼出聲。
她看看眼前的背影,再轉頭看看正殿門口挺立的崔吉,一瞬間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砰,她靠在了門上,將朱漆木門撞得悶響。
「關上門吧。」墨色衣衫的男子低聲說道。
如瑾扶著門站直了身子,抬腳邁進殿內,一手仍然緊緊握著簪子,一手反手關了殿門。門軸吱呀的響聲那樣刺耳,在木魚營造出的寂靜裡聽的人頭皮發麻。
「王爺安好。」她一個字一個字的,用極低的聲音吐出了四個字。
篤篤的木魚聲依舊沒有停,墨衣男子又低低的笑了,「你竟還記得我的聲音。」
「崔吉是你安插進藍家的人?」如瑾緊緊貼在門上,滿懷警惕看向他。
篤,木魚發出了最後一個音符,然後骨碌碌的,擊槌就被扔到了地上,一直滾到杏黃色繡了暗蓮紋的桌案帷幕底下。如瑾這才確定敲擊木魚的人一直就是他,那樣一動不動的,也不知他怎麼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