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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19 側殿對談 文 / 元長安

    「呵呵,你猜得很快,讓人意外,也讓人歡喜。」墨衣男子轉過身子正對了如瑾,伸手做出「請」的姿勢,示意如瑾坐到他身邊的蒲團上。

    如瑾自然是不會坐過去的,依舊緊貼了身子在門上,離開眼前之人一丈開外。她此時只覺得側殿太過狹窄,從門口到香案不過如許距離,若是再遠些才能襯意。

    「王爺金尊玉貴之軀卻降臨郊外寒寺,又是在這種天色未明的時候,想盡辦法引我前來,我是否可以問一句『為什麼』。」她的語氣警惕而疏離。

    眼前之人有著記憶裡讓她耿耿於懷的五官,寬額劍眉,眼眸幽深,望之令她不快。到得此時,僧人們詭異的消失和崔吉奇怪的去而復返,盡皆有了答案。堂堂的帝胄長平王爺,想辦到這樣的事情輕而易舉。

    而崔吉那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是讓如瑾恍然,再聯想之前藍家血腥之時崔楊二人神兵天降般的救助,一切不言自明。她總覺得崔吉楊三刀進藍家進得奇怪,卻原來,是這位王爺的手筆。

    他為何要這樣做?藍家的那一場刺殺和他有什麼關係?為何每一次出現血腥的時候都有他相救?而此刻他將她引來,又是要做什麼?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如瑾腦海中飄著,沒有一個能憑她自己猜出答案。

    想想自己的一切行動都在對方掌控之下,藍家一切動靜都被他得知的透徹,怎能不讓人背脊發涼呢?即便他救過藍家,但,那救命之恩真的是出自好意麼……

    有了皇帝那樣的人做例子,再看著眼前與皇帝酷似的年輕臉孔,如瑾心中除了疑慮就是警惕。

    似乎是對她眼裡深深的警戒感到不解,長平王攤手作無奈狀:「好歹我也救過你的命,你就是這樣戒備於我麼?」

    如瑾此時才發現他的自稱,是「我」,而不是「本王」。家裡藍澤對外人亦是稱呼「本侯」,對著家人摯友才你啊我啊的說話,如瑾知道這一點,然而卻不敢將這個道理套在長平王身上。她不覺得自己和對方有什麼深厚的交情。

    「王爺,救命之恩日後有機會定會報答,但王爺在藍家安插自己的人卻是為何?此時此刻引我前來,又是為了什麼?王爺若能直言相告,也許我就不會如此戒備了。」

    長平王盤膝坐在蒲團上,手指隨意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聞言瞇了一下眼睛,「崔吉可不是我安插進藍府的,而是安插在你身邊的。」

    「這有什麼不同麼?」

    「當然不同。」長平王解釋道,「安人在襄國侯府是為了刺探消息,在你身邊只是為了護你周全而已。」

    「多謝王爺體恤關切。」

    如瑾語氣中有淡淡的嘲諷,是對他如此不經招呼的安排極為不滿,亦是不相信他的解釋。長平王卻渾然不覺似的,擺手道:「不必客氣,應該的。」

    他渾不在意的姿態讓如瑾有些惱火。對於這位七皇子,許多人都私下評價他為紈褲子弟,若不是頂著皇子的名頭怕是早被人街頭巷尾的傳說各種荒唐了。今日巧遇哪位小姐,明日看上了誰家貴婦,種種行徑與那些仗老子勢尋花問柳的衙內相差無幾,如瑾當日在宮裡基本是不問世事的,都曾聽到過關於這位的一些風言風語,可見此人有多荒唐。

    連番幾次相見,最初她對他也是厭惡的,尤其恨他影響了佟家姐妹的一生。只是後來客棧那一夜被他所救,感激之情充滿肺腑,以往的厭惡便自然而然的淡化了,厭惡與感激交織著,生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來。

    然而,後來經了皇帝屢屢拿藍家使喚的事情,如瑾對皇家的憎惡卻是更加深重,加之此刻驟然發現崔吉楊三刀的來頭,生了警惕,以往的感激又被戒備替代。

    看到他用並不正經的態度和自己對話,如瑾微有惱意,「王爺是不是護錯人了?藍家東院裡住著的才是你兄長將要納入的小妾,崔吉該去我長姐那裡護著才是。」

    「哦,這句話說得奇怪,我可以認為你在翻醋罈子麼?」長平王故意凝了眉頭,正色道,「雖然曾與你家長姐同車飲茶,但我對她可沒有半分青睞之心,如今她更是皇兄的妾室,我派人去護著她作甚,你莫要胡亂吃心。」

    如瑾暗自咬牙,深悔自己說話莽撞。適才那句話她不過是在懷疑他的動機,然而非要歪了心思曲解,那樣的言辭也是可以理解為吃醋的。只怪她從未與這等人打過交道,一時疏忽被他佔了便宜。

    「王爺但請自重。」素臉含了霜色,青黛色的遠山煙眉高高挑起,如瑾壓住心中的窘迫,努力整理凌亂的思緒,「王爺,崔吉楊三刀二人暫且不論,就說眼前,王爺引我前來所為何事?若不相告,恕我要去侍奉祖母,不能奉陪了。」

    長平王似乎對她的不客氣十分悻然,歎了一口氣,惆悵道:「見你一定要說出個理由麼,難道無事就不能相見?」

    「王爺……」如瑾羞惱上臉,雙頰染紅,他言語裡的曖昧實在讓人難堪。

    「瑾兒,我出來一次可不容易,時光匆匆的,莫要用冷臉對我才好。」

    砰,如瑾直接開了門,將門扇甩到牆上。他將她當什麼人了,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已是不妥,他還偏要說這些齷齪的話來折辱她。他竟輕浮的叫了她的名字,要知道,閨閣女子的名諱只有至親才能稱呼。

    手中簪子將指腹刺得生疼,若不是礙著他的身份,如瑾真想把簪子扎到他身上才能解氣。一隻腳跨出了門檻,身後卻傳來長平王低低的言語,「性子一如既往的烈。」

    摔個門就叫性子烈了麼?如瑾突然想起母親保胎的夜裡那把明晃晃的尖刀,若是叫他嘗嘗刀鋒劃破肌膚的感覺,也許他才知道什麼叫性子烈。「不必道歉,當不起。」她將另一隻腳也跨了出去。

    說話的這片刻,天光已經放亮了,高懸在淺灰色天空裡的殘月終於褪了光澤,變成半團雲絮狀的雪白。東方的天際處有絳紫色的朝雲橫亙,層層疊疊,被未曾露頭的太陽鍍滿金黃。院中燈火卻依然燃燒著,並沒有雜役的僧眾進來熄滅火頭。

    正殿門口侍立的婆子遠遠聽見這邊的門響,就有兩個要過來看看情勢,卻被崔吉攔住了腳步。如瑾看在眼中,因了對長平王的警惕和疑慮,對崔吉也產生了些許負面的情緒。

    將要離開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依舊端坐在蒲團上的長平王。那一身墨色衣衫被佛前燈火與門外晨光交相映照著,泛起一抹淡淡的幾欲虛無的金黃。他玉色的臉孔也因了這層金黃色的微弱的光,有了若有若無的柔和。

    這回眸一瞥,她將心頭的惱意壓了下去,盡力保持了平靜的口吻,「救命之恩銘記於心,但您不聲不響安插了人在我跟前,又言語輕薄,王爺,莫要以為有恩便可為所欲為。」

    她肅然的面容如此疏冷,長平王終於收斂了懶散的腔調,正兒八經的說道:「藍三小姐誤會了,本王沒有歹意。若有無意間冒犯之處,還請小姐莫要見怪才是。相見不易,小姐這般便要走了麼,沒有什麼要問本王的?有些事,問起本王來可比拐彎抹角的找御醫方便多了。」

    他恢復了「本王」的自稱,如瑾終於感到稍稍平復一點,又見他提起曲折打探消息的事情,這是正經事了,如瑾這才停住腳步,轉身重新對了他。

    「王爺降臨此處,我自然是有許多話想問,只要王爺不說令彼此都難堪的話,我也願意與王爺交談。」

    「那麼請吧。」長平王再次伸手指向身側的蒲團。

    如瑾袖中的手捏了簪子不放,重新進殿關了房門,看看那蒲團,走過去拎起放到了門口,這才跪坐在上面,與長平王正臉相對。

    她的刻意疏遠換來長平王淡淡一笑,這次卻是沒再說什麼曖昧的話,只以手支頤靜靜坐著,等待如瑾開口。

    蓮燈裡的火焰妥貼燃燒著,佛像的臉孔在輕紗幔帳之後若隱若現,在這樣安詳而寂靜的早晨,佛堂之中談論的該是禪意心經,可如瑾的問題卻是俗世俗事。

    她靜默了一會,理清腦中思緒,將時間推回到遠在青州的日子:「王爺可否相告,我父親到底是因何而立有大功的,他與晉王素無交集,怎會突然揭發晉王謀反?」

    「你要問的是這個麼?」長平王眸底映出如瑾艷麗卻淡漠的眉眼,似是欣賞她的尋根溯源,微微笑了一下,說道,「你這問題問得好,本王就好好的答一答。」

    「多謝王爺。」如瑾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兩人的對話這是上了正途了,再不用擔心他突然的輕浮言語。

    「晉王謀反之事,啟於六皇兄代天巡邊途中遇刺。」長平王第一句話就讓如瑾驚訝。

    「就是這次您和永安王巡邊的途中麼?」

    「正是,雖無真正傷著,但皇子遇刺乃大事,當時六皇兄決定秘而不宣,他繼續巡視邊鎮,而由本王沿途追查刺客的蹤跡。這一追,便追到了晉州附近。」

    如瑾恍然,怪不得她在青州會遇見長平王,想來就是他追查刺客的途中在青州停留了。轉念一想,她也立刻明白了父親是因何得知秘事的。

    「佟太守與我父親素來交情不錯,想來是他將王爺的事情暗中告知了我父。」

    「嗯,你頭腦轉得果然很快。」長平王笑道,「佟太守亦是精明人,沒想到他會察覺本王路過青州的目的。」

    「怎麼?不是王爺告知佟太守的麼?」

    長平王搖頭,「這等機密事怎可隨便告訴一個小城太守。」

    如瑾不由蹙眉:「那他是如何得知?」若佟太守有這樣刺探機密的本事,他與藍家交往,實在令人不得不提防了。

    「本王這裡是不會走漏的,興許他是在六皇兄或邊鎮那邊探得。」

    因為佟秋雁在長平王身邊,如瑾不好當面說佟太守什麼,只是暗自思忖著。皇子遇刺,晉王有嫌,佟太守得知後挑唆了父親藍澤去揭發,繼而有了後來種種。那些且先不論,這件事的根由似乎也並不妥當。

    見長平王一直無有避諱的直言回答,如瑾想了想,雖然忐忑,雖然不知對方到底是何居心,但此時相對而談已有諸多不妥,再多一樣又何妨。她便將有些敏感的問題拋了出來,「恕我直言一句,晉王久居偏地,一直安分守己,怎地突然就要刺殺皇子?若說謀反,刺殺皇上或太子豈不更直接,莫非是王爺或永安王跟他有過嫌隙?」

    長平王哈哈一笑:「本王和六哥自小也沒見過王叔幾面,何談嫌隙。」

    「那麼……刺客真是晉王麼?」

    長平王眼睛一瞇:「你想說什麼?」

    他眸光晦暗不明,如瑾橫了心,直接道:「我現在說的話,走出這扇門一步,我是絕對不會承認的——我想說的是,晉王此案是否有冤情?」

    「襄國侯上奏之後,禁衛直接快馬去晉州拿獲的人證物證。人證是晉王府的管家,物證是王府花園中啟出的長槍強弩,你覺得,這樣的鐵證會造成冤情麼?」

    長平王說得很慢,如瑾一字一句聽在耳中,心中頓時波瀾湧起。禁衛取證,禁衛是什麼人?是皇帝直屬的私人武力。未通過任何有規矩的程序,直接由禁衛定案,皇帝要滅晉王的心思也太急了些。晉王府的管家,花園裡的強兵,所謂的人證物證是真實的麼?連長平王一個不在儲位的皇子都可以隨手在藍家安插了人,皇帝想要在藩王家裡插些證據,又有何難?

    若是事實果如她所料,皇帝不過是借了父親藍澤的告發而對晉王發難,那麼在這一場皇族兄弟相殘的鬧劇裡,藍家又處在何等尷尬的境地!更別說之後還有皇帝特旨的進京謝恩,更有御賜宅院招人怨恨,還有內閣重臣們曖昧叵測的態度……

    「是不是冤情,皇上知道,我不知道。」如瑾低聲道,「雖然不明白王爺以何等立場告訴我這些,但,還是要謝謝您的解答。」

    長平王含笑看了如瑾一瞬,無奈搖了搖頭:「父皇如此行事,我身為皇子,被你懷疑立場和目的也是必然。」

    如瑾注意到了他的語氣,「父皇如此行事」,他似乎對皇帝的作為不滿?天家父子之間親情寡淡,皇子不滿意皇帝也是常見,可他為何要對她說表達這樣的意思?她們還沒熟到可以彼此討論忌諱的話題罷,甚至,連這樣的對談都是來得莫名其妙。

    天光終於是亮了,佛前的兩盞蓮燈被窗外映進來的日光照得黯淡,長平王的眉目卻在如瑾眼中一點點清晰起來。早起山雀的啼叫提醒了如瑾時候不早,她壓了心中疑慮,繼續問道:「池水胡同闖進刺客,聽聞這件事與戶部杜尚書有關,皇上查處杜尚書貪墨,暗地裡是否因了這件事?」

    「這個你也想到了麼?」長平王讚許的點點頭,「的確是父皇藉機發難。」

    那麼朝中的形勢該是很詭異罷……皇帝和內閣輔臣對壘,藍家夾在其中倒成了引火的由頭,這樣的處境是多麼尷尬和危險。

    如瑾臉色凝重,為家裡的未來深深擔憂。以前為著不知外頭動向而焦慮,如今知道了,卻更是憂思難安。她只是一個女子,要如何才能扭轉家族運勢?

    「你在擔心什麼?」長平王低聲問。

    如瑾抬眸看他,面對著這樣一張令她不快的臉孔,她十分矛盾。她是想與人傾吐所思所慮的,但對方畢竟是天家皇族,與皇帝至親骨肉,她可以將心思盡皆托出來麼?

    她的遲疑被長平王盡皆看在眼裡,他笑道:「首先你擔心的是晉王舊宅,其次該是你家長姐的婚事?」

    如瑾愕然,不知他為何這般瞭如指掌。長平王卻道:「一切由他,你忘了這句話麼?」

    如瑾腦中轟然一聲,眼前驟然浮現夾在床頭書冊裡的紙條,以及紙條上龍飛鳳舞的字跡。第一張是中秋賞月的言語,第二張,便是勸她安心的勉勵。一切由他,她還記得的。

    「原來是王爺。」她心頭突地一跳,自語道,「有崔吉那樣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送進我房裡一張紙條,卻是極容易的。只是……為什麼……」

    她的語聲很輕很輕,輕得自己都幾乎聽不見,長平王卻是聽見了,於是笑道:「為什麼?本王不敢說,怕是你又羞憤而逃。」

    不說,卻比說了還要讓人窘迫。如瑾臉上紅雲騰起,不由蹙眉低了頭。

    「王爺,時候不早,祖母那邊祝禱快完了,若無別事,小女子告辭。」

    長平王道:「本王自是沒什麼事,只要你的問題問完了,想走便走。」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的墨色荷包來,「將裡頭粉末放到主殿蓮燈裡,過上片刻,藍老太君的祝禱便會停了。」

    如瑾吃驚,這才醒起自己祝禱時擅自離開,還在門口和婆子崔吉說了半日話,老太太和兩個丫鬟都是沒有過問的。原來……

    「祖母她們中了什麼藥物,可會損傷身體?」她不由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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