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雲 220 秉燭夜談 文 / 元長安
兩日之間,連接送了兩次信。舒榒駑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為的什麼事呢?如瑾趁著母親給小妹妹餵奶的時候,轉到外間後閣裡拆開了信封。
這次只有一頁紙,字也只寫了幾個——若方便,求一見。
如瑾將信紙前後仔細看了幾遍,又將信封抖了抖,確定真的是只送來這六個字。凌慎之是個守禮也明白事理的人,從不主動和她見面,因為知道那或許會給她帶來不便。他這次要見面,是遇到了什麼事嗎?
如瑾讓碧桃將燈點著,很謹慎的將信紙在火上燒掉了,即便沒有署名也沒寫收信人,她也習慣於銷毀一切可能引來麻煩的東西。「安排崔吉帶凌先生進來一次吧,像小妹出生那晚一樣。」她吩咐碧桃。
長平王府裡,尚未起床的某人很快收到了消息,未入府的側妃要和男子私自見面。
斜飛的眉峰輕輕一挑,「讓他們見。」
送消息的屬下悄無聲息退了出去,留下睡意全無的某人,盯著床帳子上手法拙劣的冬瓜燈籠默默半晌。
這個晚上,如瑾借口要回香雪樓去收拾東西以便徹底搬到明玉榭住,暫時辭別了母親和妹妹,帶著近身丫鬟們回到了自己房裡。
天色一片漆黑之後,崔吉輕巧越過窗欞,將凌慎之帶進了內室。
碧桃在門外守著,如瑾沖崔吉點頭:「多謝領隊。」
崔吉一身夜行衣,高瘦挺拔,因為過分的沉默和並不突出的五官,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相貌,但卻絕對忽略不了他烏黑的眼睛。他靜靜打量如瑾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躍了出去。於是屋裡只剩下如瑾和凌慎之兩個人。
如瑾將幾盞燈全都移到了窗邊,以免屋中的人影會透了窗子被外頭瞧見。她快速的走來走去,一邊含笑和凌慎之打招呼。
「現在我出府不似以往方便,沒個正當理由侯爺不會放我出去,只好委屈先生再冒險一次了。這裡不是待客的好地方,先生別見怪。」
樓下有丫鬟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低聲的說話,還有挪東西開箱子的響動,倒襯得屋中更加安靜。
如瑾移完了燈,伸手請凌慎之坐,並親自給他倒茶。凌慎之自從進屋後就沒說話,似是對進入如瑾的閨房感到非常尷尬,一直半垂著眼睛,此時慢慢在玫瑰椅上坐了,接了茶盞,也只低聲說了句「多謝」。
兩座椅子中間隔了小小的茶几,如瑾在他對面落座,看向他,「先生從不主動與我見面,這次是為了什麼?若是先生遇到了難處,不必顧慮只管開口,我必定全力相助。」
凌慎之修長的手摩挲著天青釉細瓷馬蹄杯,並不與如瑾對視,沉默著。
「先生?」如瑾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喚了一聲。
於是她就看見對面的青衫男子突然抬了眼。她嚇了一跳,為那雙眼睛裡顯露的情緒。她一時不能準確體會出情緒的含義,只知道一汪平靜的湖水變成了雲層密佈的海面。
「聖旨的事,我知道了。」凌慎之忽然開口。
他的語氣很平靜,可是如瑾聽出了不平靜。就像他眼中的海,暫時無風無浪,似也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虛假寧靜。她等著他說下面的話。
「藍小姐,你願意嗎?」他看住她的眼睛。
「先生?」如瑾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瞬間,似乎也明白了昨日那幾張空白信紙的意義。
凌慎之不是習慣於追問或逼問的人,問出的問題沒有被立刻回答,他便停止了等待,只是移開了目光。然後像是閒話家常,說:「我今年二十五歲了,比你年長許多。聽起來你也許會感到不可思議,或者憤怒,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聲,藍小姐,我傾慕於你許久。」
如瑾頓感整個人都燒了起來,從頭熱到腳。
凌慎之一直溫和清淡,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親耳聽到他這樣說話!
「先生……」
「藍小姐,很抱歉唐突了你。」凌慎之打斷她,語速比平日快了一點點,「但是不管你聽了之後生氣也好,再不肯見我也好,或者徹底看低我,厭惡我,再重來一次,我還是要說出這些話。」
如瑾在袖子裡緊緊掐著手心。她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慌亂。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凌慎之方纔的沉默並非因為尷尬,而是在隱忍。
她可以對著登徒子一般的長平王發脾氣,但對守禮之人突然的冒失束手無策。
「……若是不說,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凌慎之最後一句語調很蒼涼,與他一貫的清和完全不符。
他的眼神黯淡,如瑾看著,也被感染。
「謝謝,謝謝先生。」她是真的要感謝他,肯冒著被當做輕浮浪子的風險勇敢直言,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乾淨出色的男子欣賞她,不介意她做過的那些事。
凌慎之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回應,驚訝地轉過頭,繼而笑了。「果然,你是與眾不同的。」
可是這笑容到了後來便有了苦澀的味道,他歎了一口氣。
如瑾知道他在歎息什麼。如果他將她當做明珠,這珠子馬上就要被鎖進他觸不到的地方了。
「藍小姐,昨日我就知道你的事了。我想了一整夜,很後悔,當初也許該努力向前一點。」凌慎之拿著茶盞蓋,很認真的撇盞中茶沫,緩緩的敘述,「我知道侯爺厭惡我,知道平民與侯門難有交集,不知道你的心思,不知道若我唐突向前一步,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所以,什麼都沒說過,也什麼都沒做,能一直與你保持著聯繫,幫你一些忙,我覺得已經很好。你還小,也許再過幾年……家中叔祖幾番勸我參加太醫署的考鑒,我以前並不放在心上,不過後來卻也認真考慮過,如果我成了名望甚高的御醫,會不會比平民更容易一些。」
如瑾的臉一直火燒火燎,靜靜聽他說話,最開始是因驚惶而羞於開口,後來是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她沒想到凌慎之隱藏了這樣深厚的情意。她值得麼?
比平民更容易一些……御醫與侯門結緣也是艱難,名望再高依舊門不當戶不對,可他竟然認真考慮過,可見是……
如瑾垂了眼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對她有了這樣的心思?是從第一次見面嗎,可他們對話不過兩三句,她看到的還是他的背影。是從他被她牽累了名聲嗎,可他應該怨她才對吧。從她私自出府去求他幫忙?從他在劉府裡捨身救她?
樁樁件件,似乎都是她在拖累他,她身邊充斥了骯髒的事情,他不但不嫌棄,還生了情意,如瑾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夢。
「先生,我……我很感激你的情意。」這種話終究是羞於啟齒,她說得磕磕絆絆。臉上火燒,心裡也是滾熱的。
凌慎之卻說:「是我該感激你,感激你沒有生氣。」
樓下砰的一聲巨響,將兩人對話打斷。外間傳來碧桃的高聲:「誰做事這麼不牢靠,嚇著姑娘怎麼辦!」
樓梯上蹬蹬蹬腳步聲近,隱隱的是蔻兒在說話:「是我不好,挪衣箱子的時候絆了一跤,把箱子扔在地上了。」
「下回小心點。那箱子我都搬不動,你逞什麼能呢,小胳膊小腿的肯定要摔,去多叫兩個粗使婦人進來幫你。」
蔻兒清脆的答應了一聲,又說了幾句好話,蹬蹬跑遠了。碧桃往內間裡問:「姑娘沒嚇著吧?」
「沒事。」如瑾讓她繼續在外守著,轉頭替丫鬟朝凌慎之道了一聲抱歉。
經了這麼一打岔,方纔的話題被打斷,如瑾慌亂的情緒得到了平復。她臉上潮紅正在漸漸褪去,因被突然表白而飛散的理智逐漸回歸。
她站起身,將凌慎之面前冷掉的茶水換成新的,又將茶壺提了出去,讓碧桃找小丫鬟添滾水。這些事做完,回屋重新落座後她已經理清了思緒。
「先生,能聽見你說這樣一番話,我很高興,終於知道我身邊的一切,以及我曾做過的不太好的事情,沒有被你看輕。先生是我仰慕的人,是我想成為的人,因此方才聽到的話、收到的情意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我會珍重收藏的。」
凌慎之的臉色略微黯淡了一下。
如瑾前後的轉變他看在眼中,知道她已經想清楚了。而這也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他知道她向來有主見,視母親如性命,他必定不能和她有什麼結果。
來此之前,他已經明白。
「藍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說,「聖旨一下,不管你怎麼想,都沒有任何退路了。方纔我問你是否願意,也只不過是問一問。而我所說的一切,只是想說給你聽。你不必感到為難,或者愧疚,那不是我想要的,你也不會那樣,對麼?」
如瑾低頭苦笑。
他還真是瞭解她。那麼這樣的她,他到底看上的是那一點呢?
談話進行到這裡,兩人已經算是敞開了心扉。於是她便問了出來。
凌慎之沉默了一會,然後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