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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81 逐下龍榻 文 / 元長安

    章節名:281逐下龍榻

    鳳音宮裡皇后摔了一個水晶碗。i^

    「他這翅膀是徹底硬了!」

    去往長平王府傳話的內侍趕在宮門落鑰前回來,一肚子火,回稟時也就不留情面,將長平王的不馴添油加醋說了一通,最後還說,「奴才請王爺照顧娘娘顏面,王爺卻讓奴才滾。」

    皇后聽了,就將一套兩個的另一個水晶碗也摔了。

    宮女秋葵將那內侍狠狠瞪了一眼,讓其退下。一面抱怨這人上眼藥也不挑個時候。明兒是七小姐大喜,長平王那邊不受教,適當圓過去就是了,等過了喜事再和皇后提起不遲,做什麼因為自己受了氣,就要主子也跟著生氣?

    一面就上去勸慰皇后:「娘娘您且慢動怒,剛喝了安神湯,這一生氣豈不是白喝了。早些睡吧,明日七小姐出嫁,您且有的忙呢。七王爺那邊的事情過後再提不遲,您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是,本宮犯不著和這等張狂沒深淺的東西生氣。」皇后冷冷一笑,「叫了陳嬪過來吧,本宮好些日子沒和她好好說過話了。」說話間眼珠微動,「天氣越發冷了,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娘娘,這個時候……各處宮門落鑰,不如明日各宮主子們來請安的時候再找她?」

    雖然皇后可以夜半傳人,但事後傳揚出去,終究是不大妥當,惹人議論。

    「讓你去你就去,難道本宮想傳個嬪妃很難麼?」

    這是動了真火,秋葵再不敢言聲,躬身退下派人去辦事。

    被派去傳話的內侍領了夜間行走的腰牌,前往陳嬪的住處去請人。卻不料陳嬪不在宮中,留守的宮女說主子在弘度殿徹夜祈福,給遇刺的長平王做功德,晚間不回來。內侍不敢耽擱,立刻就去弘度殿。

    弘度殿卻不開院門。

    駐殿法師妙恆的徒弟隔著門和他說話。「蓮華聖地,自有規章,日落之後若無聖旨鳳諭,是不開門待客的,公公請回。」

    內侍便說:「那麼請陳嬪娘娘出來,隨我去見皇后娘娘。」

    那小尼依然不肯:「陳娘娘佛前發願,誠心祈福三天三夜,這是一場功德,貧尼等人只能襄助加持,不可打斷毀損功德。」

    內侍暗暗罵了一句,頗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再說兩句,門內卻沒了動靜,想是來應門的女尼早已走了。內侍氣得跺腳,窩著火回去照實回稟。

    皇后眼角的魚尾紋就越發深了。

    「陳嬪什麼時候去的弘度殿,怎麼本宮一點都不知道。」早不去,晚不去,偏生這個時候。於是就起了疑心,難道陳嬪算準了會被傳召?

    皇后立時到案邊寫了一道手諭,「去,妙恆不是要聖旨鳳諭麼,本宮就給她。」將筆用力丟在案上,「若是傳不來她一個小小的陳嬪,本宮的鳳椅讓給她好了!」

    這是和長平王母子較上勁了。

    秋葵不敢勸,接了手諭,出去帶了人就朝弘度殿匆匆而去。

    鳳音宮一動,幾處要緊宮室的主人都得了消息。慶貴妃問起春恩殿,「今晚誰在那邊應牌子?」

    「回娘娘,是瀲華宮蕭寶林。」

    「又是這賤人。」慶貴妃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揉著眉角想了想,彎唇道,「快去,看看有沒有人往那邊遞信,若沒有,就由咱們來告訴她。想必這個時候皇上還在批折子,她正閒得發慌。」

    「娘娘,這……」

    「怕什麼,本宮不說不動,難道皇后就會放過本宮?本宮就是要把水攪渾,誰也別想置身事外看鷸蚌相爭。哼,太子還沒到失勢的時候,本宮也不是好欺負的,老七遇刺,皇后那老婦就想把髒水往太子身上潑,今兒她在皇上跟前說了什麼,打量本宮不知道呢!想得美!」

    「可蕭寶林未必會搭理這事,她日常很是獨來獨往,誰都不交結。」

    「會不會的,賭一賭唄。她若理會自然熱鬧,若不理會,讓皇上知道也好。」總之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給皇后添堵的機會。

    於是,慶貴妃宮裡的下人就往勤政殿送吃食去了。

    媛貴嬪那邊卻是聞風而起,匆匆披了裘袍,親自去往弘度殿。抬步輦的內侍一溜小跑,將隨侍的幾個貼身宮女跟得氣喘吁吁。

    「娘娘,您為何要管這事?夜半出來恐怕受涼不說,就是這節骨眼兒上,咱們不該攪進去。」心腹侍女一邊跑一邊壓著嗓子勸。

    所謂「這節骨眼兒」,便是長平王府裡鬧刺客,死了好些人的事情了。永安王賑災帶功回朝,太子閉門東宮,長平王剛入閣聽政不久便遭了刺客,敏感而讓人聯想頗多的時節,媛貴嬪身為永安王的生母,實在不應該牽扯到皇后和陳嬪的糾葛裡去,退避三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可媛貴嬪只催著抬輦的內侍加快腳步,一言不發,握緊了扶手,默默在紅牆圍出的長巷裡穿行。自從聽見長平王遇刺的那一瞬,她的心就一直揪著,緊緊的,放不下去。若是平時,皇后和陳嬪的事她自然不必管,可這個當口兒她寧願違了皇后,也要和陳嬪走得近一些。總之……皇后那邊是早晚翻臉罷了。

    暗夜的皇宮內廷,制式防風宮燈將一條條筆直的巷道照得通亮,若從高空看下去,整個宮廷像是一個巨大的棋盤,宮燈便是那光芒璀璨的格子線,將一個個宮院分割在方寸之間,規整,嚴謹,死氣沉沉。

    而穿行在格子線上的三路人,便是這死氣裡唯一的活物,各懷心思,忙碌奔行。

    媛貴嬪趕到弘度殿的時候,鳳音宮的秋葵剛剛帶人到達沒一會,門還沒叫開。依舊是女尼隔著門與之對話,出家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飄渺語調,彷彿門外門裡是兩方天地,外面所有的行動都與裡面無關。

    「請師傅開門,我這次帶著的是皇后親筆鳳諭。」

    裡頭緩緩問道:「不知娘娘鳳諭下達弘度殿,所為何事?」

    沉穩如秋葵也被問出了一絲火氣。適才剛來人傳過話,沒一刻呢,這姑子就像全然忘了似的,裝模作樣還問為什麼。耐著性子,答說:「是皇后娘娘請陳嬪娘娘過去敘話。」

    緊閉的深絳色木門這才緩緩開啟,露出裡頭年輕女尼毫無特點的臉,和一襲麻質緇衣。門卻不是大開,女尼一個身子擋了門縫,伸出雙手來,「恭請皇后鳳諭。」

    這是要驗看真偽。秋葵板著臉遞了手諭過去,女尼藉著門口座地燈的淺光仔細查看,認了是真的,雙手奉回,方才大啟院門。

    「請師傅讓路。」秋葵望著依然擋在門口正中的女尼說。

    女尼雙手合什誦了一聲佛號,「貧尼奉勸一句,陳嬪娘娘發願祈福,中途最好不要打斷。煩請轉告皇后娘娘,若是事情不急,最好是三天之後再來,也是一段功德。」

    「奉旨行事,師傅不必多言!」秋葵跟皇后有耐心,跟別人可沒那麼好的脾氣,立時就要硬闖。

    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了媛貴嬪突然出現,正扶了宮女的手走下步輦。她一愣,遂站住了腳,遙遙一禮:「娘娘安好,不知娘娘此時前來弘度殿,所為何事?」

    媛貴嬪緩緩走到門前,微笑說道:「夢中驚起,心有所感,前來找妙恆法師指點迷津。」

    秋葵摸不透她的來意,便只賠笑:「那麼奴婢不打擾娘娘參佛了,辦完了事就走。」說著,帶人從女尼身邊擠過,進院。

    女尼朝媛貴嬪點頭:「師傅正為陳嬪娘娘加持,恐怕需要娘娘稍等。」

    「不要緊,我在一旁等著,不打擾就是。」

    正殿那邊響起說話聲,女尼回頭看了看,閃開身,讓媛貴嬪進了院子。

    秋葵正被妙恆另一個徒弟攔在殿門口,那徒弟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將事情經過又重新和秋葵問了一遍,並重新查了一回皇后手諭。%&*";消磨了半日,弄得秋葵已是臉色頗為難看。

    媛貴嬪款步上前:「佛家門前,還是不要動怒得好。你不信佛,佛卻存在,莫添了業障。」

    上下尊卑,秋葵不敢和媛貴嬪發作,欠身道:「謝娘娘指點。」

    媛貴嬪扶了扶在步輦上被顛簸鬆散的鬢角,笑問:「不知皇后娘娘所為何事,深夜發手諭傳召陳嬪。」

    「奴婢奉命行事,並不知內情。」這倒不是敷衍,她是真說不上來理由。

    皇后是怒而寫諭的,眼見著媛貴嬪「巧合」而來,秋葵就知道恐怕這事難以順利。如果皇后那邊給不出合理的說法,濫用權力,不尊佛法的名聲是背定了,到了明日,還不知會受怎樣的非議,說不定有言官受了指使藉機生事也未可知。

    但她一個遵旨辦事的宮女,此時也無法可想,只能硬挺著和媛貴嬪周旋。

    媛貴嬪並未追問,轉頭看向門窗緊閉的正殿。

    誦經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傳出來,木魚一下一下的響著,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尤為清晰。能聽得出是陳嬪的聲音,但因念了佛經的緣故,比平日更悠揚柔和,透著一股子聖妙之氣。

    殿前亭亭如蓋的古槐落光了葉子,只有曲折嶙峋的枝幹向天,經聲悠揚,那些冷硬的枝幹也似乎變得柔和了,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影。

    秋葵讓擋在門口的女尼讓路,女尼說:「煩請稍候片刻,此經尚未誦完一遍,三天三夜的中途打斷已經是損了功德,一篇完整的經文,總也要讓發願者念完。阿彌陀佛。」

    出家人認死理,秋葵聽得煩躁,只恐時候久了皇后怒氣更盛。沒有人比她更知道皇后背地裡的脾氣,豈敢在這裡耽擱磨蹭,於是一揮手,就要讓人硬闖殿門。

    媛貴嬪立時走在前頭攔住,稍稍冷了臉:「這位師傅說得有理,秋葵你在宮中時候不短,怎也不明白事理?且退下,容本宮去和皇后娘娘討個示下,准陳嬪念完了這段經,或者允她做完三天祈福。佛法無邊,功德無量,身在宮廷更應懷有佛心才是,你們豈可一味仗勢,損了皇后賢名?」

    秋葵到底沒敢強硬上前,見媛貴嬪作對,摸不準路數不敢造次,於是停住了,「那便請娘娘去請示吧,奴婢專等。」

    媛貴嬪向身後抬手,立時有人前往鳳音宮。秋葵示意,身後也有人隨了那人而去。

    於是在兩人回來之前,這殿門是進不去了。弘度殿的女尼就朝媛貴嬪合掌:「娘娘善心,必有報還。」

    「承師傅吉言。」

    蕭寶林是和兩個請示回來的人一起進院的。

    看見她來,媛貴嬪靜默的神情透出一絲瞭然的笑。秋葵卻是眉頭一皺,朝蕭寶林微微一禮,就問跟去請示的人:「娘娘怎麼說?」

    「皇后娘娘請媛貴嬪安心找妙恆師傅指點迷津,不要理會別事。落鑰之後還隨意走動,娘娘說念在媛貴嬪初犯,暫不追究,下不為例。」

    媛貴嬪朝自己的人看看,見其點頭,知道所言不虛,便輕笑:「落鑰後走動的罪過,本宮自會和皇上認錯領罰,多謝皇后娘娘寬容了。」說完,也不提阻攔秋葵的事了,站到一邊去,只等著蕭寶林說話。

    侍寢的人突然跑來這裡,不是傳皇上的旨,就是要把見聞帶給皇上聽,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皇后對蕭寶林的敵意宮中眾人心知肚明,此時她來,肯定不為幫皇后的就是了。她為什麼要摻和陳嬪的事?媛貴嬪等著看下文。

    蕭寶林大晚上也穿得光彩輝煌,成套的紫翡頭飾插滿髮髻,夜色裡閃著瑩潤的光,長長的流蘇垂下來,在腮邊輕晃。若是別人,這般花團錦簇大約要俗艷了,可偏她生了一張清透的臉,於是滿身金銀繡衣和滿頭珠翠,便只成了襯托她麗色的旖旎,就這麼一步一步緩緩走過來,像是一個綺麗的夢晃到了跟前,即便是滿腹心思的媛貴嬪,也不由覺得微有恍神。

    那麼皇帝呢?

    看見這樣的年輕女子,怕是再看膩了美色,也會心旌搖動吧。難怪蕭寶林最近風頭愈漲,常常被召去春恩殿。媛貴嬪心裡起了一點微微的酸楚,不過只是一瞬,也便消散了。宮中歲月長久,她早已過了見美人心酸的年紀,這一瞬間的失態,也只因蕭寶林麗光太盛而已。

    蕭寶林走到弘度殿女尼跟前,行個禮,笑說:「師傅好。我是瀲華宮寶林蕭氏,恐怕師傅還不認識。這次冒昧前來,是替皇上來說句話。」

    她輕輕瞟一眼有些緊張的秋葵,清晰緩慢地說,「皇上吩咐,陳嬪娘娘來做祈福,是事先和他報備過的,為了七王爺消災,皇上也支持。所以旁人要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就等過了這次祈福再說。」

    「多謝寶林傳話。陳嬪娘娘誦經的功德,定會回向到皇上和您那裡去。」女尼口稱佛號。

    蕭寶林道:「我就不要什麼回向了,一併給了七王爺才是陳嬪娘娘的心願。不打擾師傅們清修,我這就回去,告辭。」

    說著,笑著掃了一眼秋葵,昂首帶人離去。長長的裙裾拖在地上,似是孔雀舒展的屏翼,在星光下逶迤飄遠。

    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道讓皇后難堪的口諭。

    秋葵臉色發青。

    媛貴嬪在一旁笑:「還不回去稟告皇后娘娘知道麼?」

    秋葵勉強保持鎮定,依禮福了一福,灰頭土臉帶人回返。

    女尼請媛貴嬪偏殿去坐,媛貴嬪搖頭:「不必,站在這裡聽經,心境開闊不少。」

    她便一直站著等到陳嬪將這遍經書誦完,和妙恆一起開了殿門出來。陳嬪上前行禮,妙恆一身緇衣,寶相莊嚴,朝媛貴嬪誦一聲佛號,「娘娘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媛貴嬪笑說:「本來是夜間驚夢,來法師這裡懇求指點,這半日聽經聲悠揚,妙法無窮,已經自解了,倒是叨擾法師。」

    「娘娘素有慧根,魔障自破,是自身福澤。」

    「那麼就不打擾了。」媛貴嬪朝陳嬪微微點頭,帶人自去。

    漏夜違規前來,許久的等待,最終卻只說了幾句話。

    陳嬪一直目送她出了院門,這才回轉殿中,繼續功課。妙恆道:「娘娘得貴人相助,都是日常所結善果。」陳嬪含笑朝佛像拜了三拜,說:「受苦未必是壞,能否脫困也順其自然,看得清了,仇人亦成貴人。若無法師拖延消磨,這些貴人也是等不來的。」遂坐下,繼續捻了一百單八楠木珠。

    回崇明宮的路上,媛貴嬪派人去和御前太監知會了一聲,言說自己漏夜行走違了宮規,自請罰俸一年。貼身宮女小聲道:「您替陳嬪擋災,她卻不肯說一聲謝,娘娘恐怕是白費了心思。」

    「謝與不謝無甚要緊,她看到我在那裡就夠了。只要讓她知道,我沒有敵意。」

    「娘娘怎麼關注起她來?」

    媛貴嬪沒說話。心中的忐忑猜疑,的確是不好和人言說。結一點善緣,以防萬一,此刻她只求這個。

    慶貴妃聽人報了弘度殿的事,大笑幾聲,滿意睡去。

    春恩殿裡皇帝剛剛批完折子,被蕭寶林迎著走向寬大的龍床。「戴了這滿頭珠玉,沉麼?」皇帝帶幾分戲謔,打量艷光四射的寵姬。

    蕭寶林竟然眉毛一挑,白了他一眼,嗔怒著說:「皇上賞了那麼多東西,原來只讓人家看著不用的啊?還以為全戴上您會高興呢,顯見是怕我碰壞了,損了您的寶貝珠玉?」

    美人顰峨眉,嬌俏,艷麗,充滿年輕的活力。

    皇帝就露了笑容。繁冗的公務之後聽這姑娘說幾句話,漸漸成了他最近頗為合心的消遣。蕭寶林有著一股滿宮嬪妃不具備的野性,到底不是世家豪門教養出來的,少了溫婉,卻多了真性情。她將野心擺在臉上,擺在眼裡,那一股子就是要登高的勁頭,讓皇帝感到非常新鮮有趣。她百般討好要珠寶,他就給。她拐著彎地想晉陞位份,他就讓她連升三級。她願望達成之後的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一點兒也不掩飾,也不怕被他察覺,和所有嬪妃都不一樣。而且,她敢和他擰巴,敢頂撞,敢冷臉,這對已經年過四十整日接受朝拜仰視的皇帝來說,更是難得的樂趣。

    此時見她生氣,他反而轉過來哄她:「好了,全戴上好看,朕喜歡。」

    「真的?」

    「自是真的。」

    「這還差不多。」蕭寶林得意地一挺胸脯,揚了曲線優美的脖子,發出一聲輕哼。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凝視一瞬,翻身壓了上去,雲羅帳裡立時響起急促的喘息。衣衫褪盡,被翻紅浪,女子嬌媚的低吟遠遠傳出去,傳進殿外值守的內侍和護衛們耳中,一點不知收斂。

    事畢之後,蕭寶林軟軟伏在皇帝胸膛上,抱著他的腰,夢囈一樣低低地念叨:「您說皇后娘娘做什麼非要傳召陳嬪娘娘呢,連給七王爺祈福都要打斷?」

    「怎麼提起她。」皇帝有些疲累,閉著眼睛敷衍。

    「隨便問問嘛。我還不是關心陳嬪娘娘,怕她受委屈。」蕭寶林用手指在皇帝胸前畫圈。

    皇帝便覺身上漸漸燥熱,可到底是累了,遂抓了點火的小手,「你和陳嬪什麼時候走得近了?」

    「近倒是不近,陳嬪娘娘整日念佛,哪裡看得見我。」蕭寶林輕輕抬眼,覷著皇帝神色,「就是七王爺的側妃和我酷似,愛屋及烏,我也覺得陳嬪親切起來。」

    皇帝沒說話。

    蕭寶林等了一會,眼波一轉,又說,「皇上,人人都說我和藍側妃相像,您覺得呢?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皇帝依然沒說話。

    蕭寶林緊緊抿了嘴,隨即換上柔美的笑臉,用力搖晃皇帝:「您說呀,您說呀!您不回答,難道是覺得我不如藍側妃?」

    皇帝張眼皺眉:「胡說什麼。」

    「您……您急什麼。」蕭寶林從沒得過皇帝冷臉,乍然被呵斥,心中一驚,勉強維持住了撒嬌的姿態。

    「那是皇子妃,你卻問朕她好不好看?」皇帝沒有發火,但一國之君的氣勢擺著,不怒自威。

    蕭寶林不敢再耍氣,爬起來跪在床上磕頭:「皇上息怒,臣妾失言。」

    故意在坐起時讓遮身子的繡被盡數滑落,霎時間整個上身便暴露在外,只被一頭鬆散的長髮半遮半掩,媚色無邊。

    然而皇帝卻只看了看,沒有被勾起一絲**,只是簡單說:「下去。」

    蕭寶林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自從承寵獲封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惹惱皇帝。往日不管如何撒嬌撒癡,都不會得一句重話的。皇帝一直對她脾氣很好,有時候都出乎她的意料,宮裡任何一個嬪妃都沒有她這麼得勢,包括那幾個新選進來的秀女,佔著新人的優勢,也比不過她侍寢的次數多。

    可這一次,短短幾句話,她便觸了霉頭。

    皇帝突然翻臉讓她始料未及,即便那幾句問話自己也知危險,可卻沒料到,危險來得這麼快。

    抬頭覷了覷皇帝的神色,只看見一張冰冷的臉,是和朝臣在一起的威嚴,再不是那個寵她慣著她的男人。

    「臣妾知錯,遵命。」此時,唯有立時離開,免得再惹出更大的火來。蕭寶林跪著退到床下,披了長長的浴衣,一直躬身,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跨出門,站直了身子,面對殿外內侍宮女探詢的目光,她暗自咬了咬唇,挺胸走到外殿。「備車,回瀲華宮。」

    這一日的清晨,和往日沒有什麼兩樣。

    皇帝依然在天不亮的時候上朝議政,皇后依然坐在鳳音宮裡接受嬪妃們往來朝拜。只不過,昨夜發生的事情卻像初冬的風一樣,早已吹遍整個內廷,該知道的人,俱都知道了。

    皇后傳召陳嬪而不得。

    蕭寶林侍寢中途被遣出。

    兩件無甚關聯,卻同樣讓人浮想聯翩的事情,成了早起時嬪妃宮人們私下裡最熱門的談資。

    近來也學會了稱病的慶貴妃突然出現在鳳音宮,特意來看一看皇后的臉色。不過皇后卻一切如常,髮髻一絲不苟,容妝端肅,脂粉掩住了原本的臉色,無法讓人瞧出她眼底是否有青黑。

    嬪妃們朝見,她就如常受禮敘話,看不出一點兒異常,彷彿昨夜的事和她無關。

    慶貴妃挑釁兩句,她也顧左右而言他,說:「太子最近身體如何,可別悶壞了。」慶貴妃就不言聲了。

    蕭寶林和皇后一樣端穩,倒是挺難得的。旁人幸災樂禍地瞅她,她也只當沒瞧見,只跟皇后和幾位高位嬪妃行了禮,就在下首和別人一起站著。

    皇后說:「蕭寶林今日來得早,到底要經過事,才能懂得道理。」

    蕭寶林適才沒見著媛貴嬪,就知道皇后要把昨夜的氣全撒在她一個人身上。若是往日還好,可她剛從春恩殿被攆出來,被人拿捏踩踏,是躲不過的。皇后說她,她就聽著,一改往日的剛強,那姿態竟比雲美人還柔順。

    眾嬪妃跟著湊趣,冷嘲熱諷,尖酸刻薄,什麼話都說了出來,可算是逮著了機會,終於能踩一踩這盛寵的紅人。於是整場請安就成了當面議論蕭寶林的茶會,小半個時辰大家都在打擊她,位高的多說幾句,位低的跟著湊趣賠笑,就是中立的那些也沒人上前來勸,盡在一旁看熱鬧。皇后任憑大家議論,不阻攔,含笑高坐,時時瞄向蕭寶林低眉順眼的樣子,心底發幾聲冷笑。

    後來還是安國公府著人來稟報七小姐出嫁的事,皇后這才命眾人散了,一心籌謀起侄女的婚禮來。

    蕭寶林走出鳳音宮,脫離了眾人視線,將身旁一應服侍俱都遣回,自己一個人在偌大的內廷裡轉來轉去,默默走了許久。路上碰見位低的嬪妃,沒城府的那種當著她的面高談闊論而過,議論昨晚春恩殿的事,她也只當聽不見。若是遇到高位的,藉機刁難,罵幾句,訓斥兩聲,她就受著,等人家走了,再默默走開。

    就這麼晃蕩了很久,將之前從沒走過的地方都走過了,不認識的路也都認識了,彷彿這才知道皇宮到底有多大,她以前活動的範圍是多麼狹窄。

    西北角,連著西林苑的地方,是一片荒僻的松樹林子,一眼望去雜草叢生,陰森森的,尋常沒人到這邊來。

    蕭寶林晃著晃著就走到了這裡,漸漸的走到林子裡去。

    有成群的烏鴉在這裡做巢,她進去,撲稜稜驚起一片黑羽,呱呱的嘶啞的叫聲,聽著慎得慌。蕭寶林抬頭看了看,卻看不到藍天,滿眼都是錯綜交雜的松枝和騰起的烏鴉,落下的羽毛飄飄搖搖,還有一點鳥糞跌在了她的肩頭。

    她掏出帕子將鳥糞擦了。蜀錦帕子,不好用,但華貴,是皇帝賞的,滿宮裡獨一份。此刻裹了烏鴉糞,髒污透了,她看一眼,甩手扔在地上。

    肩頭殘留著淡淡的腥臭,她也不在意,繼續朝前走,一直穿過了松樹林子。

    走出去,竟然看見一所宮院。

    也不能稱之為宮院,因為實在是太破舊了,破舊的不堪入目。牆是半塌了的,牆頭牆縫叢生野草,冬天裡枯了黃了,還掛在上頭亂晃。門是歪斜的,底下還有破洞,有兩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歪靠在門邊的石垛子上,一個手裡拎著酒瓶,一個嘴裡叼著枯草,隔得老遠,她就聞見了酒氣。

    待到走得近了,才勉強分辨出這兩個男子的衣衫竟然是宮廷侍衛的模樣,但因為補丁太多又太髒,一時竟很難認出來。看見她走近,拎酒瓶那個也沒起來,喝醉睡著了。冬天的冷風裡,也不怕睡出病來。另一個叼著枯草的稍微年輕一些,看起來二三十歲的樣子,胡茬子卻是老長,頭髮綁得歪斜,瞇著眼睛懶洋洋打量她。

    「這是什麼地方?」蕭寶林感到意外而好奇。

    叼草侍衛指了指門上的橫板。

    蕭寶林走到跟前仔細辨認了半日,才認出那上頭原來刻了兩個字,「瀲……華?」

    「認不認字啊,湮華,是湮華。」

    那字斑駁得幾乎快沒了,哪裡認得出是什麼東西。蕭寶林問:「那什麼是『湮華』?」

    「湮,就是湮滅,就是沒了。華,就是華麗,華美,華貴,華光,總之就是像你這樣的宮妃美人。」侍衛指了指她身上的珠光寶氣。

    「那……」

    「那表示這裡是冷宮,冷宮懂嗎?」侍衛噗的一口吐出了叼著的草,歪歪脖子活動筋骨,不屑地打量她,「看你失魂落魄跑到這裡的樣子,也離懂不遠了。」

    噗嗤,蕭寶林被他說得忍不住笑了起來。唇紅齒白,眼波瀲灩,一時將那侍衛看得呆了。

    「哎,你怎麼就知道我快要進冷宮了?」她從昨夜開始的煩悶心情,一下子被這個無禮的侍衛弄得一掃而空。他的沒上沒下與整個宮廷格格不入,彷彿市井走卒,這一刻,她倒是挺願意跟他說話的。

    侍衛眨了兩下眼,才回神說話,連連歎道:「這麼漂亮,進冷宮太可惜了。」

    「哈哈,那我就不進去唄。」蕭寶林用力點了點頭,彷彿在做什麼保證,「我肯定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可你已經走過來了啊。」侍衛說。

    「逛過來,和被打過來,能一樣嗎?」

    「又能差多少?過得好的娘娘們誰會跑到這裡閒逛。」

    這話倒是沒錯。昨夜之前,她倒真是不會跑過來的。蕭寶林十分好奇破門裡面是什麼樣子,就指了指門,「我能進去看看嗎?」

    「隨便。」侍衛絲毫沒有守門的自覺。

    蕭寶林覺得他挺好玩的,就問,「你叫什麼名字?」

    「龔闔。」

    「哪個龔?」

    「就是姓龔的龔。」

    「不認識。哪個和?」

    「茨牆則剪闔。」

    「聽不懂。」

    「闔,門扇也。」龔闔不耐煩。

    「你還拽文?直接告訴我怎麼寫,是這樣嗎?」蕭寶林隨手撿起一根樹枝,蹲下去歪歪斜斜寫了一個「和」。

    「不是這個。」龔闔自己寫。

    蕭寶林看了看,「不認識。」她只零星認得幾個字,就連瀲華宮的「瀲」還是住進去才學會的。

    龔闔鄙視她,轉身一腳踹開了門,「想進就進去吧,別說我沒提醒你,裡頭有虱子跳騷,沾上了別嫌咬得慌。」

    蕭寶林提裙走了進去。「虱子跳騷算什麼,以為誰沒長過麼。」還說,「你叫這個名字,生來就是看門的命,認再多字也沒用。」

    龔闔臉色一僵,砰的一下,將門扇重重地合上了,將她關在裡頭。「小氣。」蕭寶林不理他,站在門裡四處打量。

    真是破敗啊,荒草,糟木條,灰塵,蛛網,滿地亂丟的各種東西,什麼都有。標準的正殿帶兩路偏殿的格局,後面好像還連著另一進,但通向正殿的路上,卻橫著幾片可疑的印記,像是尿痕的遺留。

    東偏殿裡突然衝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尖聲叫著,張牙舞爪滿院子亂跑,嘴裡唱著聽不出調子的歌,路過她身邊,也沒看一眼。然後幾間屋子裡就漸漸出來更多的人,個個髒污襤褸,頭髮似蓬草,或木然或開心地站在門口看那女人唱歌。

    正殿旁的耳房後就轉出一個胖大的下等宮女,操著棍子,叉腰大聲喊:「又鬧什麼!都回去安靜待著,不然沒飯吃……咦,你是誰?」她看見了蕭寶林。

    蕭寶林正想著怎麼回答這個唯一看起來正常的人,宮女身後又出來一個女子,穿著一身打著補丁卻整潔的粗布裙,青黑色的,襯得膚色蒼白。

    蕭寶林被這女子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她遍佈臉上的皺紋,也不是因為她銳利的目光,而是她光禿禿的,沒有頭髮的腦袋。那上面,幾片絳紅色的顯眼的疤痕,醜陋,刺目。

    「你是誰?」

    「你是誰?」

    蕭寶林和那女子一起問出口。

    女子笑了笑,皺紋更深,襯著頭上的疤痕,看起來有點嚇人。她的聲音卻很柔和,悅耳,完全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嗓音,「我是先帝的文妃,你可以叫我文太妃。」

    「我……我是蕭寶林。」

    「寶林?讓我想想……從六品,我沒記錯吧?你還有的熬呢。」文太妃上下打量蕭寶林滿身華美的衣飾,「很受寵吧?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兩人說話的時候,那個胖大的宮女就揮舞著棍子,將瘋癲唱歌的女人趕回了屋中,又將其他人也攆了回去。院子恢復了清淨,只從各屋破損的窗子後露出幾雙窺探的眼,不久又縮了回去。

    文太妃看著蕭寶林,「願意進來陪我說話麼?這院子尋常不來人,我倒很想聽聽外面的事。不過,你最好的選擇其實是轉身離開,再也不到這邊來。」

    「我願意和您說話。」蕭寶林脫口而出。

    這位醜陋老朽的太妃,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度,很沉靜的感覺。她願意和她說話。這偌大的宮廷似乎也沒什麼可以交談的人了,還不如在這湮華宮裡盤桓一陣。

    她便提起裙子,小心的繞過地上可疑的痕跡,走到文太妃跟前,隨著她進了同樣破敗卻還整潔乾淨的後院。

    ……

    這一天,長平王又著人去宮裡請御醫,然後御醫來了,成功診斷出了他「受驚體弱以致陰陽失和染上風寒」,然後他便心安理得在家裡養病了。

    出人意料的,皇后竟然特意吩咐內務府送了補品和藥材過來,還著人過來傳話,千叮萬囑要仔細保養,一句關於張六娘的話都沒提。

    如瑾詫異。

    長平王就跟她說了昨晚宮裡發生的事。

    「皇后,果然是皇后。」如瑾歎了一句。

    若比識時務,再沒人比得過她了。弘度殿前落了那麼大的臉,還能立刻轉圜,繼續母儀天下。

    「所以我說她捨不得。」長平王無所謂的笑。

    「是。皇上肯給母妃說話,定有內情,她弄不清楚狀況的時候肯定捨不得和王爺徹底翻臉。」如瑾看著他,等他說內情。他若不說,她就不問,外頭的事,她謹守界限,不輕易插手,因為瞭解得越多,她越發現自己不懂的太多。

    長平王沒仔細說,因為關亭幾位僚屬來了,還有毛莊頭,長平王和他們在內室裡說了大半日的話,深夜未歇。如瑾端茶進去的時候,看到桌上鋪著輿圖,唐允在上頭指點,長平王認真聽著。

    她輕輕退了出去,一個人站在外間,出了一會神。

    家裡母親她們不知在做什麼,她有些擔心。看長平王的樣子,最近似乎是關鍵時期,有刺客來殺他,那麼,會波及藍府麼?她想去叮囑崔吉等人警醒一些,可卻忍住了,知道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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