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畫 292 認錯賠罪 文 / 元長安
皇后精緻描繪的眉梢微微揚起,「你叫本宮什麼?」
張六娘不假思索地清晰重複了一次:「娘娘。」
「好啊,既如此,本宮也就明白該怎麼做了。」
論姑侄,姑母對待犯了錯的侄女,會寬容,會幫忙解決困難,即便明裡給了長平王臉面,背地裡關起門來說話,也可以向著自家人。可張六娘既然堅持管她叫娘娘,連一聲「母后」也吝於出口,那麼皇后對待犯錯的王妃,還有什麼可寬宥的呢?
張六娘主動先認了懲罰,說:「任憑娘娘處置。」
皇后細細打量脖子硬挺的侄女,儀態高華,不怒自威,綿柔的眼波如針一樣,根根鋒利,紮在張六娘的臉上身上。殿中宮人俱都低頭,連尹嬤嬤都止住了哭聲,不敢再發出聲音引起皇后的注意,引火燒身。
一個一個的,都是這麼不成器!皇后臉上的平靜完全源於深宮裡多年的打磨,其實心裡頭,早就翻騰起了巨浪怒濤。
費盡心機拿捏著媛貴嬪許多年,好容易讓永安王脫穎而出了,一夕之間事情就發生了變化,而她連變化的根由在哪都還不知道。御前插不進手去,得到的消息總是滯後……這樣的節骨眼上,嫡親侄女又來和她作對,不說那七娘再次愚蠢衝動地傷了瓊靈,就連一貫溫順的六娘也和她梗上了。
到底是中了哪門子邪?!
「你想要什麼樣的處置,說來聽聽守護校花武君錄全文閱讀。」皇后緊盯六侄女,語氣不善。
張六娘不吭聲,只管靜靜站著,一副死活不關己的態度。
皇后眸中便是寒光一閃。
「娘娘,三思啊!」宮女秋葵在一旁輕聲提醒。七小姐弄傷了瓊靈,事後肯定是要做個處置的,現今再處置六小姐,那……主子安排侄女嫁給皇子,豈不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話。
這一聲適時的提醒,讓皇后勃發的怒氣有了一絲停滯,將要衝口而出的話就停在了嘴邊。戴著琺琅金護甲的手緊緊捏住鳳座的扶手,皇后強力壓制心中怒火。
三思,三思,這些年來,多少次三思讓她違背了自己本心?數都數不清。可,還是要繼續三思下去。張六娘再不受教,姑侄之間都不能發生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侄女不肯妥協,只有她這做姑母的暫時妥協了。
想通這一點,皇后頓時萎頓。滿滿的盛氣化成雲煙消散,聲音也帶了疲憊。
「好了,你走吧,什麼時候想認本宮這個姑母,什麼時候再來宮裡。」她揮揮手,不再看滿臉決然的侄女,偏過了臉。沒想到,和長平低頭之後,還得跟自家侄女低頭。
滿殿宮人都鬆了一口氣。
偏生張六娘對皇后的妥協不肯領情,反而輕輕的冷笑了一聲,在寂靜空曠的殿堂裡頗為突兀,「娘娘這話錯了。我不叫您姑母,可還是皇家的兒媳,進宮是常事。」
皇后好容易壓下的火氣又被挑起,「你待如何?」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以後會恭謹侍奉夫君,做您的好兒媳。」
「呵,既然要做本宮的好兒媳,那麼,就先給本宮跪上兩個時辰吧!」皇后真是忍不了了。
張六娘沒反抗,很順從地跟著引路的小宮女去了偏殿,門扇一關,她就從容跪了下去。
一跪便真是兩個時辰,整個上午皇后如常處理宮中事務,接受嬪妃們的禮拜討好,在忙碌的外表下暗暗打聽前頭永安王的消息,想辦法,一直未得休息。連續幾個晚上的不能安眠,讓已經不再年輕的她感到非常疲累。
所以,當午間御前傳來消息,說永安王一家被送出皇宮回返王府時,皇后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
「老六有事麼?」
「娘娘放心,六王爺沒事,只是……只是從勤政殿出來的時候臉上有幾個巴掌印,性命是無憂的,皇上還吩咐送他們回府的人好生伺候。」
性命無憂就叫沒事?皇后凝眉,「皇上還說什麼了?」
秋葵怯怯看一眼主子,低聲道:「皇上說,六王爺出京賑災勞累過度,身體不佳,命他在府裡好好養病,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養多久?」
「……沒說期限。」
難道是養一輩子?事先早已想到了永安王被棄的結果,可真的親耳聽到,皇后心裡還是非常難受的。
六皇子,從幼年到成人,從普通皇子到賢王,這期間不只是他自己的努力,還搭上了她和安國公府多少心血?一年年的積累,一步步向前,誰知卻突然翻了船……
七娘頭腳出嫁,後腳夫君就出了事,真是笑話,老天在和張家作對嗎?皇后抬頭,想看看天,卻只看見了殿宇屋頂金碧輝煌的承塵。
她站起來,扶了宮女的手,慢慢走到偏殿那裡去絕世獸途最新章節。
張六娘還跪著,背脊挺直,聽見人來也沒有回頭。皇后瞅著她的背影已經提不起火氣了,只問:「你想明白了麼?若是不明白,就繼續回去想。老七放你出來,禁足大概算是解了,以後他怎麼待你,你怎麼待他,你們夫妻自己相處便是,本宮不會輕易插手,免得你嫌本宮多事。不過,若是遇到了難處,願意來本宮跟前說一說,本宮也不會不理。咱們同是張姓,都是安國公府的姑奶奶,就算你不認本宮,也斷不了這層親緣關係,旁人眼裡你永遠都是本宮的侄女。」
張六娘依然不領情,「娘娘說不插手,要言出必行才是。我生在安國公府,有一個母儀天下的姑姑,誰都以為是福氣,可卻不知道我被這份福氣帶累成什麼樣子。從此以後我只當自己是普通的平民婦人,認真在夫家過日子便是,娘娘是婆母,我會孝順您的。若是遇到了難處,也不會讓婆母操心。至於旁人眼裡我是誰,都無關緊要,我又不是活給旁人看的。」
秋葵感到主子扶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
皇后什麼也沒說,沉著臉轉身走出了偏殿。待得張六娘被丫鬟攙著走出了鳳音宮,在內殿默坐了許久的皇后才冷冷地笑了笑。
「本宮那些哥哥弟弟,別的本事不濟,養女兒的本事倒都與眾不同,弄出這些奇怪東西來給本宮添亂。她只拿本宮當婆母,本宮卻還得下賤地倒貼上去當她的姑母,給她收拾爛攤子!」
說著就吩咐將尹嬤嬤厚賜厚待,以平息張六娘打殺香縷的事情,並給香縷安了一個體虛的病症,將其死亡的緣由轉移到別處,好顯得張六娘不是那麼心狠手黑。之後,還自掏腰包以張六娘的名義安撫尹嬤嬤,做出一個失手傷害、原非本心的假象。
安排的有些牽強生硬,不過面上也說得過去了,堵住宮裡眾人的口,免得被慶貴妃抓住不妨,將姑侄兩個的矛盾當成笑話傳說不停。
在張七娘出嫁永安王成了一個笑話之後,皇后再也不想面對另一個笑話了。
午後,天氣漸漸轉陰,到傍晚時分飄起了雪花。皇后只穿了一身夾棉長襖走出殿門去看雪,在灰濛濛的天底下默立許久。
從永安王一家被放出宮開始,外面的消息也一個個傳了進來,安國公府送來的消息讓她心驚良久。皇帝對永安王手下勢力快速而全面的控制,充分說明他暗中關注六兒子許久了,待到爆發時,才能兵不血刃地卸除對方所有力量。
安國公府在永安王培植勢力的路上出力不小,而到此時,御前都還沒有傳來皇帝要怎麼對待國丈家的消息。所以,即便此時迫切想問一問這兩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皇后也不敢輕舉妄動往永安王府遞信。
她想來想去,還是用了老法子,命人去御前送了一份藥膳,慰問辛苦良久的丈夫,順便試探風向。
皇帝聞音知意,也不隱晦,直接和送吃食的人說:「皇后多年以來體貼入微,朕都記得,告訴她多多注意自己身體,莫要操勞太過。」
這話傳回鳳音宮,皇后就知道,這次安國公府是躲過去了。不過,皇帝也在告誡她。
在皇子府裡插手太多了嗎?她並不覺得自己「操勞太過」,但既然皇帝言中有警,接下來的日子,她也只能暫時蟄伏,安分守己。
太子抱恙的消息也在這個傍晚傳遍了宮廷,有心人紛紛猜測這個消息背後的意味。而皇后,也漸漸打聽到了太子並非抱恙其實是中毒的內幕。
「老六當時被拘在御前,哪有工夫安排人下毒。」皇后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所謂「可疑宮女」的解釋。在她看來,這更像是落井下石,有人故意往永安王身上栽贓,「太子什麼時候醒的,身體有礙嗎?」
「晨起就醒了,太醫說要靜養排毒,養得好就沒事邪天戰尊。」
「那就是沒事了。」所以更像是苦肉計。
只是不能給永安王府遞消息,不然還可以告訴他們怎樣反擊。如今,只能盼著永安王自己想過味來了。
如果六娘在永安王身邊,或許還能提醒一二?七娘那個不會拐彎的腦袋瓜子,不給丈夫添亂就是最好了。皇后臉色比天上烏雲還陰沉,六娘嫁到長平王府,短短幾月性情大變,讓她這個當姑母的非常難受。
陳嬪前來求見。
皇后站在階前未動,就在院裡傳見了她。
「不是在弘度殿誦經祈福麼,怎麼有空到本宮這裡來了?」偏偏,這個時候。
「三日期限已到,法師說嬪妾功德做滿,再下去就過猶不及了。嬪妾來和娘娘稟報一聲,並多謝娘娘賜狐裘之恩。另外,也來問問娘娘那日夜裡宣見嬪妾所為何事,如今嬪妾出來了,娘娘若有調遣,莫敢不從。」
陳嬪低眉順眼地說著,皇后突然發現這個素來沉默的女子突然變得口齒伶俐起來了。是錯覺嗎?
還是,聽說了永安王不濟的消息,她覺得自己終於要有出頭之日,所以揚眉吐氣了?
皇后摩挲護甲上的花紋,瞇著眼睛打量陳嬪。依然是一身顏色暗淡式樣普通的宮裙,配著尋常髮髻,尋常首飾,沒一點出挑的地方。
天上簌簌落著晶瑩的雪花,宮女撐著傘擋在陳嬪頭上,淺淺秋香色的傘面,將那一身暗青色的衣裙反而襯得頗有風韻了。皇后越看,越覺得扎眼。
「你去祈福之前都沒來本宮這裡報備,事後也不必多此一舉。那夜宣見,也是為了老七的身體,本宮這裡找了一個壓驚的古方,讓你來看看是否適合老七的體質。不過這麼些天過去,他似乎並無大礙,此事就算了。」
陳嬪不計較看藥方是否需要鳳諭調遣,福身就謝:「娘娘關懷,嬪妾感激不盡。」
皇后神色冷淡,一語雙關,「你去吧。這裡離你住處較遠,路還長著呢,仔細腳下。」
陳嬪順從告退,皇后命宮女拿了那日沒送出去的斗篷賞她,她再三道謝接過,躬身離去。
……
張六娘從宮裡回府,吩咐丫鬟燒水洗了個澡,換一身家常的十樣錦襦裙,將頭髮鬆鬆挽在腦後,披散了大半青絲直垂腰際,銀簪銀墜子,未施脂粉,乾淨清爽地去了錦繡閣求見。
長平王午覺未醒,她就在樓下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被傳上樓去。
如瑾也在,見她進屋就行禮,這次她沒有視作不見,點頭受了,然後朝長平王福身問好。
「你來做什麼?有事就說。」長平王似乎不是很高興看見她。
張六娘立在羅漢床前,神色很平靜,說:「我剛才去宮裡,和姑母將話說開了。她說無論如何我都脫不開安國公府出身的身份,不過,我自己心裡知道,我不想做她的侄女就是了。」
她和長平王說話不自稱「妾身」,如瑾覺得有些奇怪,這可不像她的作風。而且這樣平靜坦然的態度,不怨憤,也不假作溫柔和順,是完全想開了嗎?如果沒有之前打殺婢女供出眼線的激烈,如瑾倒是很願意相信她是大徹大悟了。可那樣的事情之後,突然的轉變,反而讓人心中不踏實。
顯然長平王也不太相信,直接問道:「你和皇后如何,本王不大感興趣。還有其他要說的麼?」
張六娘這次沒有為長平王的冷淡而傷神,起碼表面上是沒有,只是回答說:「我知道王爺不感興趣,不過,看在我總算還是您王妃的份上,請您撥冗聽一聽吧江山如鴆:鳳絕吟。我只是說我的想法,至於王爺聽了如何,是您的事情。」
「你說。簡短些,本王沒那麼多時間。」
「謝王爺。」張六娘恭順地福身,輕輕看了一眼如瑾,然後自顧自說下去,「我嫁給王爺,擔著正妃的名頭,其實卻什麼都不是,偶爾掌事理家一段時間,您還要讓側妃從旁協助,或者說是從旁監督,然後很快,我就被禁了足,什麼都不是了。聽說這段時間全是側妃在理事,所以我在王爺眼中地位如何,我已經明白了。您以前說,只要我在府裡安分守己您就會養著我,我那時候不信,總想著試一試,爭一爭,不願意白擔著主母的名頭內裡卻是個空殼子,所以才做出了許多不理智的事情,讓您越來越煩我。這是我笨,是自不量力。我知道,以前全都做錯了。」
她輕聲細語的陳述,語氣柔和,長長的睫毛覆蓋著柔波瀲灩的眼睛,神情平靜,不卑不亢,展現出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良好教養。這才是一個王妃該有的氣度,如瑾暗自喟歎。
只可惜,經過了這麼多的事,張六娘的氣度是由心而生,還是故作從容,除了她自己,恐怕誰也不得而知。有時候人的變化和成長只是瞬間的事情,因為一句話,一件事,一個人,都有可能讓自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瑾倒希望張六娘是真的成長了,而不是故作姿態,然後在內裡憋著壞。
以前在宮廷,這樣的女人她見得多了,她不希望重活一世後身邊還有這樣的人,雖然料理起來並不難,可總歸是影響心情。
長平王比如瑾想得更直接,說得也直接,待張六娘稍作停頓的時候便問:「依你從小的性子,能說出這番話真是不容易,本王並不太相信你會真的悔改。」
「王爺看以後便是了。路遙知馬力,只要王爺肯讓我在府裡住下去,總會看到後來。從此以後,不管王爺是否還要禁我的足,我都會在自己的院子裡好好待著,當家理事什麼的,就不和側妃爭了。您說可以養著我,我就聽您的,安分守己活在這裡,和您府裡的花草魚鳥一樣活著。」
長平王淡淡一笑,沒說什麼。張六娘接著朝如瑾深深福了一個禮,「這是給你道歉。上次文太醫那件事,皇后曾經在之前召我進宮略略提起過,讓我從旁協助。我沒想到是那麼厲害的藥,事後才從王爺口中得知的。我當時的確有想壓制你的心思,所以雖然不是直接下手,到底有知情不報推波助瀾的罪過,不求你原諒,只是向你保證,以後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如瑾還禮:「王妃若真悔改,我替王妃高興,前事自然一筆勾銷。」
張六娘又說:「王爺,窈娘幾個被我攆走,我這就讓人接她們回來。」
「那倒不必。」
「那麼,王爺自行做主吧,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這便告退。」
長平王點頭,張六娘福身退下,一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命人關了院門,再不理會外間事。長平王告訴如瑾說:「她那裡有林五幾個,你不用擔心,稍微留神一些就是。」
如瑾點頭,隨後找了祝氏,讓她安排一些人輪番注意舜華院的動靜。這是一項長期的任務,張六娘陳情之後,如果是真心自然皆大歡喜,如果憋著做什麼,大概短期內不會有所行動的,正如她所說,還要看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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