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畫 310 秉燭夜話 文 / 元長安
長平王暗黑的眸子裡映一抹燭光,如水面浮光一礫。如瑾與他四目相接,注視他的表情。
他笑意未褪,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問:「你怎麼知道的?」眸中有異樣的力量在凝聚,敲打人心。
如瑾沒有退縮,凝視他,「所以,你果然去過?」
「你緊張什麼?」不知不覺間,他放在她肋下的手指鬆開了。
「我沒有緊張,是你多慮了麼?」
「我自然沒有。」
長平王笑著,伸手將她扶了起來。兩個人相對坐在榻上,膝蓋抵著膝蓋。適才簡簡單單的幾句往來問話之後,屋裡暖融融嬉笑的氣氛似乎正在散去,一瞬間兩人都是轉過了千百心思。
如瑾靜靜看著面前人。基於他方纔的表現,這件事,她不再猶豫,必定要問個清楚。
是長平王先開了口,主動給予解釋:「我去他那裡討藥方,給熙和姑母治病。她母家之人代代都有年高後昏厥心悸的毛病,嚴重的昏過去就不再醒來。她女兒剛過三十歲便有了這個毛病,外孫女也是年幼體弱,所以,姑母對自己的病可能不上心,卻擔心下頭的孩子們,一直在尋醫問藥。」
雖然是解釋,語氣並不急躁,沉著緩慢的,像在敘述別人的事。
如瑾從聽到第一句就開始驚訝,沒想到,此事竟是關係到熙和長公主。
所以……他悄悄去找凌慎之,是為了籌備她的及笄禮麼?
她略赧然,為自己方纔的質問,和不經意流露出的猜疑戒備。
下午乍然聽到碧桃所稟,她第一瞬間就是擔憂,他不是去找凌慎之麻煩了吧?他肯定知道她和凌慎之過從較密,會否跑去跟人家算賬……仔細思量,又覺不大可能。可到底,還是因他對待一些人毫不猶豫的手段,隱隱擔心。
在挑明相問和保持沉默之間躊躇良久,甚至一度想置之不理,最終,還是下意識問了出來。
現在她開始慶幸自己的發問,不然,真是要冤枉了他。
這樣想著,神情就緩和了,「你尋來的方子,正好投了長公主的心意嗎?」
「嗯,陳朝宮廷的失傳御方,熙和姑母找人看了,方子不錯,她很高興。有了這個底方,御醫們自然能著手調理她的女兒外孫。」
「所以她才賞臉來參加我的及笄禮?」
「一半是這緣故吧。」長平王將如瑾情緒的變化看在眼裡,不由微笑,乾脆將事情和盤托出,「另一半,是她對家族未來的安排。她年事漸高身體又不好,一旦撒手西去,底下兒孫們沒有能撐起門戶的人紈褲太子。要想家業不凋零,不被風雨波及,唯有世代得到龍恩庇佑,就像如今父皇庇佑她。我願意主動示好,她自然欣然接受。」
「她難道將賭注押在你的身上?」如瑾驚訝。熙和長公主怎會看重長平呢?倒是大膽得很。
長平王搖頭笑笑:「她對太子六哥都是如此,我這裡,只是最近才開始的。」
是因他漸漸從歌舞笙簫之中走入內閣聽政的緣故吧?如瑾恍然。
如果皇子們都有心帝位,早晚都要走到分崩離析的一步,一旦反目相向,宮裡宮外許多人都要面臨該站在哪一邊的抉擇。想要對所有皇子示好,最後渾水摸魚,誰上位便跟著誰,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哪個皇子都不會喜歡騎牆之人。
可長公主不同。
長輩的身份讓她有充分的理由善待每一個侄子。這是慈愛,不是騎牆。她的雞蛋可以放在許多籃子裡。
不過,想起她及笄禮上所賜之字……如瑾問道:「熙和長公主對太子妃、宋王妃、穆氏等人,也這樣抬舉嗎?」
「那倒沒有。」
「所以,同樣是籃子,你這個籃子也是熙和長公主比較中意的一個吧?」她笑著打比方。
那樣華貴的賜字,絕不是一個普通側室能承擔的。
長平王聞言,神清氣爽揚了揚眉:「本王小露鋒芒,熙和姑母便如獲至寶。」
兩人對視,俱是揚唇。適才因為乍提凌慎之的猜疑忖量,盡皆不見了。
果然夫妻相處還是坦誠為上呀!如果兩個人之間橫著一件彼此都要隱瞞的事情,所謂信任,也就很虛了。
如瑾心中石頭落地,將整件事又想了想,還是察覺了不妥當處。
既然說到這裡,提起了凌慎之,不如,就將所有都攤開了說出算了,免得半遮半掩,彼此顧慮,以後還要生出未知的嫌隙。
她不想過那種互相猜度的日子。
便問:「阿宙,你去找凌先生討藥方,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既然說了要彼此相知,有什麼理由使你對我隱瞞呢?讓我從別人的口中聽來,豈不多了生誤會的機會。」
他答:「怎能說與你?所謂驚喜,便是之前一切都要保密。」
「那,及笄禮之後呢?許多天過去,未曾聽你提起一個字。」她追問,不肯輕易放過,清亮的眼睛注視他。
「之後事忙,忘了。」
如瑾對此般搪塞非常不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阿宙,王爺,你是有所夢有所圖的人,該當胸懷廣博如江海,怎麼卻有了小婦人的狹窄心腸?」
長平王眉峰微動。沒有哪個男子會願意被評價為「小婦人」的。
「對,你這樣瞞著,不但不尊重凌先生,也看低了我,更看低了你自己。」如瑾沒有因為他的不快而住口,反而加重了語氣,毫不避諱地說,「你肯定知道我和凌先生的往來,他從青州開始就幫助過我,還救過我的母親,去年在劉家,刀光火海的場面你也親臨,他捨命救我,你該一清二楚。還有我之前得到的所有關於朝堂和宮廷的消息,雖然簡略,也不深入,但都是他幫忙打聽到的。我曾倚仗他良多。所以,你是不是介意他的存在?」
「我介意他作甚?」長平王瞳孔中映著一點燭光,搖曳。
「不介意嗎?那麼,如果我告訴你,指婚的聖旨降臨之後,他曾趁夜來見我,對我表明心跡呢?」
長平王微微瞇起了眼睛,只是很細微的動作,整個人卻忽然罩上了一層寒氣絕品風流邪神。
如瑾直言:「你不該如此。」
長平王沒說話。
「阿宙,就像你將祝氏等人都交給我一樣,現在我把我和其他男子之間的關係也告訴你了。我相信你和滿府姬妾並無親密關係,那麼你呢,你相信我和凌先生之間光明坦蕩嗎?」
他沉吟一瞬,說:「我信。」
「那麼你在介意什麼?」如瑾並沒有到此為止,又問他,「你介意他曾與我過多交往,所以明明找他幫忙,到我跟前卻提也不提,怕我反過來對他印象更深?」
「瑾兒。」
「阿宙,你聽我說完。在我眼裡,凌先生是個好人,他心底純善,頭腦亦機敏,年紀輕輕醫術便值得稱道,而且還會些拳腳,彬彬有禮又和氣,談吐有度,樣貌又好——所有這些加起來,他是一個很容易讓女子傾心的人。」
長平王動也不動,靜靜聽著。如瑾每誇讚凌慎之一句,他眼裡的波光便微微閃一下,極細微,幾不可見。
如瑾說完一段,停了一下,等了等,並沒有等來諸如「既然他千好萬好你便隨了他」之類的賭氣話。她想,他還真是個耐得住的人。
於是,又加了一把火。
「他是市井鄉野一介郎中,我是侯府裡的唯一嫡出,彼此身份懸殊,他傾慕我,或者我心儀他,都很難有好結果。但是阿宙,你知道世上的事皆在人為,就像你現在,天下又有多少人相信你最終可以站在高處呢?可你一直在盡力向前走,並且相信會得到好結果——我也是。如果我想接受凌先生的心意,也會努力往前的,而且我應該可以做得到,給彼此一個好結局。阿宙,你相信我可以做到吧?」
長平王終於有了一些表情,鳳眼微微揚起,並沒有看她,只是笑:「我信。不過,你並沒有做什麼,最終做到的是我。」
「這就是命。」如瑾低眉,話說到這裡,自己也頗為感歎,「我不信命,不能信也不敢信,我此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命爭,這種意志滿滿卻又隱有憂懼的感覺也許你不能感同身受,但它一直圍繞著我。凌先生和你,對我來說都是意外之人。如果認真比較這兩個意外,非要在其中選一個做後半生的同伴,他肯定比你更適合我。按我原本的意志,寧願放棄一切做一個郎中太太、成為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也不願意進入皇家,在前途未卜的路上擔驚受怕。」
「但是你現在,坐在這裡,在我身邊。」
長平王的聲音加重了力度,彷彿在宣佈什麼。
他端起矮几上的溫茶喝了一口,示意如瑾,問她要不要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意志,旁人的心意,在我跟前都是不頂用。」
他的眸如深潭。
如瑾望著那潭水搖頭:「不,你大概不明白,我不是在說你不好,也不是說自己無奈。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並不是因為兩情相悅才走到一起的,但是時至今日,也算得上彼此坦誠。所以以往的一切都不重要,與你我來說,彼此才是今後相互的陪伴,我既然嫁給你,就會一心一意站在你身邊,即便你不給我地位,不如此厚待我,我也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因此,你這樣沒有風度地對待凌先生,是在懷疑我的貞潔,還是懷疑自己的能力?」
她沒有解釋什麼叫做「沒有風度」,知道他肯定明白。
長平王微微凝起眉頭,「瑾兒,我並不曾懷疑過你極品牛人在花都。」
他終於在長久的氣定神閒之後露出了些許煩躁,似是嫌屋中爐火太熱,伸手拉了拉長袍的領口,扯開盤扣。
然後,站起來走了半圈。
最終突然停了下來,揮揮手,下了決定。
「瑾兒,請凌先生過府一聚吧。飲宴喝酒,大家交個朋友,怎麼樣?」
如瑾微微張大了眼:「你不是說真的罷?」她將話說得直白甚至尖銳,他不針鋒相對已是定力難得,怎麼竟會有這樣的提議。
「我有必要假客氣嗎?」
「可,你沒必要以此來表現自己的胸懷和風度。」
他失笑,負手走過來,站在榻邊看她,一瞬間又恢復了方才不急不躁的姿態。
「你認為我是故意表現,或者不滿被指責,與你賭氣?愛妃,太小看本王了。」他吐口氣,伸手揉亂她的頭髮,「既然你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便也坦白一次。」
如瑾按住髮髻,狐疑地看他。
就聽到他說:「我不懷疑你,也不懷疑我自己,只是心裡不平,你懂麼?若不懂,想想你面對佟秋水的心情,和知道『梅王妃』扔帕子時的心情——我與她們毫無瓜葛,你尚有不平,那凌某人與你過從甚密,我就能無動於衷?瑾兒,女人善妒,男子也不是聖人啊。」
「……」
如瑾微微瞠目。
所以,他這是在親口承認自己小心眼嗎?
她已經準備好迎接他的反問和反責,已經鼓起力氣要與之繼續論戰,將事情分辨個明白清楚,可是他這一示弱,她的滿滿鬥志一下子全都飛到天邊去了。
「瑾兒,你說我婦人心腸,說我沒風度,我明白,是我利用他對你的心思要來珍方,心安理得佔他的便宜——這是我不地道。可是瑾兒,誰讓他要覬覦我的女人,你方才說,他竟然還趁夜見你去表明心跡?這不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嗎?一切若是再重來一次,我還會去佔他便宜,並且佔得更狠。這,沒的商量。」
他斬釘截鐵的表達讓如瑾哭笑不得。他怎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不講理!
「既然如此介意,你還要邀請人家過府飲宴?」
假惺惺?裝大方?
「因為我信你,也信自己。」他微笑,「與其私下往來,不如攤開了,大家堂堂正正面對。他敢來赴宴,我就敢和他結交。我倒要看看,我允許他與你接觸,允他隨時登我王府的門,他有沒有本事把你搶了去!」
如瑾怔怔瞪著他,真想掰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頭都裝了些什麼。
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大開家門,等著別人來搶她?當她是什麼了!
長平王脫掉外袍,仰面躺在了榻上,拽過如瑾的手放在自己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明日一早,你就派人請他過府吧。」
如瑾竟然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雀躍之意。
「不請!」她斷然拒絕。
「那我請。」
「你,也不許!」如瑾抽回手,定了定神,正色相告,「你不許再在他身上打主意,不要去打擾他行腳商人的奇聞異錄全文閱讀。這次你要了人家的珍方,我會寫信過去鄭重道謝的,你若願意也可以一起署名。長平王府欠凌先生一個人情,這人情你要和我一起牢牢記著,一定要還。」
「我……」
他欲待開口,如瑾立時打斷,非常認真地告訴他,「如果沒有凌先生,我興許還在青州和嬸娘鬥法沒個勝負呢,你到哪裡去討側妃?」
長平王眨了眨眼,靜了一會,凝視她良久,終於,唇邊浮起笑意。「好,我答應你。」
他喜歡聽到她說,你和我一起。
這就表示,凌慎之是外人。
他覺得,也得讓凌慎之明白這個道理。「你寫信吧,我和你一起署名,告訴他這份人情我們夫妻一定會還。」說罷親自起身去鋪紙磨墨。
室暖如春,燭光搖曳,如瑾自然猜得出他突然的順從是因為什麼,可也只得提了他遞過來的蘸飽了墨的湖筆,用了他鋪好的信紙,坐在桌邊寫了起來。
因為,這封信總是要寫的。
不管是為了感謝,還是為了虛無的補償,凌慎之付出了珍貴的藥方,她都不能無動於衷無所表示。至於,署上長平王的名字,或許殘忍,可也是他們都必須面對的事實。
願他早日遇到新的人,有新的寄托和快樂。
……
次日風凝樹梢,日光明媚,臨近年根兒的日子裡,天氣難得連連晴好。
可如瑾卻在晴朗天氣裡腰酸背痛,精神也倦怠得很,呵欠連連。荷露好奇地看她,以為她身體不舒服,提議去宮裡遞牌子請御醫。吉祥和吳竹春默然不接話,自去安排漿洗房的人收拾辰薇院的鋪蓋。
連日來,這院裡的被褥換得太勤了些。
如瑾看著被丫鬟抱出去的被子就微微臉紅。
長平王昨晚鬧騰了半夜,她剛剛合眼睡了沒多會,又被他吻醒,然後……直到窗外起了灰白色的天光,他才心滿意足起身洗漱,衣履光鮮地練習武藝去了。
他的錦繡閣下頭連著一個寬敞無比的房間,專門用來掩人耳目習武的。如瑾伏在枕上怨恨看著他揚長而去,只能咬牙暗恨。
這個人表面雲淡風輕,在昨晚那番論戰中大多時表現得氣定神閒,內裡卻極其心胸狹窄,她毫不懷疑昨夜的折騰就是他故意報復。身上酸軟得厲害,她卻不能不早些起床料理事務。收禮,送禮,準備年貨,安排過年期間的雜務,雖不必事事躬親,但總要和管事們碰頭議定的。
吃過早飯,著人將信送到藍府給碧桃再由她轉交給凌慎之,如瑾和管事們碰面商量半晌,日頭便掛得高高了。
門上來報,林安侯夫人前來拜訪,送年禮。
本想打算睡個回籠覺的如瑾只得強打精神,一面吩咐請客人去前頭花廳稍坐,一面打發丫鬟去知會張六娘。私下裡是由她這個側妃理事,可有客來訪,總要由正妃打照面,她不好逕自越過去和外頭走動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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