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嫁衣(二) 文 / 正宗太白金星
(四)
十年前的舊事,康吉安現在憶起仍舊歷歷在目花火小札。
鋪子的生意不好,可是康吉安卻開如眉開眼笑地忙活起來。日本人的訂單,馬虎不得。鄰居背地裡有些議論,面上亦露出鄙夷的神色。康吉安不管不顧,將整顆心都撲在這「奼紫嫣紅」上。為了配齊色彩不惜尋遍江南的所有染坊。成衣出來後,康吉安又親自送到蘇州最有名的繡坊,守著那最手巧的繡娘,一針一線,鴛鴦蝴蝶,鳳凰牡丹。
「師父,不是早發過誓,再不做這奼紫嫣紅?你沒看見街坊都在背地裡罵我們賣國……」阿時到底忍不住終於問出口。
「小孩子懂什麼?日本人咱可得罪不得的。不過是件嫁衣,咱們打開門做生意,管不了這些。」康吉安拿了粉塊,用尺子在布上比了比劃根線。阿時撅了嘴,不再說話。
功夫不負有心人,嫁衣做成,高懸掛在對街的那面大牆上,團錦富貴,美不勝收。全鎮老少都擠到前面來觀看。康吉安長舒一口氣,面色上仍是淡淡的,注視著每一個前來觀看的人。
一如十年之前……
那套奼紫嫣紅,做好之後亦吸引了全鎮老少。可是到了交付之期,卻並不見那一對姐妹花兒來取。康吉安的心裡湧起一絲淡淡的惆悵,難道竟生了變故?只是唏噓一陣,便也算了。只當被人耍了一番,店裡多了一塊活招牌。
隔幾天,一大早康吉安便聽見自家大門被撞得山響,起得遲了些,那大門竟被人一頭撞開。闖進來幾個凶神惡煞的帶槍士兵,其中一名大兵罵罵咧咧地衝過來拿過那套嫁衣,扔在地上,喝道:「別磨蹭!快去穿了來!」
藉著微弱的光亮,康吉安這才看清楚,後頭那個大兵手裡拽著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孩子花火小札。女孩子渾身被雨淋得透濕,髮絲散亂,貼在臉上,蒼白的容顏上,冷冷的雨滴答而下的。
是顧清歡。
「怎麼是你?你姐姐呢?」康吉安訝異地問。清歡來不及答,便有一名麻子惡恨恨地將她向前一摜,口出惡言:「哼!姐姐跑了,自然拿妹妹頂,你以為我們王司令是傻子陀螺,被你們耍得滴溜亂轉?」
清歡跌在康吉安的腳邊,瑟瑟地抖。
康吉安的手伸了一半,卻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他默然地看著驚魂未定,滿面蒼白的清歡抱起嫁衣,進了房裡。
那群大兵們貓在嫁衣坊的門坎上玩兒起了骰子。其中一個,連輸幾把,丟了幾塊大洋,一氣之下,竟將槍眼對準一匹布,扣動了板機。「呯」的一聲巨響,槍口冒起黑煙,布上,櫃檯上無端地多了一個黑黑的洞,空氣裡滿是布匹燒焦的糊味兒。
康吉安搖頭歎氣,卻又不敢言語。這夥人是南邊過來的軍閥,膽大心黑,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的,翻江倒海,也只好隨了他們去。正在懊惱,突然裡屋裡傳來清歡的聲音。
「老闆,這衣服袖子這兒有點走了線,你進來瞧瞧,可否改一改。」
康吉安答應一聲,走進天井。一抬頭,傻了眼。
雨後初晴,陽光破空而來,眼前的妙人兒如日出桃花亭亭玉立。鋪天蓋地的鮮紅,若雲霞爛漫。大紅牡丹,纓絡垂條,玉帶流蘇珠簾玲瓏,搭配上清歡曼妙身姿,嬌俏容顏,哪一樣不是精美絕倫恰恰正好?這當初分明是按照錦春的身材定做的,給清歡穿卻是剛剛好。康吉安恍惚記起,當時那飛針走錢的日日夜夜,自己心心唸唸的都是這個露珠一般清澈怡人的女孩。
康吉呆呆地看,幾乎忘記置身何處。卻見清歡走過來,低聲地泣道:「康老闆,這兒有後門麼?求求你!」說罷,她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眸子滾下顆顆珠淚。
前廳那一群賭興正酣的人還在大聲玄喝著下注,康吉安定了定神,回頭去扶清歡,壓低了聲音:「安心嫁過去,好好過日子吧。怪不得人,這都是命。」
「大哥,你知道我姐姐為什麼逃嗎?」清歡不肯起向,扯住康吉安的袖,死死地,緊緊的,瞧過來的眼神淒楚悲涼。
康吉安心尖上一顫,逃開那水一樣的目光,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指,歎,說到底自己是個身份低微的裁縫匠,心靈手巧是不足以托付一個女子的一世安穩。
清歡歎口氣,這才一字一字地說:「他們娶我姐姐去沖喜。哪裡知道王司令那個短命的兒子十日前忽然死了。我姐姐要退婚,王家執意舉行冥婚。我姐姐沒有法子,只好逃了。」
驚雷轟然,康吉安大吃一驚,他看見清歡的眼神由淒涼轉自恐懼,他看見她的眼中滴下大顆大顆的淚,落在鮮紅的嫁衣上。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凜冽的氣憤和痛疼。
可,他又能怎樣呢?他自八歲起就跟師傅學徒,最大的心願不過是一間小鋪一個小家,妻賢子孝。門外的那些大兵們個個都是閻王羅剎,如何開罪得起?這後門一開,不僅這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家業要付儲東流了,那火槍對著頭一爆,誰能逃過一死?
說到底,他還是捨不得這繁華的人間。為了這樣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不值得。
他無能為力。
一番思量比較之後,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替她拭去一顆一顆的淚,開口:「好妹子,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跟著他們回去罷!」他的聲音提高幾分,便聽見廳堂裡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那群大兵罵罵咧咧地進來了。
清歡絕望地抬起頭,身子像委靡的花一般跌坐在地,失了力氣。
(五)
此後數年,清歡那醉人的梨渦,眉心的痣,眼角的淚,無數次地在康吉安的夢裡出現。一同出現的,還有她臨走時的話語。
她說:你知道冥婚是什麼樣的嗎?不是跟相片子結婚,是將死人梆在木架子上,跟我行禮……你想過跟一個死人拜堂的感覺嗎?」
她說:我恨你。
身後的腳步紛亂如麻。門被撞開,又被關上,可是他終究沒有回頭。
他沒有看她眸中的絕望。她亦沒有看見他眼角的淚。
日子越過下去,康吉安心上的悔越來越多。他後悔當時,膽小怕事,心腸太硬。他後悔,當那個弱小無依的女子將他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時,他並沒有將那一窗通向自由的門為她打開。
因此,康吉安再不做那套「奼紫嫣紅」。他不能接受,他一點一滴的心血,那樣精緻奢華,那傾國傾城的美,竟是為了要跟一個死人成禮。
只是心中縱有千萬個不願意,卻不得不為日本人破例。與從前那班無法無天的軍閥相比,日本人的殘酷冷血更加令人髮指。他親眼見到,一個貨郎因出言不遜,而在大庭廣眾下被活活的開膛破肚。
不是看不到鄉鄰們的刻意疏遠,只是他自認要的不多,不過是安渡此生。他忍氣吞聲地夜夜飛針走錢,做著那套嫁衣,不小心將針刺進手裡,湧出血來。他燃起一柱香,跪在廳裡,將指尖的血一滴一滴地擠在嫁衣上。
那是家鄉一個古老的詛咒方式。
他詛咒,穿這嫁衣的人一輩子得不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