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嫁衣(三) 文 / 正宗太白金星
(六)
冬至,天下起雪花火小札。
康吉安吩咐阿時在簷下打盤扣,鋪子前的大街上傳來齊整劃一的腳步。大批的日本兵集結在門口,康吉安笑一笑,知道,是日本人來取貨了。
阿時忽然發了瘋,扔了活汁,取下那套嫁衣,奪門而出,表情恨恨地道:「師父,我們中國的衣服,斷不能給鬼子拿去糟蹋了!」手慌腳亂之中卻在門坎上重絆一下,摔倒在地。
街道上的日本兵爆發出巨大的哄笑聲,相互擠眉弄眼後,一名高大士兵走上前來,一把拎起阿時。可憐身形瘦弱的小阿時,被大個子日本兵像拎一隻雞一樣拎出門去,重重地扔在大街之上。
康吉安走出門去,看見日本兵圍成了一個大圓,將阿時困在中間,推來搡去。阿時摔得鼻青臉腫,牙也脫了,嘴裡流出血來,卻倔強咬著唇,死死地抱著那嫁衣,不鬆手,也不肯出聲求饒。
康吉安尚在猶豫要不要上前交涉。那群日本兵面面相覷眨巴了一下眼,已經將阿時擁到牆角,插了腰,跨開腳,站著。示意阿時胯下鑽過。
阿時年齡雖小,卻也有幾分骨氣。在圈中站定,眼神凜冽地望向周圍的日本兵,忽然朝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師父,徒弟對不住你啦!」
奔跑之中,陡然轉了方向,往牆根裡撞過去。
康吉安心中大慟,衝過去,卻到底晚了,阿時的頭撞上青色的石頭牆,發出巨大的聲響。日本兵也全都懵在那裡。康吉安衝過去,阿時已經頭破血流昏迷不醒了。
這個孩子自五歲時便跟著康吉安,實為師徒,情同父子。他自小膽小怕事,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一次竟是喪了阿時的命。康吉安悲慼的抱起阿時,大喊著他的名字,彌留之際的阿時眼開眼,轉了頭微笑:「我和師父不是賣國賊……」
聞聲而來的街坊們都伸手抹淚。康吉安心痛欲裂,眼裡卻流不出一滴淚,一隻拳在風中捏出水來。抱著阿時,一步一步地走回嫁衣坊,路卻被忽地被一輛迎面而來的普通車堵住,車上走下一名威風凜凜的日本軍官。他走向康吉安,用標準的中國話說:「我今天來取嫁衣。」
康吉安抱著阿時,輕蔑一笑,迎上那不可一世的目光,道:「嫁衣被血染了,縱是洗了也不吉利了。給我七日。阿時出葬之日,我交一套全新的給你。只是到時,我要你們這裡的每個人都向阿時跪地叩頭,斟茶,認錯!」
白齒咬唇,滴下鮮紅的血來。
軍官沉吟片刻,終於微笑點頭。
吉普車向旁邊讓開,康吉安抱著阿時往回走,街道兩旁的鄉親們忽然齊刷刷的跪下。
(七)
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嫁衣製成,虹裳霞帔,美不勝收,那醉心的胭脂紅,較之從前更加的耀眼奪目。
康吉安親自將嫁衣送至日軍司令部,然後與眾鄰抬著阿時的棺木上山。是早已預計好的線路,兜兜轉轉,小鎮的河邊,結親的隊伍,送葬的人群,終於在拐角,狹路相逢。
花炮喜竹,紅了滿地,成親的場面相當的宏大。大紅的花轎由八名身著制服的鬼子抬著,微風過,轎簾流蘇,微微掀起,依稀可見,美貌佳人端坐其中。
康吉安冷靜地指揮著眾人將阿時的棺木往大花轎門前一停。不笑不怒,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一字一字地道:「我說過,我要你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向阿時叩頭,認錯!」
手指的方向,黑黑的棺木在陽光下發著詭異的光茫。場面靜極,只聽到鬼子兵手裡的槍辟哩叭啦上鏜的聲音。氣氛僵至冰點。
從隊伍後面走出來,那個身穿軍官制服的軍官,他面帶微笑地向康吉安點了點頭,然後,向手下做了一個手勢。出人意料地,那一群鬼子兵竟齊刷刷地放下了手中的槍,向著阿時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康吉安愣了片刻,心中一陣酸澀,走到阿時的棺材前,彎腰負起靈槓,朝著天空大喝一聲:「阿時!上山嘍!」
阿時,上山嘍!
喊魂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風從身旁刮過,也跟著嗚咽。
那結親的隊伍又開始吹吹打打,風風光光地走遠。
康吉安繼續前行,腦中卻團著一堆解不開的結。擦肩而過,風吹轎簾的那一瞬間,他分明看見,轎中的女子,頭帶珠簾,身穿嫁衣,雙手雙腳卻是用繩子綁了的。
如若兩情相悅,何須這樣大費周章?
途中休息,卻有一位老鄉抽著水煙悠悠地說:「唉!小日本兒這婚禮,可不是一般的婚禮!你們還記得嗎?前陣子,鎮上打死一個欺辱女子的鬼子,還曝屍三天。唉,真是出口惡氣!只是,這事情也連累了不少人人頭落地。本以為這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卻想不到,來了這個川崎司令,還是那死鬼子的親娘舅。他借口外甥死時尚未娶妻,要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婚禮。這新娘,便時當日被欺辱的女子……唉!可憐了一個好好的姑娘……這不是擺明著往我們中國人頭上澆屎,心上捅刀嗎?」
康吉安聽了,愣住,腦中有一根弦很乾脆地斷掉。
原來,他一心一意地撲在那嫁衣上,卻不知其中竟有這樣的端倪。
(八)
匆匆趕回鎮上,離婚禮開始只有不到半個時辰了花火小札。日軍司令部裡,附近幾個鄉鎮的鬼子都來了,大紅燈籠高高掛,數百罈陳年佳釀擺滿了院子的角角落落。
康吉安借口送嫁衣時忘記了一條極為重要的吉祥腰帶,輕而易舉地混了進去。
前廳裡熱鬧非凡,後院兒裡,卻是一派蕭瑟,只有一個房間門前站著兩個偽軍。康吉安過去,從袖子裡摸出一塊碎銀子,遞了過去,道:「通融一下,讓我再跟我妹子說幾句話!」
那偽軍揮揮手,放他過去,輕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只等拜了堂,就送上鬼門關去陪伴那冤死的太君了……
小屋裡,燃著一盞暗暗的燭光。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安靜地坐在桌旁,像一截木頭。康吉安一腳踏進去,心就痛了。其實,就在那風吹轎簾的一瞬間,他看見端坐轎中的身影。雖只有一眼,他已經知道,是她了。
「清歡。」他走上前去,顫聲地喚,從前那些凜冽綿密的心痛又湧上心來,腳沉沉的,步步都是萬千重量。
「誰?」她渾身一顫,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蓋頭一歪,顫顫地滑下來,她和他,四目相對。
十年了,他們之間彷彿初見,卻又隔著太多的世事變遷。
清歡抬頭目光燦若星子,道:「康大哥?你怎麼來了?」說著,又低頭欲泣,「快走吧,我是不祥之人,會把不幸帶給你的。就如同當初,阿越哥將我救出王司令的魔掌,我卻害他死慘在鬼子手上……」」
「家仇國恨都別說了,快跟我走!」康吉安一把扯過清歡的手,向門走去,「後圍牆外面有我的同夥,我們從窗口出去,到牆根下,就有人接應……」
康吉安感覺握在掌心裡的小手輕輕的顫了一顫,他用力更緊地一握。曲曲折折的路,二人心有靈犀,相視一笑。康吉安情不自禁,回了頭,將清歡一把擁進懷裡,喃喃地道:「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你不管不顧。」
清歡的淚便一顆一顆地落下來,打在康吉安的胸口。
二人跑到牆根下。牆上有電網,康吉安輕吹聲口哨,外面同夥便截斷了電路。康吉安用籬笊攀上牆去,越過電網,然後早已準備好的繩索扔下來。
前院傳來哨聲,電一截斷,院子裡便鬧翻了天。哨聲越來越近,能利用時間已然不多。
繩索垂在手旁,清歡卻不接,只是望著咫尺之外康吉安莞爾一笑,然後提了長長的裙裾,轉身,往前院跑去。康吉安剛想喊,院裡人影重重,有飛彈掠過耳畔,驚風一陣。
康吉安歎一聲,翻身下牆。
和風陣陣裡,依稀傳來清歡的聲音:「康大哥,你快走,我想告訴你,當日的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人穿過真正的奼紫嫣紅,眼前這一件的玄機與秘密,是一家瞞不過她的。
康吉安停了停腳步,再往前跑。直到此時,他的淚才痛痛快快地落下來。
(九)
司令部裡猩紅的毯上,一場怪異的婚禮正在隆重地舉行。觀禮的鬼子們狹促的笑聲,傳得很遠。
不遠處的小山丘,幾人匿在草叢裡,細細地瞧。清歡在喜娘的摻扶下裊娜如煙的款款前行,而大堂上的一身日本盛裝的新郎卻是冰冷僵直地立在木架上,再濃的妝也掩鉓不了沒有絲毫生命力的蒼白恐怖。
康吉安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一旁的更夫老孫,用肘撞了一下他,道:「等那裡一喊禮成,我們這邊就將這些帶火的箭射過去,明白嗎?一定要瞄準那個新娘子。不能手軟。聽到了麼?」
康吉安緩緩地點頭,握弓的手,輕輕地顫。
到底還是愛過的吧?這個柔軟似水的女子,只是不知,老天怎會如此薄待於她?
這個計劃實施於重做嫁衣的那七天。用的是最輕最柔最韌的絲綢,一遍一遍地刷滿了易燃的桐油,夾層的棉花裡裹滿了磷粉。他們聯合了酒莊的老闆,派了夥計送了數百壇症美酒放置在每個角落。後山上設了五個點,數百支火箭,將會一同射向那個小小院落。
自負自大的日本人,萬萬想不到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或者怪只怪,他們沒有讀三國,他們不知,那裡面最精彩的一齣好戲是火燒赤壁。
康吉安的手扣在弦上,老孫一聲令下,便放了出去。
只是箭還未到,康吉安便看見那個清歡的身上忽地竄出火來,如一朵美麗的花,旋轉,開放,層層疊疊,美不勝收。他清楚地看見碎裂的嫁衣在空中飛舞,清歡身旁那幾個衣冠楚楚的日本軍官的身上也很快著了火,高聲慘叫。
整個司令部一片火海,如暗夜的花海,妖嬈絢爛。
日子如流水依舊悠悠地過著。
小鎮的戲台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唱著曲兒
「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康吉安的心便又開始凜冽綿密地痛起來。
「奼紫嫣紅」從此以後是不再做了。吉安嫁衣坊,也不要歇業一段時日了。
拿慣了剪子的手,是否拿得慣打鬼子的槍呢?康吉安搖搖頭,想著,這真的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