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 玉殿紅燭冷(1) 文 / 丁染
孩提時,她便聽人說過——中土皇族的宮殿,以黃金為瓦、美玉為磚,傾聚全天下的財富建造;殿中高高垂下的帷幔,比祁地最大的王帳還要高;若要點燃殿上所有的紅燭,光亮堪比白晝——
新婦垂下雙眼,腳下墨色的玉磚,明亮如鏡。宮中的教習嬤嬤曾說,這東宮是皇城中上佳的一處寶地,腳下墨玉殿磚便是明證——正殿建成不過百十年,玉磚的墨色,便由初時的滯重,變得明潤無比,光可鑒人——全因地氣清靈所致。
嬤嬤說得玄之又玄,她卻全然不覺所謂祥和吉瑞,反倒時時處處覺得壓抑,似乎週身總有一股戾氣,揮之不去。
祁地的貴族喜金,北衍的士族卻愛玉。她稍作回想,自己見過的幾名衍國男子,果然皆是外表溫潤如玉,內心卻冷如堅鐵——就好比今夜,未與她行過合巹禮便棄她而去的儲君——即使她不曾見過儲君的容貌,只是隔著紅綾,瞥見他的玄袍冷然旋起的一角,便知他應該也是這種男子。
世間再不會有她愛的那種男人——她深愛的白鷹,如今正盤旋在亙北天際的神明腳下。
太過刻意的喜慶與喧囂一旦過去,殿中的清寂比往日更勝了一層。只不過,清寂之後,恐怕卻是暗流湧動,危機深藏。東宮,怎可能是清寂之處?
燕初已然覺察,東宮的婢女內侍,對自己的境遇似乎早有預料。因而太子丟下新婦深夜離去,殿門外侍奉的近侍竟沒有絲毫的驚慌。新婚之夜無法留住夫婿,對新婦而言,是恥辱更多,還是哀怨更多?
繁複的華服與釵飾,已被侍女們卸去。燕初望著眼前手臂粗的一雙龍鳳喜燭,指尖輕輕撫過一片白羽。
服侍燕初梳洗的一名侍女,許是同她一樣,心中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扯到她的一縷額發。燕初眉心一擰,那侍女立時跪下怯怯稱罪。
燕初卻借此擺手遣退眾女,殿內獨留下她一人。
偌大的寢殿,即便帷幔重重,滿目鮮紅,仍是顯得空曠清冷。燕初緩緩滑坐在地。身下玉磚冰冷,漸漸滲入肌骨,卻不及她心頭攏起的濃重寒意。
而北衍自開國以來,玉牒**載有四名太子妃。一名未滿二十病逝,一名終老於冷宮祈沅殿——如此想來,她實在算不得最不幸的一個;何況如今,滿腔的仇怨尚無從發洩,她已無暇顧及自己幸或不幸。
夜半子時,洗硯閣。
頂樓暖室中花香浮沉,燭火輕曳。簾櫳綃幕之後,設了團錦褥席與紅木矮几。暄倚欄而坐,執著一隻琉璃茶盞,閒閒啜飲。阿七一襲暗紫男裝——與暄所穿,一式一樣——此時懶懶伏在矮几一旁,面色被紅燭映著,忽明忽暗。
此時只聽暄低聲笑道:「何苦讓我帶你出來?原本要尋些樂子,你倒只管歪著——」
阿七懶怠理會,卻被趙暄撈在腰間一把拖近身前,「再不言語,便回府吧——」
她悻悻開口道:「殿下鎮日裡尋的樂子還少麼——回去便回去。只在此間悶坐,又何必出來?」
「本王作陪還不夠麼?」暄笑著一手將杯盞斟滿,一手箍在她的腰上,「外間那起男子,哪個有我生得好看?」
阿七手腳並用,無奈掙了半天亦是不得脫身,口中便恨道:「生得再好看,日日看著,也是厭煩得很!」
暄一挑眉將她睨著,「原本要帶你見識些趣事,如今既是呆在一處嫌我厭煩,不如算了吧,這就差人送你回府——」
話音未落,果然只見阿七立時打點起精神,自他懷中抬頭問道:「趣事?什麼趣事?」
「你可知昨日是什麼日子?」暄不答反問。
阿七眸光略略一滯,「五月廿八……應是,儲君大婚……」
此時暄沉聲問道:「依你所見,覺得那郡主心性如何?」
「……算得上忠貞堅忍。」阿七見他眸色漸沉,不禁愣了一愣,脫口問道:「你莫不是對那郡主——」剛說到此處,突然警醒,不肯再說。回想起那時那日,身在祁地,趙暄與燕初初見的一幕,竟似情意甚篤——阿七心中黯然,而轉念又告誡自己——若去意已決,即便他處處留情,又與自己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