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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二十七章 高粱葉子喲包呀包屁股 文 / 水中獨樹

    一枝花從大隊部回來後,抱著妹妹面羞語愧地哭得好傷心。哭過一陣,她抹了抹淚,哀歎一聲,「這日子要是能躲著——跳著過,就好了……」她決定明天再厚著臉,回一趟娘家,「唉,難為死了:以前借的錢、糧還沒還,現在又去借,哥哥不會說什麼,可嫂子……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去,又到哪去借?這日子催著趕著我的命哩……」

    第二天早上,一枝花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淨了手,小小心心地煎小虎的湯藥了。她先是小心地撣去藥包上的塵埃,又用嘴吹了吹;接著,小心地解開藥包上的細線,展開;再接著,又小心地將藥倒進瓦罐裡……她擔心:那怕是一小粒或一小片藥材濺落到地上——髒亂的地上什麼樣的「灰」沒有呢。聽上輩人說,中藥裡要是落進或沾上從房樑上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掉下的「吊搭灰」——那裡面可能沉積著什麼蟲的蟲屎,那人喝下去,可能會藥死人的!這可是兒子要喝到肚子裡的藥呀……

    煎好了倒進碗裡的藥水,散發著濃烈的藥味來。每每這時,她的心裡,就會隨著藥碗裡那熱騰騰的「藥汽」,升騰起熱乎乎的希望來——兒子喝了這藥,病一定會一天天好起來……

    可當她準備做早飯把手伸進面桶裡時,她剛才熱乎起來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她本想抓幾把面,給兒子做兩個純面的水餅,然後放到野菜稀飯鍋裡,一起燒煮。當她從面桶裡抓出第三把面的時候,那只抓著面的手,在木桶口遲疑地愣住了:「一個水餅,只能填個半饑……兩個……桶裡的面……兩三天後……今兒去借糧——要是借不到呢?」她前思後慮猶豫了好一會,最終,那抓著面的手,不忍心卻又不得不緩緩地鬆開了……「虎子,娘對不起你——只能吃一個水餅子了,再喝兩小碗野菜稀飯吧……」

    一枝花勸著哄著小虎喝了藥。自己喝了兩大碗稀飯。接下來,裡裡外外又拾掇一番,正準備上路時,這才想起要簡單的拾掇一下自己。

    她三下兩下洗了臉,梳了頭,就在她準備換衣服的時候,不禁有些為難了。她嫁到婆家已經十一二年了。這十多年,她脫來換去穿著的,一直是自己出嫁時娘家陪送的那三身嫁衣。那幾件衣服如同人,經過十多年歲月的磨蝕,早已褪去了當年的嬌艷容顏,並且被艱辛的日子添改了原先的光鮮體面:先先後後補上了一塊又一塊的「疤」——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有新有舊。開初,某一件心愛的衣服磨破了,她寧願讓它破了,也不情願去補。可當她看到磨破了不是地方的時候,她又不得不補釘上遺憾了。不然的話,就要露出不該也不能露出的身子的某一部位了。她在打補丁的時候,就想:「唉,『補丁』不光是補釘衣服,更是補釘窮人的臉,苦人的命。」

    「唉,小姨的衣服要是長一些,肥一些,自己就能將就著穿了……」窮人最忌別人說她窮。她怕娘家的莊鄰笑話:「這一枝花,回娘家左一回右一回,就沒看她換過衣服——算了,還是那老一套吧……」0

    那「老一套」,她平日捨不得穿,只在她走親戚或趕赴莊鄰的紅白喜事時才穿上,是補丁最少的衣服。而其它幾件上的補丁,多的有十幾片,少的也有五六片。那粉底滿眼小碎花的上衣,只換了「肩膀」;那條她最喜歡的藍洋布褲子,只在兩個膝蓋上打了補丁。屁股雖已磨得薄了,但她還是一回又一回地拖延著原樣。女人的衣服是否合體,前看胸脯後看臀。合身的衣服,不論布質是好是差,總能把那兩個地方的線條,凸顯得恰到妙處,使那些欣賞甚而享受的眼睛裡,長久的保留下「她」穿「這一身」衣服時的樣子;相反,好女人的好身材,也會讓不順眼的衣服給套得變了形,少了味。再窮的女人也愛美,她不想讓那渾圓的地方,生出什麼礙眼的「疤痕」來。

    她換好了衣服上路時,太陽已爬上了樹梢,那張永遠暖和的臉,已經被熱得紅撲撲的了。

    這正是六月裡的中伏。小傍午時,身後懸在半空的太陽,像快要被燒化了的火球,跟上帝賭命似的,噴射出無與倫比的所有能量,似欲將天地萬物,烤個熟透。田地裡,道路上,人影稀少。勞作的莊稼人,趕遠路的步行人,誰不趕著早涼,盼個晚爽。這烈日當頭,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會烤出幾碗汗來。00

    一枝花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濕了。乾渴的身子越來越疲軟。她走著走著下了路,拐進了一口汪塘裡。她要先喝足了水,再抹幾把頭臉。可當她一蹲下,「卡」——「壞了」!這猛地一蹲,屁股上那原本磨薄了的地方,掙開了口子!手一摸,我的天,這哪還能見人啦!

    「唉,也怪自己,竟連褲衩都沒穿——這鬼熱的天,哪個女人不是得少穿一件就少穿一件。可自己不是在家裡,是出遠門吶——誰又能想到……」一枝花一時亂了心。

    「嗐,算了,回去吧……」這樣想的時候,她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兒子的身影:小虎正坐在門前的老槐樹下,兩隻小手托著腮,瞇著腫脹的小眼——盼著望著娘的身影哩。他忽然興奮地起身,想跑卻跑不起來,拖著沉重的小腿迎了上來:「娘,你從舅舅家背回的糧食呢——糧食呢——糧食呢?……」

    「不能回去!可……可……一個出嫁的娘家姑娘,怎麼能露著屁股回娘家——丟死人了啦,不光丟了自己的臉,更丟了娘家的臉……」

    進退兩難的女人,還是喝了水,接著用手抄起水拍了幾下頭,又抹了幾把臉,然後一下子癱坐在了汪沿上。木木地看著汪塘裡的水。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忽然扭過頭,兩隻眼睛緊盯著汪塘上面的幾戶人家,她在盼著女人的出現——不管是老是少,只要是女人。只要見到女人的身影,她就大著嗓門喊她,求她給自己送來一根針和一根線,然後再請人家……她望著盼著,終於等出了一個人——一個光著上身只穿個三角褲衩的三十幾歲的男人,從一戶人家的院子裡走出來,進了茅房。她沒有喊。她又怎麼喊?又怎麼跟人家說?他有女人嗎?他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00000000000000000000000

    待那男人回身進了院子,她半坐起身子,向四下裡看了看。不遠處一片剛抽出青穗的亭亭玉立的高粱——那細長的青綠的高粱葉子——那亭亭玉立的高粱身上的細長的青綠的「飄帶」,無意中帶給她一絲詩意般的青涼……

    當她從那一片高粱地裡走出來的時候,她轉眼間變了一個人:她的褲腰上,扎上了半圈密實實的細長的青青的綠……

    如果換個幸福的女人,她或許會為自己獨出心裁創作出人間這獨一無二的「百葉裙」而得意,甚而會手舞足蹈地到處張揚,以博得人們的驚歎,喝彩。而她,僅在先前的那一刻,暗暗慶幸於無奈之下想出了無奈的辦法——總算遮掩了那本不該露出的皮肉;可是呢,當她從高粱地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羞於見人了:背後的皮肉被遮掩住了,可人前的這張臉……卻又不得不拉下臉去見人——還要去見娘家人。

    幸好,莊頭村口,屋外路邊,一時看不到什麼人。她自己安慰自己:「人家看到這個樣子,一定不會知道是褲子破了。而以為是天太熱,用它遮陽,避暑……

    一枝花走進娘家的莊子時,她把草帽往下壓了壓,遮住了半張臉。可還是被眼尖的女人認出來了,並急不可耐地向另一個女人炫耀自己的眼力:「咦,剛才從門口走過去的女人,沒看清臉,可看那背影,怎麼看怎麼像——是她,一準是她——東邊的那個『一枝花』!她腰上怎麼圍著高粱葉子?新鮮,真新鮮!」

    一枝花快到哥哥家門前時,後面已經有五六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伸頭張腦地跟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擠眉溜眼地小聲議論著:

    「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個十**的大姑娘,那個俊呀……」

    「就現在,該三十出頭了吧,光看那背後的身段,老男人也斜了眼。那獨辮子襯著細腰肥臀,哪像有兩個孩子的媳婦。再迎頭瞅瞅那臉面,饞鬼見了,哪還走得動路喲。」

    「唉,紅顏薄命。聽她嫂子說,家裡日子不好過。男人又不頂事,好像有個外號,意思就是那個……那個……軟……」

    「盡說半截話,『那個』是什麼『那個』?」

    「『那個』就是你天天夜裡想的——『那個』,嘻嘻……」

    「……」兩個女人嬉鬧起來。

    一枝花聽到嬉鬧聲,忙轉過身,站定。一邊跟大嬸二娘三嫂嫂打著招呼,一邊順帶出幾句簡短的問候。待那幾個女人走近,一枝花說:「唉,今兒這個天,快熱死人了。這高粱葉子清涼……清涼……我……我……」這算是對正驚疑地盯著自己的幾雙眼睛的回應。1

    那幾個女人接著她沒說完又說不下去的話尾,有嘴無心地敷衍了兩句,稍稍緩減了一點尷尬。

    聽到外面女人的說話聲,嫂子走到院門口,一看,驚得嘴張了好一會,卻沒說一句話。接著,陰了臉轉身回了屋。

    一枝花接著說:「嬸嬸娘媽嫂嫂們,這日頭毒死人,你們都回吧,回屋裡涼著。我要得空,就去看你們。請回吧,回吧……」說著,轉過身,邁開步……

    那幾個女人一時沒有回,可又不好再跟進。可那幾雙眼睛還是緊緊地盯著她的背影——盯著她的「高粱葉屁股」。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含含糊糊的沒弄清楚而放不下心似的。

    一枝花紅著臉走進屋,見了嫂子,小聲地說出了實情。

    「你也真是的,半路上壞了褲子,不回去,還往娘家跑,有什麼大喜事,急著要告訴娘家人……」

    嫂子的話陰陰陽陽的醉人。但一枝花還是不得不就著話,講了小虎生了病並引申出借糧的事。

    「我說大姑姑,你把我們家當開糧行的啦。上回借給你的糧食,可是我們家幾口人從牙縫裡扣出來的。可你們家倒好,新糧一下來,三天饅頭兩天餅,就是一座糧山,也經不住吞的。我們家的糧食,巴巴接接也接不到收新。我再借給你,缺口的日子,拿什麼填?」

    對哥哥家的境況,一枝花心裡是有底的。哥哥是木匠,做出一手好活,為人又憨實。江南一所縣城中學的校長留下他,成了學校的長年工。哥哥的工資雖不高,但家裡的小日子,讓他貼補得比一般人家好過多了。雖不是三天饅頭兩天餅,但干食不斷,且多是純糧。至於「缺口」,無疑是嫂子在搪塞她。不借也就罷了,你不該睜著眼睛說瞎話——故意污損人啦。可一枝花沒有反駁的底氣。

    沉默。過了一會,一枝花說:「嫂子,針線在哪?我把褲子脫下來縫縫……」

    「哎呦呦,我說大姑姑,還縫什麼褲呀,這樣子不是很好嗎,高粱葉子又擋雨,又遮太陽。我以後回娘家,也用高梁葉子在腰上圍一圈,讓娘家人也開開眼,風光一回……」

    一枝花被噎得喘不過氣來。這話要是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一枝花一準會跳起來……無論是嘴上還是手上的的功夫,她是不會輸給別的女人的。可眼前的女人畢竟是娘家的嫂子。再說,不看嫂子的面,還得惦著哥哥的情。唉,一枝花除了忍,還能怎麼樣呢。

    嫂子邊說邊往外走,走到院門口,忽然尖起嗓子攆起了雞:「喔嘻,喔嘻!一群雞,就數你臉皮子厚,轉轉就回家。不去自己找食吃,盡想掏家裡的。喔嘻,喔嘻!看把你美的,屁股上粘了蘆花,還伸著頭往家裡鑽,當自己是金鳳凰啦。你不曉得丟人,我可沒臉往人堆裡扎……」

    一枝花實在坐不住了。雖然已是午飯時分,她還是忍著飢餓,兜著一肚子氣,又羞又惱地離開了娘家。

    在一枝花回家的路上,見到她的人無不指指點點。有人把她跟天熱聯繫起來,還有人竟把她當做瘋子。

    快到麻石盤地面時,恰好被二流子「金光蛋」看見了。「金光蛋」那時三十一二歲,沒有哥姐弟妹,光棍一條。他七八歲時就沒了爹娘,後來一直在三十里外的舅舅家生活。舅舅是唱小戲的,他也就成了個半生不熟而上不了檯面的「戲子」。半年前舅舅過世,他又回到了老家。於是,他不認識一枝花。一枝花也不認識他。他愛唱歌,那嗓音就跟他的身條似的——高而細。他見了一枝花,先是傻楞楞地看,看著看著,竟遠遠地跟在她後邊,放開嗓門,用老歌的曲調,即興唱出了新詞:

    小美人喲賽(那個)仙姑

    高粱葉子喲包呀包屁股

    敢問妹是何家女哩

    日子是甜還是(那個)苦唷苦

    衣破鞋破喲哪怕(那個)身兒破

    哥哥體諒你喲無奈何

    只要妹妹的心兒喲還是(那個)依舊

    人生一世喲就沒有白來過哎呦呦沒有(那個)白來過

    炎炎烈日下,歌聲被烤得暖烘烘**辣的。

    然而,一枝花心裡卻涼透了。本來,她遠遠地見了熟人就繞著道兒躲,這下子,可想躲也躲不了啦,她被身後的二流子和「二流子歌」給盯上了,先前掛在眼角的淚水,「唰」的又連成了線,滴落在腳下的路上了。

    一枝花回到家,逕直去鍋上……可剛進門,就一頭栽倒在鍋邊的亂草上。

    小虎見了,一頭撲過來,跪在娘的身邊:

    「娘,你腰上扎那麼多高粱葉子幹嘛?」

    「天太熱,高粱葉子……清涼,清涼啊……」

    「娘,你怎麼不說話呀?娘,你從舅舅家背回的糧食呢,糧食呢?」

    「舅媽說了,她家裡的糧食也不多了。等過幾天,舅舅發了工資,買了新糧,舅媽就馬上送過來,給小虎吃。舅媽可最疼小虎了,說小虎最懂事,最惹人喜歡……」

    ……

    「娘,你怎麼不說話呀?娘,你怎麼了啊?」

    自娘一頭載倒在了鍋邊起,任小虎怎麼喊叫,娘也不吱聲——娘似乎又在應答小虎的話。

    原來,在這一時段,小虎的一言一行都是真真實實的。而娘已經昏過去了。她所應答的話,是她在路上,一邊哭著一邊早就想好了的——可現在,她實在連「嗯」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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