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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三十五章 黃狗騎在脊樑上 文 / 水中獨樹

    對老刀來說,王大炮與其說是他棋盤中的一枚棋子兒,還不如說是他仇恨已久的「獵物」更為確切。「獵物」早已被鎖定,候了好久的最佳獵殺時機也終於守著了,老獵手對於自己的槍法更是毫無懸疑的自信。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一隻既通悟獸性更善解人意,兇猛而矯健的「獵狗」。老刀的心思只有他自個兒最挑得明白:對付王大炮這樣身強力壯有勇無謀的魯夫莽漢,必須物色一個得力而愚忠的幫兇,對其出猛手,下重拳,先將其重創——並不想「一槍斃命」,然後——儘管對手張牙舞爪地掙扎出全身的怒氣,試圖反撲,但實在挺不起那殘身的餘力了,最終不得不狼狽地……接下來,再利用政治手段,慢慢折磨他,最後徹底征服他。

    時下,抓、押、批、斗之類的事,本應是治保主任的「專職」,可他跟王大炮今日沒結過仇,往日也沒積下什麼怨。老刀擔心:到關鍵時刻,他儘管嘴皮子狠得像刀片——那是演給我看的,但手腳上肯定下不了真功夫`。那……怕不但沒能制服王大炮,反而讓王大炮傷了人,那豈不撕了我這老主任的臉面?更擔心的是那場面怕不好收拾了。大隊「革委會」裡其他幾個:「二把手」就不用提了;大隊會計和婦聯主任都是女的;剩下的兩個,雖然跟王大炮沒有直接利害關係,但七彎八拐的,不是沾親就是帶故。

    老刀想著想著,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他不屬於「革委會」的成員,但卻沾了點「幹部」的名義。男女老少家裡家外都叫他「二狗子」或「莫二狗」。

    老刀心想,如果把這小東西拎上來,那便是一把沒被別人使弄過的「好槍」,更是一條既兇猛又乖順得似家養的「狼狗」。儘管他與王大炮及王氏家族從來沒有什麼過節,但老刀太瞭解他的心性——一心想出人頭地,而且頭腦簡單,沒有七牽八扯的顧慮,這回要是「重用」他,他一定覺得這是他大顯身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遇而不顧一切……

    老刀想著想著忽然禁不住「嗤——」地一下笑出了聲。原來他想起了莫二狗曾經幹過——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也才能幹得出的那近乎天下無二的「好事」……

    莫二狗大名莫懷金,小名二狗子。村裡莊外老老少少知道他大名的沒有幾個。他自小就尖嘴猴腮,天生一副猴性,好動、頑皮。他父親是個祖傳鐵匠,打出的鐵器,上下三代用了還捨不得撒手,由此得了個雅號——「莫三代」。不過,他的性格太過剛烈,氣頭上那心火比打鐵的爐火還旺。二狗子的娘在慘遭幾次暴打後,離家出走改了嫁。那時,二狗子還不滿十二歲。他把失去母親的痛苦埋在心裡,而把罪過全累加在父親頭上。從那時起,父子水火不容。父親除了罵便是打,可二狗子卻被管教得愈加頑劣,成了雖有人管卻管不了的「小野種」。

    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坐在灶門口點火做飯時,偶爾那濃湮沒順著煙囪往外升騰反倒了過來卷撲到頭臉上,嗆得眼淚鼻涕混在了一起而一時辨不清東西。走出屋子一看,哦,煙囪被一團爛草塞死了。女人們開口便罵起了二狗子,雖然沒有看到人影兒。見了男人蹲在茅坑裡,二狗子一時興起,便悄悄溜過去,撿起一塊磚頭或土圪垯,對著那糞池擲過去,「哎喲——」一聲,不用看,那光光的身段兒一定被噴濺得又騷又臭了。莊鄰們雖窩著一肚子的火,可看在憨實厚道的老鐵匠的面子上,對他兒子的惡作劇也就不了了之。

    沒有人形的二狗子,直到娶妻成家後,被自己的媳婦拎著耳朵警告了好幾次才漸漸地裝出點人樣。

    隨著年歲的增長,尤其在受到那一次沉痛的羞辱之後,已二十六、七的二狗子才長大了似的切身體驗到了世態的炎涼,並由此改變了他對人生的態度。

    「喲,那不是王會計嗎?……」

    「他娘的,這人的眼皮子真是薄透了,薄得不如一張草紙。這軟根子才當上『王會計』幾天,就有人離他娘的八丈遠就打起了招呼。狗日的,都說女人賤,這男人比女人還要賤,瞅瞅,老遠的就把香煙摸出來了。這個狗xx的,剛才我跟他擦肩而過,他斜著眼瞅我,像是我摸了他女人似的……」

    也難怪,要是別人當上了大隊的副業會計,二狗子也許不會這麼惱火,偏就是軟根子。「這軟根子有幾斤幾兩,誰還有我二狗子最清楚?上學那時候,我讓他躺著,他不敢坐著;讓他跪著,他不敢蹲著。就說現在吧,我二狗子隨便拔根**毛,也比他的頭髮粗多了。他娘的,偏偏就……他憑什麼?還不就憑女人……」

    仇小刀家翻建新房,「華堂」落成之後「敬宅」的那一天,前來「恭賀」的男女老少,有熟悉的自然有不熟悉的,有本大隊的有外大隊的,還有聽說是公社來的各個單位的頭頭腦腦。二狗子第一次開了眼,他耳朵聽著,眼睛瞅著,心裡癢著這有權有勢的「人氣」。

    開席前,二狗子好不容易捉了個機會,擠到軟根子的身旁坐下。他實在不願低頭哈腰地去巴結昔日自己腳下的「軟皮蛋」——今日的「王會計」,卻又不得不嬉皮笑臉地準備跟他套套近乎,想從「老同學」手裡轉一筆「急彎」兒。原來,二狗子的舅舅得了重病急等著一筆錢做手術,可二狗子家裡的錢讓媳婦的娘家借去了,於是……可二狗子哪能插得上嘴,這個「王會計……」那個「王會計……」有的像是多年才見了面似的,拍拍肩,抖抖手……可緊坐在「王會計」身邊的二狗子呢,不要說外隊了,就連本隊最熟悉的莊鄰也沒一個斜著眼瞟他一下。

    二狗子忽然發現家住雙溝大隊的大姨哥,他趕緊起身走過去,一邊熱情地喊著「大姨哥」,一邊伸出手……可「大姨哥」壓根兒就不認識他似的,扭頭向別處看了看,然後朝二狗子的身後急走兩步,與「王會計」邊拉著手邊說笑著。二狗子只得把僵硬了似的手縮進了袖子裡。二狗子平生第一次紅了臉:「你不就是個大隊民兵營長嗎,**蛋兒快要燒化了!過兩天我就去找姨媽算賬——姨媽還活活地喘著氣哩,你就六親不認了!」

    這眼皮下的人,那倒霉的事往往一不小心就找上門來。

    仇小刀所在的胡莊與二狗子所在的錢莊基本上在東西一條線上。那條南北土公路將兩個莊子間隔開來。路西的莊上常有兩條狗竄到錢莊上糟蹋雞鴨。有一天,錢莊上的「大釘頭」與堂兄「錢長腿」兩個人,手握棍棒將一條正在抓拍老母雞的大黃狗追趕到二狗子門前。二狗子見了順手操起掃帚唬住了狗——狗掉頭往回跑……接下來,大釘頭兄弟二人沒費多大力氣就把那條大黃狗打死了。胡莊的劉木匠聽人說錢莊打死了一條黃狗,便認定是自己家的狗,於是,提起斧子就出了門……劉木匠與大釘頭沒說上幾句話便交了手。錢長腿聽到打鬧便操起棍子奔了過來……結果,劉木匠被打傷了住進了醫院。

    大隊不得不處理這起因打狗而導致打傷了人的事故了。

    對大隊的處理決定,二狗子蹦跳著不服,但小腿是終究擰不過大腿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結果,那條已僵硬了的大黃狗「趴」在二狗子的後背上,二狗子兩手抓著大黃狗的兩條腿,在麻石盤的每一個村莊上挨門逐戶地遊走,一邊走一邊喊:「打人的鬧事的就像我……」

    大釘頭與錢長腿自然是脫不了干係的,他們跟在莫二狗的屁股後面。再後面是一大群鬧嚷的孩子們。他們一邊跟著走,一邊拍著巴掌喊著順口溜:

    莫二狗,莫二狗

    屁股上頭騎黃狗

    馱著走,躬著走

    黃狗兒子腿發抖

    ……

    作出此種處理,其理由很簡單也很現實:二狗子不但參與了打狗,而且那條狗是死在二狗子門前的。

    接著他們三個人一起去向劉木匠賠禮道歉。其醫療費用三個人共同承擔。不過,他們兄弟二人承擔大頭,二狗子承擔小頭。其理由是:二狗子雖未直接打人,但打人是因打狗而引起的。因此,二狗子負有不可推卸的間接責任。

    事理是明擺著的。然而,世道更是明擺著的。二狗子他們三個人,雖然都是平頭百姓,但二狗子作為「人」,與另外兩個相比,顯然是遠在其下了——誰吃柿子不揀軟的捏?不過,按理說,不看兒子還得看老子。可他老子——那個鐵匠「丁三代」,脾性倔得很,像是仗著自己有一門好手藝,能賺著幾個錢,跟大小隊幹部沒有一根煙來去——誰又把這樣的老鐵匠放在眼裡。

    知情的人,便在私下裡說了公道話:「這回,二狗子實在是被冤屈了……」

    「冤屈?你看不出來,大隊幹部就是有意拿小二狗耍著玩哩。一方面給足了劉木匠的面子——聽說他上頭有親戚,得罪不起;另一方面讓大釘頭和錢長腿有屁也得憋在肚子裡。再說,這窮鄉僻壤的……要不,哪來的『戲』看?」

    「這事要是擱在別人頭上,說不定就能懸樑上吊;對二狗子,興許他根本不在乎。」

    這一回,可是太出乎人們的意料:二狗子太在乎了。他馱著狗游村示眾後回到家,一下子癱倒了,兩頓飯沒有嚥下一顆飯粒,更嚥不下那口氣。他懊惱得先是抱著頭咿咿呀呀地哭,可越哭越傷心;後來——夜深人靜了,心裡的那口氣實在憋不住了,他衝出院門,在自家的房前屋後大喊大叫地跳著罵:

    「……冤死我啦——!屈死我啦——!我到哪去說理啊?這天理在哪啊,全在那一方土地爺的嘴裡啦!他嘴大啊,說你好你再孬也是好,說你孬你再好也是個孬啊!這小老百姓的生死簿,都在他們手裡捏著啦……老天爺呀,老菩薩呀,你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可你怎麼不睜開眼看看啦,這人間有多少屈死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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