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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七十章 兒子絕情老子不義 文 / 水中獨樹

    老刀蹲在那旮旯裡正猶豫不定的當兒,忽然,莊西頭的一條狗急促地狂叫起來。緊接著,整個莊上的狗吠成雜亂的一片,像對一個莫名其妙急跑著的黑影發出質疑。

    「不管是不是小東西……先隱了身再說。」老刀沒有多想,一貓腰溜進山牆根的狗窩裡,蜷縮著身子,側著頭,屏住氣,手指併攏握成半圓形,套在兩隻耳朵後面,添增了耳廓的面積以此擴大聽力。

    「咚咚咚咚……」——果然是人跑動的腳步——已到了草垛跟前——拐彎了——直奔自家的前屋了!……

    「呯!」門被猛地踹開了……

    「卡嚓——!」像是一根木棍猛狠地擊打著床沿——斷裂了……

    沉悶的腳步又起……東屋的門「吱」地開了……

    片刻的安靜——卻隱伏著深深的不安……

    「吱——」堂屋的門開了。「誰啊?是誰在砸東西?」喜子娘的聲音。拖沓的腳步移動,移到了前屋——「老鬼不在呀,是誰啊?……」腳步又起,移到了堂屋——「喜子上哪去了啦,喜子,喜子……」接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哭聲移到東間房。過了一會止息了。

    院子裡死一般的靜……

    老刀的衣褲已被冷汗和熱汗浸透了。他雖未見到兒子的身影,卻已從聲響中作了準確的判斷:那發了瘋的小東西,正潛在了東屋裡,死守著老子的歸來,然後伺機……

    「這個不孝的孽種!竟連他娘的哭聲也沒能把他牽出來,萬沒想到生養了這麼個狠心的劣種!……」老刀的心涼透了。

    「不怕他哭,不怕他罵,更不怕他發瘋般地亂砸一氣——那是氣極了的人在不顧一切地發洩,但發洩一通後,那心裡的火氣就消褪了一半,剩下來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可小東西卻把滿肚子的憤怒——除了剛才那一棍子——壓抑在了心裡,一旦瞅準了時機,便在棍棒上或是刀斧口爆發出來,直到對手的頭臉或身子噴濺出驚魂的血腥……」老刀想著想著,身心禁不住顫抖得萎縮了。

    老刀覺得兒子已經把他逼上了死角。「你小子既然如此絕情,就不能怪老子不義了!」老刀咬著牙,下了最後的決心。

    忽然,自家的大黑狗匆匆地跑過來,站在那一線「窄門」口搖著尾巴。老刀一時慌亂了,忙伸出手做出歡迎的架勢。大黑狗會意地鑽了進去,那頭臉和身子在老刀身上蹭來蹭去。老刀用手摸著它的頭,生怕它會發出什麼響動。大黑狗跟主人親熱了一會,便耐不住似地跑了出去。它大概是放心不下別的同類佔了它的情婦了。

    老刀在心裡恨恨地罵著兒子:「你個狗東西,竟還不如這畜牲有情有義……」

    老刀屏氣凝神,側起耳朵,一邊捕捉院子裡的動靜,一邊聽著莊上的狗叫。直到狗叫聲變得稀疏,偶爾一兩聲落在了莊前,他才提心吊膽地從北邊的拐角那兒鑽了出去,貼著院牆根踮著腳,輕輕卻匆急地鑽進屋後的玉米地,然後下了溝底……出了麻石盤的地面,他又一次蹲下身向後面窺看了一會,才上了通往公社的路面。走了一會,他去路邊的熟人家裡,借了一輛自行車……

    田副主任的小院裡亮著燈。老刀支下車子,進了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田副主任問:「老仇,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

    「家醜……」

    「家醜?家裡發生什麼事了?」

    「兒子……」

    「兒子?」田副主任似乎有點驚詫,因為去學習班學習的時候,他見過雙喜一面。「你兒子給我的印象不錯嘛,小傢伙長得帥氣,既透著男人的陽剛,又不乏文化人的儒雅……」下面的半句想說又沒有說出口:「不像你,粗笨得老黑熊一般。」——「你兒子怎麼啦?」

    「唉,家醜不可外揚,可我家的醜事算是包不住了……」老刀邊說邊從貼身口袋裡掏出那封「家信」遞給田副主任,「老田,你先看看這個吧……」

    田副主任從頭到尾認真看了一遍,問:「這是誰寫給誰的?」

    「唉,是我那不孝的混賬兒子,寫給我的……」

    「我估摸著也是,可看這口氣、措辭,我還真有點不相信。這開頭說的『某些事』……『太無人性』,這『某些事』你應該清楚,指的是什麼呢?」

    「這是在我們大隊批鬥『黑五類』分子王大炮的當天寫的,直接了當地說,小東西就是看我下手狠了點,重了點,激起了他對階級敵人的同情,可憐他們了,而指責我『沒有人性』……」

    田副主任聽了笑了笑,說:「哎呀,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呢。這年輕人血氣方剛,往往感情用事,極易走極端,但這只是思想認識問題。不過,這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我才這麼說的。要是別人,上綱上線一分析,那還了得,同情庇護階級敵人,污蔑攻擊革命幹部,這是嚴重的階級立場問題,甚至『現行反xx』都夠了。可老仇啊,你能把你的兒子也拉著上綱上線啦?跟兒子溝通溝通,好好開導開導,不就得了。」

    「老田啦,你是外人不知裡人事。你從信上還看不出來?我這老子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啦。我開口還沒說兩句話,他就火了,甚至想跟我動手。」老刀說著,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田副主任,又抽出一支自己點燃了,接著說:「前些日子,我托你把他弄到學習班去學習,本想讓他洗洗腦子,長長見識,可沒想到回來之後,卻更……」

    田副主任說:「你兒子竟然會這樣……要不是你親口說出來,我還真的不相信。這還真就應了那句俗話,人不可貌相。」

    「儘管這樣,但我畢竟是他的老子。這天底下,老子能去坑害兒子?我是來救他的。老田,你再看看那最後一句……」

    田副主任又拿起信,小聲地念著:「我要用我的行動去捍衛人性,捍衛正義——『行動』?莫非你兒子已經有了什麼行動?」

    「不是有了什麼行動,是急著準備行動。我今天忽然發現他的房間裡私藏了兩支雷管。我本想把它收了,可我不敢碰那玩藝兒,怕一下子炸了。你知道他藏那雷管幹什麼用?我們大隊準備明天再開一場批鬥會,你想想,小東西萬一頭腦發熱,在批鬥現場的旮旯裡埋上雷管,『轟』地一聲引爆了,這後果,你說我能承擔得了嗎?兒子被槍斃,我這老子也跟著坐大牢了啊……」老刀說著竟然要哭出聲了。

    田副主任一聽震驚了:「我的乖乖,你這麼一說,倒把我嚇出一頭汗了。要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要說你們麻石盤成了黑典型,臭名遠揚,我這公社『二把手』怕也吃不了兜著走!」

    田副主任一邊踱著步,一邊在思考著什麼,忽然又說:「你兒子要真的那麼做,其動機是很明顯的,可不合常理啊。他即使出於所謂的『人性』、『正義』,而對某些階級敵人有那麼一點同情心,可也不至於……也就是說,他犯罪的心理能量還不夠充分。」

    老刀想了想,終於還是說了:「老田,我本來不想說的,我那小東西偷偷搞上了戀愛。我知道了能不阻攔嗎,一阻攔,他急了眼不認我這個老子了。再有,那女孩子一見到我那兒子就哭哭啼啼的,說她的舅舅——就是那個遠近聞名的中醫,成天被嚇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還不是旁敲側擊?言外之意,是我這個老子太狠了,太毒了……」

    「哦……這就對了嘛,你那兒子是為了一個『情』字。『情』這東西……哎呀,情急之下那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的,不要說用雷管去破壞批鬥會了,他要真的急紅了眼,怕連你這老子也給報銷了……」

    老刀聽著渾身不自在起來,說:「老田,你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急著趕來?晚飯後,我忽然發現他在房間裡搗鼓起那雷管子!誰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又什麼時候干……」

    老刀這麼一說,還真就把田副主任刺激得也跟著急了起來:「老仇啊,你進公社常委的事已基本敲定,就等縣委的一紙批文了。在這節骨眼上,你可要當機立斷啦。他是你的兒子,你說怎麼辦吧?」

    「老弟啊,你對我的一片重情,我還不知怎麼報答你呢。唉,我想……我想先把他抓起來,以公社的名義。你說要是我讓人把他抓了,他還不殺了我呀。明天你們公社再派人去我們大隊,開批判會,先給他來個下馬威,然後再對他進行教育。你說如果光抓不批,幹部群眾會怎麼議論?對上對下又怎麼交待?不過,我還要向你求個人情,先不要定他什麼罪,也不要給他戴什麼帽子,掛什麼牌子,畢竟是我的兒子啊。老弟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丟盡臉面了啦……」

    「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啦。老仇,我完全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好,就這麼定了。」田副主任急忙把公社革委會常委,人武部周部長喊到自己的房間,兩個人咕咕嚕嚕地說了半天。

    周部長帶上幾個精幹民兵,連夜趕往麻石盤並直撲老刀的家,把還在死守著老東西歸來的雙喜抓住了。由於雙喜極力反抗,周部長不得不下令將他的雙手反綁了。在押往大隊部的路上,雙喜一次一次的反抗與掙扎,便一次一次地招致了怒斥與拳腳的虐待了。喜子娘急得跟在那一群人後面嚎啕大哭:「兒子……兒子啊……你們放了我兒子啊……」哭一陣喊一陣忽又迷糊了:「兒子,這幾個都是你的朋友吧,這些孩子,怎麼都這麼皮呀,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的……」

    原本寧靜的夜被攪和得驚悸了。

    前莊後莊大大小小的狗們,胡亂地喧嚷成一團。那些膽大的男人趿著鞋,趴在自家的矮牆頭或隱在草垛邊窺聽窺看著。返回床上後,那莫名其妙的困惑或幸災樂禍的興奮,攪得自己和女人好久睡不著了。

    雙喜被關在大隊部的小會議室裡。周部長親自連夜突審。他沒有繞彎子,直接把從雙喜的房間搜出來的兩支雷管拿出來,放到桌面上,開門見山地問:「仇雙喜,你在自己的房間裡私藏這些東西,想幹什麼?」

    「雷管?私藏在自己的房間?難道他們就依據這個抓了自己?」雙喜忽然從板凳上暴跳起來:「你們……你們無中生有,惡意陷害,卑鄙無恥之極!……」話未說完,被兩個民兵強摁了下去。

    周部長也火了,一拍桌子:「鐵證如山,你還敢狡辯!要不是看在老主任的份上,早讓你……太不識抬舉了!」

    周部長從身上掏出一張寫了字的紙,一邊看著,一邊說:「仇雙喜,你給我老老實實聽著:『我要用我的人格,用我的行動,去捍衛人性,捍衛正義』……我再問你,你自己寫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什麼用心?」

    這一刻,雙喜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用雷管陷害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那禽獸不如的老子。而自己已經跌進了他早已布設好的網裡了……」

    雙喜一下子癱軟了,胸脯卻起伏得厲害——憤恨的火焰燒得他心疼:「老魔鬼,老畜牲,你做了一樁又一樁傷盡天良的事,現在又無中生有地陷害你的兒子,你太缺德了啊,人性喪盡了啊……」

    雙喜心裡明白:「如果真的這樣罵出了口,那這夥人是一定要抓住自己追究不放的。老子陷害兒子?老子怎麼會陷害兒子呢?這父子之間一定有什麼瞞天過海見不得人的醜事惡事。即使自己矢口不提梅子,可這些刁鑽奸詐之徒,也會從自己的話裡聽出話外之意,弦外之音。再加上疑惑地猜測,胡亂地推理,那……」為了梅子的名聲,雙喜決意再不提老東西半個字。

    雙喜對他父親刻骨的憤恨被他對心上人的無比摯愛給牽掣住了。

    這正圈定在了老刀的謀算之中。老刀料定:「小東西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情種……」

    接下來,不管周部長怎麼逼怎麼問,雙喜一直緘口不語。

    「沉默就是默認」,周部長宣佈了並非結論的結論。回到公社跟田副主任匯報時,只用四個字便概括了:「……供認不諱。」

    雙喜被鎖在辦公室裡,由莫二狗帶著兩個民兵,寸步不離地看守,專等著明天的批判大會。

    夜,連一點星光也沒有,漆黑得沒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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