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八十一章 忽又驚濤拍岸 文 / 水中獨樹
就在老刀的兩個女兒回家後的第三天晚上,誰也沒有想到莫二狗竟掖著一包禮品來看望老刀了。他把那包禮品放在老刀床邊的桌子上,「撲通」一聲跪下了,「啪!啪!……」接連著打起了自己的嘴巴,一邊打一邊說:「我該死,我該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聽那巴掌的聲響,不像在做做樣子,而是實實地用了力。
老刀一下子懵了,姐妹倆就更莫名其妙了。老刀嘴裡嗚嚕嗚嚕的,先擺了擺手又做了個讓他站起來的手勢。莫二狗又「啪啪」地打了好幾下,才站起來勾著頭哭訴了:「老主任,我真的不是人,您就當我是條狗——我早就是條狗了。您這些年待我就像是您的親生兒子啊,可我的心讓狗掏了呀,我對不起您啦。老主任,您憑良心說,您剛出院回來,我待您怎麼樣?後來……後來……都是劉小鬼那狗日的……他不得好死!可還是怪我,我有眼無珠不識人啦……」
剛才,老刀見莫二狗這回帶了禮物來,便料定他是遇著什麼過不了的坎來求情了,心裡在罵:「你這個翻眼便不認主子的喪家狗,頭腦也太簡單啦,蠢,蠢透了!你個小狗日的,跟了我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深淺……」
老刀咕嚕一句什麼,莫二狗側了耳朵沒聽明白,老刀又咕嚕了一遍,莫二狗似乎猜出來了:「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莫二狗這才說了他真正要說的話。原來,劉小鬼準備拿莫二狗開刀了:要追究他私下裡故意放走「現行反xx分子仇雙喜」的罪責,還要把他押上台批鬥。理由是,他早就和「現行反xx分子仇雙喜」私密串通一氣,狼狽為奸。決定定他「現行反xx」。
「老主任,我求求您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呀!當時,您正在我家和我一起喝酒……您可是真正的證人啦,只有您才能證明我清白啊。老主任,您雖然臥病在床,可您還是公社的副主任,還是大隊的『一把手』,您放個屁,也比我說一籮筐的話要管用一百倍呀……」
老刀聽著聽著,腦子裡急速地飛轉起來:「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劉小鬼這一手可真夠歹毒的,他想逼莫二狗這條癩皮狗反咬我一口。他能咬得住嗎?第一,如果是老子暗中指使莫二狗放了兒子,那老子為什麼連夜去公社報案,並請求公社派人去車站、碼頭搜捕?第二,如果……為什麼兒子逃跑後,老子請求公社追定兒子為『現行反xx』?這不是有意識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嗎,什麼樣的老子能做出這樣的糊塗事?這既不合常理,也不通人之常情,除非他是瘋子。第三,相關事實已寫成材料上報縣委,並早已形成定論。就憑他劉小鬼那兩下子,他能把縣委的決議翻過來?簡直是大白天做夢……」
老刀經過分析與推理,已暗暗打定了主意:「既然這條翻眼狗再怎麼亂咬也咬不住我,那我就讓你在別人的拳腳棍棒下,夾著尾巴東一口西一口地亂咬去吧。你個狗x的,咬來咬去最終咬了你自己!我要藉機讓你也嘗嘗挨批鬥的滋味,正好洩了堵在心裡的這口惡氣!」
老刀忽然打斷了莫二狗的乞求——擺了擺手。
莫二狗愣了:「老主任,您……」
老刀又擺了擺手。
「老主任,您就看在我跟了您多年的份上,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老刀忽又改變了手勢,對著房門生氣地前後揮了揮,像是招手——實質是向外「推」的意思:「滾!快滾!……」
莫二狗明白了,忽然變了臉,不再稱什麼「老主任」了:「你個老東西,你可想好了,你真的不為我作證?真的啦?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真的想好嘍,你可別後悔啊!」
這下子可把老刀激怒了:「你這種連狗都不如的東西,居然敢威脅老子!要是女兒還沒回來……」老刀伸出左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使出僅存的半身力氣,對著莫二狗的頭砸了過去,「砰!」莫二狗頭一歪,向後踉蹌一步,茶杯擦過耳邊撞擊在門框上,又滾到門外去了。
莫二狗冷笑一聲,急火火地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疊成小小的長方形的紙片,就在他剛打開的一瞬間,老刀從那薄紙的背面,一眼瞥見那暗紅的「三個指印」!頓時,腦子「轟」地一下——
地動山搖了!……
平靜的海面突然間捲起了颶風——驚濤拍岸了!……
正用一條腿艱難行走在懸崖邊的末路人,冷不丁被一隻無形的黑手猛地推了一下——眼看就要栽進無底的深淵!……
——就在這一刻,大驚失色的老刀,本能地急切而胡亂地招著手……
就在老刀嘴裡嗚嗚嚕嚕像著了火,同時拚命掙扎著胡亂招手的時候,莫二狗卻把那心思全盯在了那張薄紙上了,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在姐妹倆面前炫耀似的,他一邊看一邊不留絲毫情面地念了起來。
那紙上歪歪斜斜的字,乍一看,是很難念得通順的。然而,莫二狗卻一遍又一遍連他自己也記不清到底念了多少遍了——他早已一字不落地背得滾瓜爛熟。莫二狗自得了它之後,便把它當做極開心的寶貝兒獨自一人把玩消遣了。他一回到家,便把它從極隱秘的地方翻出來,一邊看一邊嘰裡咕嚕的,看著念著便笑得沒有了人樣。那一字不識的杏花以為丈夫中了什麼邪:「他一回家就嘰裡咕嚕的像是念著什麼咒語,念著念著就癡笑傻笑像活鬼似的……」
莫二狗守口如瓶,甚至連自己的媳婦都沒敢漏一點口風:「萬一洩漏了天機,那自己仰仗的靠山可就一下子崩塌了!更可怕的是,老東西能饒得了自己:『好你個莫二狗,看起來像一條忠實的狗,想不到居然包藏禍心……』」其實,莫二狗心裡還藏著另一層心思:「老東西日後萬一翻了我的眼,或不能滿足我……我掐住它,便就掐住了他的命穴!」
老刀中風臥床後,莫二狗覺得那寶貝似的薄紙片一下子跌了價。他後來在有意識折磨老刀的時候,之所以遲遲沒有把它拿出來,也是因為老刀的兩個女兒還沒有回來。「你個老狗日的,等你那兩個閨女都趴在你床頭的時候,我再上演一齣好戲——給你一個意外『驚喜』,我要讓你成為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到現在這一步。
莫二狗現在念起來自然是流暢極了,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似還帶有幾分表情。
先前,莫二狗跟老刀說話的時候,姐妹倆開始像是在看一出沒有頭尾的小戲;再聽聽,似就有了粗粗的思路。當莫二狗念著那紙上的內容時,姐妹倆聽著聽著,忽然驚詫地瞪直了眼,分明意識到那見不得人的事一定是自己的父親干的了。隨之,那氣惱、羞辱、怨恨……便一股腦兒倏地襲上了心頭。還沒等莫二狗把最後一句念完——她們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起衝過來欲搶下那紙片。莫二狗眼疾手快,一縮手繞到了身後。姐妹倆只得把莫二狗往外推搡了:「滾!快滾!……」
莫二狗這時才抬眼看了一下老刀,可他卻把老刀無比急迫而胡亂地招手誤解為是先前把他往外攆的那個手勢的續延,正與姐妹倆的「滾!快滾!」合成了一種驅趕的態勢……
莫二狗氣急敗壞地一邊往後退一邊喊了起來:「這就是這個老東西親手寫下的招供,你們不信,這下邊有他的臭名——仇萬成,還摁了三個血印呢!」
莫二狗被推趕出大門外,姐妹倆實在羞愧難當,「呼」地關實了門,插上了門栓,抱頭嗚嗚地哭泣了……
莫二狗卻站定在門外,喊聲更大了:「你們姐妹倆聽著,這上面寫的那個『梅子』,就是你們的弟弟帶著跑了的那個富農的丫頭,父子倆爭著同一個女人啦!老東西爭紅了眼,就去公社告兒子,還拿著我交給他的炸魚的雷管,去陷害兒子,說兒子要用雷管炸幹部,炸大隊部,公社這才抓了你們的弟弟啊。我要說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還有啦,你們的老娘也是他害死的,她天天抓著老東西的衣服不放,要他還兒子……你們想想,你們老娘迷迷糊糊多少年了,從沒跳過汪,怎麼偏偏這時候跳了呀?還有啦,你們的老娘年輕時頭腦好好的,怎麼說迷糊就迷糊了呀……」
老刀的門前越來越多的地聚了人。
莫二狗最後跳著喊起來:「我明天就把我手裡這鐵證交上去,讓全公社的人來開批鬥會,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看這老狗日的天大的笑話!」
老刀急得近乎瘋了……
莫二狗氣得近乎瘋了……
姐妹倆越聽越驚,越聽越恨,驚恨得呆傻了……
天地間一片墨黑,黑得也似呆傻了一般。
莫二狗越來越遠地留下罵聲,漸漸地消失了。
老刀終於閉起了眼,那有力的手腳也癱瘓似地安靜了下來,但那胸脯卻劇烈地起伏著……
姐妹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二女兒瞥了一眼床上的人,這一瞥意成了永別。她忽然覺得他已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魔鬼,是這個家的剋星——逃的逃,死的死,名副其實的家破人亡了。她決意要離開了。她哭著對姐姐說:「他是自作自受……他這樣子,遲早也是死,遲死不如早死,早死一天讓莊鄰少看一天笑話。好端端的一個家讓他給毀了,他把仇家人的臉丟盡了,連八輩子祖宗都讓他羞辱了。你要不怕醜,你就守在這……」儘管嘴上這麼說,可手卻硬拉著猶豫不決的姐姐……
姐妹倆在漆黑的夜裡,像背負著一身的重債,淒然逃離了。
看來,姐妹倆這一輩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本來,娘家的路,步步都牽著情與愛;可現在,卻讓怨與恨給堵死了。
姐妹倆走著走著,姐姐終究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看:昔日昌盛得令人眼紅的仇家大院,如今……在夜的墨黑的浸裹中,竟像是一座陰森恐怖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