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九十七章 文 / 水心沙
第九十七章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可怕的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淡,平板得幾乎毫無音調可言,那麼一個字一個字從沙啞的喉嚨裡輕輕地吐出來,卻讓人感到一種透不過氣來的緊繃。只覺得那種細小的聲音把我的心臟都給抓疼了,可它還是不停不停地往我的耳膜裡鑽,鑽得我忍不住彎下腰一陣乾嘔。
然後看到一道影子緩緩游移到我的腳下。
被我身後房間裡透出來的微弱光線拉得很長,那道影子看上去就像個個子特別高大的女人,融合般從後面一點一點和我的影子重疊到一起,我看不到她走動時步子的起伏。
就那麼無聲無息間,脖子後忽然冷冷地一冰:「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眼睛……」
近在耳畔的聲音,細碎而模糊,卻在突兀間嚇得我無法控制一個驚跳。
沒等反應過來,那道身影已從我身邊慢慢走過,長而粘的頭髮密密遮擋著她大半張臉,她頭垂得很低好像在地上找著什麼,一邊找一邊嘴裡喃喃地自言自語:「看沒看到我的眼睛……他們就把它丟在這裡的……你有沒有看到。」
我張大了的嘴巴,可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就在她從我邊上經過的一剎那我看清楚了她那張臉,夜色裡紙似的青白青白的,一道暗褐色的痕跡從額頭中間滑下,細細的一線,在蒼白的皮膚上顯眼得有點突兀。而除此,這張臉上一無所有。
這顆從伊平身體裡鑽出來的頭,它上面是沒有任何五官的。
「林家的孩子在哪裡啊……」耳邊再次響起她的話音,低低的,像是惟恐驚了什麼似的。一路走一路手在牆壁上刮擦出尖銳的聲音,她手裡握著根釘子,是我之前用來釘在伊平頭上的那根,不知怎麼的會到了她的手裡,被她捏在手心,尖銳的釘尖從指縫裡刺出,一路走,一路在牆上拉出道歪歪扭扭的線:「你說,他們把我的眼睛藏到哪裡去了……我的眼睛……」說到這裡忽然站定腳步,慢慢地把頭轉向我,她捂著自己的臉好像在哭:「他們也要把它帶走麼……還給我……」突然霍地抬起頭用手裡的釘子猛指向我,她一聲尖叫:「最後一個!」話音未落,人急轉身快步朝我走來:「最後一個!!還給我……把你們欠的都還給我!!!」
我一下子回過了神。
幾乎是在她走到我面前的同時猛彈起身抓緊了狐狸轉身就往樓梯口方向沖,一路上幾乎是連滾帶著爬,因為狐狸重得我沒法光靠兩隻手的力量去把他完全抱住。只能一邊拖一邊跑,一不小心被他尾巴絆住摔一觔斗,滾出幾步遠倒是一次也沒想著是不是疼,只是光慶幸自己沒有往回滾。
不過倒也再沒聽見那女人的腳步聲繼續追上來,連尖叫聲也似乎在我沒察覺的時候一下子消失了,空蕩蕩的樓梯裡只有我拖著狐狸狂奔的腳步聲,還有我粗重的喘息。
很快樓梯口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加塊步子連拉帶拖拽著狐狸往下衝去,冷不防一腳踩空,我和他一頭朝下栽了過去。
這一交跌得我差點背過氣。緩過勁就看到狐狸就在我幾步開外的地板上橫躺著,四腳朝天,依舊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我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無比絕望的一種感覺,因為狐狸身邊靜靜立著的一雙繡花鞋。
鮮紅的緞面,上面一雙對它來說過大的腳半套在裡頭,另半隻露在鞋子外,足尖點地高高踮著,像穿了雙無形的高跟鞋。
再往上,我不敢看了,只控制不住地整個身子抖篩子般發顫。然後聽見嗒的聲輕響,那雙腳跨過狐狸的身體朝我一步跨了過來。
頭皮轟然間猛一陣發乍。
本能地想往後退,可是全身再使不出一點點力道,只眼睜睜看著那雙腳一步一步逕自來到我面前,蹲下身,慢慢歪過頭將那張沒有無官的臉貼近我的眼。
蒼白……蒼白……一片模糊的蒼白……
撲鼻而來一股冷而腥的味道從她那把黏膩得海藻似的頭髮上散了出來,味道很濃,酸不像酸臭不像臭。突然覺得這味道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在哪裡聞到過,還有這種渾身冷得控制不住想發抖的寒意。可是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寶珠……寶珠……」耳邊聽見她又道。忽然脖子上冷冷地一冰,激靈了兩下回過神,我意識到那是它的手指。一動不動貼在我的皮膚上像是在感覺著什麼,忽然間朝下一滑逕自鑽進我衣領:「有沒有看到我的眼睛啊……」
「啊——!!」一聲尖叫我本能地朝後猛地一縮。兩隻手條件反射地抓住了她那隻手用力往外拔,倏地陣腥風,混亂裡感覺到她的臉朝我一個貼近,又在驟然間觸電似的朝後縮了縮。
我趁這機會急跳起來轉身就朝後面的樓梯間裡沖。直覺身後那東西無聲無息朝我迫近,一頭鑽進那個狹窄的空間,我砰地聲把那扇從我住進來開始就沒見被拉上過的木板門用力合關上。又用最快的速度摸索到邊上的拖把,頂上門把它死死卡住。隨之門板彭的聲巨響抖了抖,我聽見拖把柄卡嚓一聲輕響。
所幸沒斷,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關上了門的樓梯間黑得伸手不見無指,我在那聲撞擊過後突然間安靜下來的空間裡聽著自己的心跳。心很亂,可是腦子裡卻莫名地一片清明,在週遭這股巨大得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恐懼中。
想起來了,那種味道,還有那種森寒卻又熟悉無比的感覺,我到底是什麼時候遇到過的……
太久太久,久得我以為那只不過是童年時無數幻想中的一縷煙。可眼下它又回來了,帶著它曾有的具體的形狀,還有那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氣息……
我牙關節抖得無法自控。
它是真的?它真的是真的??記憶深處的……那個石頭盒子裡紅衣服的阿姨……
是她……肯定是她!
那是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和爸爸來過一次老家之後,每次過年回來,似乎成了那時候的我一直期待中的樂事。因為這裡有很大的房子,很寬敞的院子,很多的樹,還有很多很多小孩子。每次來這些孩子都會陪我玩,有時候在房子裡,有時候是在院子,每個孩子都特別能玩,只除了一個。
記憶裡那個男孩特別內向,每次其他孩子捉迷藏一哄而散的時候,就他一個人還呆呆在我邊上站著,而每次當我在其他孩子慫恿下往樹上爬的時候,他會在樹下面哭得很大聲然後把爺爺或者爸爸招來呵斥我一頓。學著別人樣叫他呆伊平的話他會很生氣,漲紅著一張臉擺出哥哥的樣子訓斥我,一直到我叫他哥哥為止。而每次過完節跟爸爸回家,和親戚他們一起出來送我的,同齡的小孩似乎也只有他這一個。
其他的孩子呢,為什麼從不來送我,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小小的腦子裡也沒想過那麼多,只想著來年又能在一起玩了,旁的,倒也無所謂。
直到最後一次來這個地方,那時和那個叫伊平的男孩子已經很少碰到面。男孩子發育的時候竄得特別快,人瘦瘦高高的大人樣開始出來了,不知不覺也就跟他疏遠了很多,好在其他孩子還是那個樣子,上次來什麼樣,一年之後來他們依舊什麼樣,似乎一直在長大的只有我和伊平,而同樣,那時候只顧著找到人就玩,從沒想過這些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的小問題。
而事情就是出在那一年的小年夜。
那天家裡的大人都特別忙,沒人管著我,所以等他們都去爺爺屋子擺檯面的時候,我跟著那些小孩一起偷偷出了院子。剛好那時候下了場雪,城裡很少見到雪的我興奮得跟什麼似的,一路跟著他們一起打雪仗一路尖叫著在幾乎望不到頭的雪地裡跑。跑著跑著發現找不到那些小孩了,起起伏伏的雪地裡只有我還有那條結成了冰的埠溪河。那時候倒也沒覺得怎麼怕,一個人沿著河往回走,走到一半看到幾個人從河對岸一個黑坑洞裡三三兩兩地走出來。我忙躲到一邊,因為那幾個人裡有我叔叔。
等他們離開之後我很快地踩著冰面跑過河,一頭往那個坑洞裡鑽了進去,雖然坑洞外是有障礙攔著的,不過對於我的個頭來說這些籬笆和竹竿完全不是問題。一溜煙進了洞,進去後發現坑洞裡很深。
我很興奮。
因為感覺像電影裡藏寶洞似的,到處是石頭和泥,還有一些碎玻璃和壞了的瓦缸似的東西。再往裡走還有燈,是那種罩在玻璃殼子裡的煤油燈,一邊亮著一邊散發著股濃濃的煤油味,當中攙雜著些奇怪的味道,酸不像酸,臭不像臭。我一下子覺得害怕起來,大概是因為那些燈光拉扯在洞壁上歪歪斜斜好像隨時都能從這些石頭壁上撲下來的影子。於是準備往外走,還沒轉身,瞥見前面更深點的地方有個很大的石頭箱子。四四方方安放在一個像個圓桌似的石檯子上,那時候我一下子被好奇給抓住了。
因為石頭箱子很好看,上面雕著些花啊鳥的,一個個活靈活現的。雖然看上去已經很破舊,但還留著漆水的地方是紅的紅,綠的綠,還有一些金子一樣的東西在這些花紋裡閃閃發光。
當時天真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很認真的想法——我找到寶藏了。
所以沒怎麼考慮,我就朝那只箱子走了過去。走過去發現那只箱子被擱得還真高,踮起腳勉強只能看到箱子的邊緣,越看不到心越癢啊,我就用力往上跳,一蹦蹦起來剛剛好能看到箱子原本我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一眼,看得我魂幾乎都給嚇飛了。
箱子上頭壓著塊雕花石頭板,很厚很重,一半蓋在箱子上,靠近我的那一邊只是稍微掩了點,露出裡面一個人,睡著了似的深深躺在裡面,光線繞過石板邊緣正打在這張臉上,這是一個死了的,穿著鮮紅色衣服的女人。
大紅的棉襖顏色鮮得讓那一張沒有雪色的臉看上去石灰一樣的白,臉上面什麼都沒有。其實也不能說是什麼都沒有,這個躺在石頭盒子裡的女人她還是五官的,只是不同於其它地方皮膚,它們顏色很深,一塊一塊像被捏在了一起似的黑糊糊黏成一團在臉中央凹成一個坑,根本分不清楚哪裡是鼻子哪裡是眼。
更可怕的是,在我被嚇得轉身想往外逃的時候,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有什麼東西碰了我一下,我只覺得衣角上被什麼東西拉了拉,然後聽到一個人在我耳邊低低的說了一句:「寶珠……寶珠……有沒有看到我的眼睛……」
當時嚇得我魂飛魄散。
一陣尖叫後馬上昏死了過去,等醒過來,已經是躺在市醫院的病床上了。
之後,那段在出了爺爺家後發生的事我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那個洞,那個石頭盒子,還有盒子裡那個沒有臉的女人。直到現在她突然以這種朝我走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恐懼真的已經到了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地步,只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那瞬間啪的聲斷了,撕心裂肺的疼,我一下子清楚想起了那段在我腦子裡被壓了十多年之久的可怕記憶。
門外已經有整整一兩分鐘沒有過任何動靜。
也許更久,因為黑暗裡時間過得讓人很難感覺出來。而我不太敢相信那是因為這一層薄薄的木板就那麼輕易把它擋在外面的緣故。總覺得會有什麼更不好的事情在伺機醞釀發生,而我就像被某種獸困在籠子裡的獵物,一邊發著抖等待著最可怕時候的來臨,一邊恐懼著那未知會發生的東西到底會是什麼。
「吼——!」突然間黑暗裡聽見外面有動物一聲咆哮,我心跳快了一拍,聲音很熟悉,是狐狸!!狐狸他還在外面啊!!!
這個時才想起來狐狸他還在外面躺著,我傻眼了。剛才情急之下只顧著自己逃,居然把他一個人丟在了外面。這麼長一段時間……那個「人」會對他怎樣?!他突然發出這樣的聲音難道是出什麼事了嗎?!出什麼事了!!!
想著想著腦袋一下子發昏了,手腳冰涼僵坐在原地,我對著那扇微滲進一些光的門瞪直了眼呆看著不知所措。
突然門外彭的聲巨響,乍然間把我心臟驚得猛震了一下。終於回過神迅速從地上跳起,我扒著門縫使勁朝外瞧,可是門縫太小,我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好像是什麼東西在外面倒下了,啪嗒嗒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遠遠的地方逕自來到了我的房門前,我聽見門外響起狐狸再次一聲咆哮:「吼!」
趕緊把門打開,門開一剎那我呆了一呆。
門外什麼都沒有。沒有倒地發出那聲巨響的東西,沒有在我門邊咆哮的狐狸,也沒有那個無臉的依附在伊平身體裡的無臉女人。整個客堂裡安安靜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的那種乾淨。只有一支紅蠟燭在桌子上明明滅滅地燃燒著,一時間讓人錯覺……剛才那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
「嗒……」什麼東西滴在了我的鼻尖上,在我游移著從樓梯間一步跨出去的時候。
溫熱,帶著股微腥,還有……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
我心臟咯登下一凜。
猛抬頭就看到狐狸被高高懸掛在屋子的房樑上,那個沒有臉的女人俯壓著他的身體,頭在他身上一伸一縮,隨著她的動作,一滴滴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狐狸的肩膀不停地沿著房梁下淌。
我被這景象給徹底駭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一隻修煉了五百年的狐狸精會被弄成這種樣子?!
狐狸他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被打回原形變得成了一隻真正的野獸還不算,連抵禦之前伊平那種普通人的攻擊的力量都沒有了??他當初是連勾魂使都敢直面衝突的呀!!狐狸……到底是為什麼……我們到底是被捲到一種什麼樣的處境裡來了?!!
腦子裡麻線似的亂成一團,我看著房樑上那兩道身影張大了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直到砰的聲悶響狐狸的身體突然間脫離房梁背朝上直貼到了天花板上,我才觸電般一跳回過一口氣,然後看到一隻套著繡花鞋的腳從房樑上慢慢垂了下來。在我頭頂微微晃了晃,啪嗒聲輕響,鞋子從腳上脫落,正掉在我腳下的地板上,我忍不住眼皮子一抖。
在另一隻腳從房樑上垂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一把黑得發亮的長髮在那兩條腿中間蕩悠悠掃了下來。沿著髮絲再次望見那張蒼白的臉,臉上眉眼如畫,雖然隔得遠看上去有點模糊,可依舊可以辨別清楚那是張美得能讓同性都覺得窒息的臉……
見我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瞪著她,那個女人朝我嘴角輕輕揚了揚。鮮紅色嘴唇艷得像她身上那件大紅棉襖子,她的頭隨著垂蕩下來的身體在半空中輕晃著,晃得一頭黑髮霧氣般飛飛揚揚。
「你對他做了什麼!」一片死寂中我突然聽見自己的話音。
她看著我,沒有開口,只是身子滴溜溜打了個轉,像條軟骨的蟒蛇。
「你對他做了什麼!」一抬手用力指向狐狸,我提高了嗓門再問。
可是變響了的嗓門並沒有掩蓋掉我聲音裡的顫抖,我看到那女人眼梢裡冰冷的笑。
突然間笑容消失,目光穿過我的臉她逕自望向我身後,一張嘴微微抿起。
我忍不住回頭迅速朝後瞥了一眼。
一眼看到琊在我身後站著,像個不真實的影子般無聲立在那道樓梯間的門前,背靠著門框靜靜看著我,暗紫色眸子在燭光裡微微閃爍。
「琊!」看到是他不由自主一陣激動,忙轉身朝他伸出手,我尖著嗓子急叫:「快!快救狐……」話音未落,喉嚨卻突然發不出聲音了。
只覺得有什麼東西猛然間用力卡住了我的喉嚨,拖著我一點一點朝那女人的方向移,我被這突然而來的窒息感給嚇壞了,沒頭沒沒腦伸出手朝用力脖子上抓,卻一抓一個空。只感到脖子上那股冰冷的力道越來越強,可是又分明沒有任何東西在我脖子上,急得我一張臉憋得通紅,手在空氣裡一陣亂伸,我直直瞪著不遠處那個不動聲色盯著我看的男人。
他依舊在門邊上站著一動不動,手指拈著發,髮絲在指間繞著圈。
這時我的喉嚨已經無法讓我吸進氧氣了。感覺得到一些唾液從我嘴裡溢了出來,可是我沒辦法合上嘴,更沒辦法用嘴去呼吸。只能拚命掙扎著,竭力用手去拉扯脖子上那個根本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禁錮。然後聽見身後那女人近在我耳畔低低說了一句:「最後一個……最後一個……」
「啪!」這同時手上一陣抽痛。只覺得手上什麼東西突然間消失了,勉強低下頭匆匆朝手上掃了一眼,我的腿一軟。
那是姥姥給我從廟裡請來的,從出生之後開始被我戴了足有二十多年的那串珠子。可能是被我剛才瘋狂掙扎時的力道給扯斷了,一顆顆雪白的珠子零零落落從我手臂上滾下去,掉在地板上,啪嗒嗒彈跳出一陣清脆聲響。
這當口腳底下一滑,一隻腳正好踩在其中一顆珠子上,我踉蹌著一頭朝地板栽了下去。
撲倒瞬間只覺得脖子上那股力道死死拖著我的頭朝上拔,幾乎要把我的頭從脖子上撕裂開來般的一種感覺。我只能跪起身把頭盡量朝上仰,仰得過高,脖子無法忍耐地發出咯咯咯一陣呻吟,而我嘴裡發不出一點聲音,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鼻涕因為這無法明狀的酷刑而一行一行往外流。
這就是瀕臨死亡時的那種感覺麼?
沒辦法呼吸,沒辦法發出聲音,沒辦法控制自己身體各處的神經……
視線漸漸渙散起來,我看到那個女人倒垂著望著我的那顆美麗頭顱。她看著我微微地笑,可是她的眼睛裡流動著的只有一股濃得刀子般銳利的恨。
她為什麼那麼恨我……
她到底是誰……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眼睛朝上一翻,我兩隻眼裡虛空似的黑了黑。隨後只覺得耳邊有什麼吼了一聲,尖銳而憤怒,聽上去好像是狐狸。
不由自主再次睜開眼,我勉強朝上再看了一眼。片刻好像又能模糊地看到點什麼東西了,我看到在我頭頂那片天花板上,狐狸四爪分開被牢牢釘在那個地方。
是真正的釘。
用那種和此時卡著我脖子的力量一樣的,靠肉眼根本就看不到的東西,他四隻爪子上還有血在不停往下滴著,用力扭著頭在那裡掙扎著咆哮,像一隻真正的獸一般……
我突然真希望能夠再看到他瞇起那雙狡猾的眼睛哦呀一聲叫我小白……
這麼一個可笑又渺小的希望……
它竟然是我臨死之前最後一個念頭……
無怪乎要一直被他叫做小白。
想著突然忍不住想笑,剛咧開嘴,忽然間感覺自己的手在脖子下抖得觸電般的厲害。
無法控制的顫抖。連帶著手上那串鎖麒麟也瘋狂地抖動起來,在我手腕上卡啦啦一陣陣脆響,不知道是不是我兩眼發花產生的錯覺,那些珠子碰撞間彼此流竄出一道暗紅色的光澤。
只是那麼一閃過而過的短促,手不抖了,脖子上也突然釋放般驀地一鬆。
驟然而來一大口空氣灌得我幾乎嗆背過氣去,來不及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保住了我的命,只顧著又貪婪地連吸了幾口氣,直到兩隻眼睛前不再是昏天黑地的一片眩暈,我才抬頭朝上看了一眼。
這一看驚得我幾乎真魂出竅。
那女人正從房樑上朝我直撲下來,蒼白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她朝我伸著手,手裡那根尖銳的釘子尖正對著我的頭頂。
我唯一的反應就是一把抱住了自己的頭,兩條腿根本就釘子似的紮在原地動不了了,眼看著那枚釘尖帶著道銳利的光呼嘯著朝我刺過來,我本能地把頭一縮用力閉上了眼。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直覺那枚釘子刺到我的一剎那,它的尖銳突然就消失了,一些柔軟的毛掃在我臉上,帶著狐狸身上混雜著血腥味的淡香。
睜眼,就看到狐狸站在我的面前,嘴用力咬著那女人的手,他一雙眼綠得像是要從裡頭折出光來。地上一圈暗紅色的爪印,他四隻爪子鮮紅鮮紅的,被不停湧出來的血濡的透濕。
眼淚一下子從眼裡滑了出來,我突然間無法控制地哭出聲:「狐狸!!」
他傻麼!他傻麼!!!那個女人還不一定就能刺中我,他這種樣子下去可是要死的啊!!他不知道現在他只是隻狐狸嗎!!一隻恐怕連五百年的道行都已經保不住了的狐狸……
笨狐狸!!笨死了的狐狸!!!
「彭!」突然耳邊一聲悶響。回過神就看到狐狸被那女人一把甩開,一頭撞在旁邊的桌角上,連人帶桌卡的下癱倒在地。桌子四分五裂,狐狸落地瞬間動了動,似乎掙扎著想爬起來,頭剛抬起,一口血從嘴裡噴出,他頭一歪躺倒在地上不動了。
而那女人似乎暫時把我給忘在了一邊,握著手裡的釘子倏的下身影一閃已站在狐狸身邊,眼看著她舉起釘子就要往狐狸身上戳,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猛跳起身一躍撲到那女人身上,對準她那只揚起的手腕張嘴就是一大口咬下去。
用力地咬,死命用力地咬。
女人的手冰冷而僵硬,被我突然而來的舉動遲疑了片刻,她一揚手提起我就朝地上甩。力氣從未見過的巨大,根本無法抗拒她手腕上這股子強勁的力道,我脫手從她身上直飛了出去。嘴裡卻剛好卡的聲生生咬下塊肉來,剎時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撲滿了整張嘴,一陣劇烈的噁心,剛被撞落到地上,我嘴一張哇的聲把那塊肉連帶著胃裡的酸液一起嘔了出來。
嘔著嘔著看到一道身影靜靜立在了我的身邊。
抬眼就看到琊低著頭望著我,一股無名火起,我呸的聲故意把嘴裡的髒東西吐在他腳上。他卻並不惱,也並沒有就此從我身邊離開,只是一直一直盯著我看,用那種看不透一絲一毫他心底情緒的眼神。
「走開!」終於忍不住對他一聲大叫:「你走開!!!」話音未落,噗的聲輕響,我身上的衣服突然間裂開了。由裡到外爛透了似的瞬間在空氣裡消失得乾乾淨淨,我冷得一哆嗦,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身體,一根冰冷的東西已先我的手一步扎進了我的胸膛。
只是幾公分一段的長度,因為速度極快,快得我幾乎感覺不到那根東西扎進我身體時帶來的疼痛。直到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抬頭看著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琊邊上的女人。她臉上依舊不帶任何表情,目不轉睛看著我胸膛上那根釘子,而琊在她身邊偶人般靜立著,一動不動。
「梵……天……珠……」一行溫熱的液體從釘子深處滲出來的時候,女人終於再次開口。俯身扣住了我的喉嚨,另一隻手按在了我胸口這枚釘子上,一點一點朝裡推:「梵……天……珠……」
「你要梵天珠?」突然開口,我問。
女人的手頓了頓。
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片刻慢慢抬起,望向我的眼睛。
「佛腳下萬朵蓮花凝成珠,區區一具百年的行屍,你以為自己渡得了這珠麼。」一句話出口,我自己先是微微一愣。我怎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的,在這種時候……完全不經過我的大腦……
女人一動不動。手沿著釘子慢慢滑向我的皮膚,剛一碰觸,我忽然聽見遠遠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音:「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似有若無,幾乎是種幻覺。而那女人在鈴聲響起的一剎那陡然間臉色一變,原本美得畫一般一張臉突然間陰沉得羅剎般猙獰起來,她咧開嘴嘴裡一聲尖銳的咆哮,伸指朝我胸空處被釘子刺破的方向驀地一抓!
「卡啦啦啦啦啦!!」身子條件反射地朝後一退,我手腕上那根漆黑的鏈子突然瘋狂地一陣顫動,聽見這聲音女人觸電般倏地下驚跳而起,眼看著要飛身退開,這同時我的手忽地不聽使喚朝她彈起的方向用力一抬。
又是卡啦啦啦一陣脆響,那根從戴到我手上那天起就再沒有脫離開來過的鎖麒麟突然間一圈圈鬆開了同我手臂的糾纏朝半空直飛了開去,在女人朝後閃開的一瞬嘩地聲繞在了她的脖頸上。然後我看到自己的拇指指尖飛快地在依舊盤在我手腕的那些珠子上移動著,一粒撥過一粒,同時嘴裡輕輕念著什麼,念的速度極快,快的我的腦子根本無法跟上這些語速的節奏,只覺得整個大腦混亂成一團,一剎那好似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呆坐在地上束手無措地看著這一切,一個撥著手腕上的珠子,念著些完全聽不懂的話,有條不紊地掌控著這一切。
直到嘴裡的聲音止,拇指突然在顫抖個不停的珠子上用力一按,我的食指朝上,對著琊的方向一個輕佻。
目光不由自主轉向那只麒麟,只看了一眼,我不由得呆了。
從沒見過琊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興奮,興奮得像一隻渴望新鮮血液以及渴望得極度瘋狂的野獸。
在我挑指的剎那,一聲咆哮,他朝著那女人尖叫掙扎著的身影猛地一躍!
張嘴一口咬住那女人喉嚨的同時,他全身的衣服全都裂開了,紛揚落地的碎片下一隻通體漆黑的麒麟,扭頭將那女人甩到自己腳底下,一蹄壓住她尖叫著彈起的身體,同時一團湛藍色的火從他腳底下升騰而起。
看著她在自己腳下尖叫,扭曲,蜷縮……最後化成一團飛灰。他扭頭看向我,一低頭,咬住那枚釘子朝外輕輕一拔。又在裡面的血蜂湧而出的瞬間伸舌抵在了我的傷口上。
懸浮在外的珠子卡的聲收回,盤旋環繞在我的手腕上,那個它們一直以來所待著的那個位置。客堂裡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狐狸大片大片的血跡和我衣服的碎片撒了一地,回過神我迅速推開麒麟爬身想跑到狐狸身邊,沒等站穩,腿一軟,我再次跌坐到了地上。
這時才感覺到傷口上的疼,這個距離心臟最近的位置,疼得我對著遠處一動不動的狐狸放聲大哭。
就在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不知不覺,耳邊忽然再次傳來一陣鈴音輕響:「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這一次聲音離得很近了……近得好像就在客堂的大門外。
我不自禁呆了下。停下哭聲,正循著聲音望向那扇門,冷不防琊身影一閃,巨大健碩的身影驀地擋在了我的面前:「別動!」
話音剛落,窗外一聲輕笑:「呵呵……」
這同時原本緊閉著的門吱嘎一聲開了,一道身影從外頭輕輕跨了進來,帶著串清脆好聽的鈴音:「可惜可惜……怨念雖深,終成不了氣候,可惜了,這樣難得一具極品的戾屍……」說著話,隱在漆黑長髮下那顆低垂著的頭慢慢抬起,這個擅自闖入的男人朝我輕掃一眼。
而我同時看清楚了那張比紙還蒼白,比女人還嫵媚美麗的容顏。
他不就是幾年前在我在火車上碰到的那個被釘子釘住了頭的屍體麼!!!
一直以為在那個年輕的術士出現和他交手之後,他就已經消失了。可他竟然會在這裡出現。為什麼……他為什麼來這兒……
腦子裡風車般一陣亂轉,耳朵裡再次響起他的話音,淡淡的,一字一句:「所幸還不晚,寶珠,你的梵天珠,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