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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 煮豆燃萁 文 / 楚容

    夜風捲過落葉,團團簇簇向凌霄閣外長廊邊堆去,一絲清冷的夜光,映在景璞蒼白的臉上,他回首看一眼身旁的兄弟,輕聲問,「哥哥打你打得狠了些,還疼嗎?」

    那聲音極其溫柔,彷彿綿綿的針刺了心頭的薄弱,景璨低頭不語。

    「小時候,你總纏著我問,怎麼沒有二哥哥,每次問,我就打你,偏偏你癡癡傻傻的,屁股打得紅腫,還是不改口的問……」一口長長的歎息,「不是我不肯說,只是說出來太沉重,十年來,我想也不敢想。」

    景璨仔細推啄著兄長的每個用詞,似想從中找出些根源。

    「老六景琮再如何聰明、睿智,再比也比不上二哥景琰呀。」景璞搖頭歎氣不已。

    「景琰」景璨立刻想到永祥宮後的凌霄閣,小時候頑皮淘氣,同哥哥們誤闖凌霄閣,六哥挺身攬下所有罪責,救了他們,平日最是受父皇寵愛的六哥被一頓家法打得險些送命。事後,他才聽說,這凌霄閣是父皇為祭奠死去的二皇子景琰哥哥所建,可想父皇對景琰的依念和偏疼了。景璨定定神立刻改口道:「聽大哥曾提起,父皇昔日最偏疼景琰二哥,所以在他病故後,特建了這凌霄閣紀念他。」

    「哦,景隨這麼講給你聽的?」景璞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嘲弄、不屑。

    「不錯,是該偏寵疼愛,四歲吟詩,六歲習武,十三歲列殿出朝,十四歲征戰西域,十五歲代內閣院批奏折,十六歲兵靖西北,十七歲鎮平新羅、放賑江南,十八歲威名天下。這樣的兒子不偏疼,疼哪一個?」景璨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轉而為悲愴然淚下。

    景璨怔然無措:「聽說二殿下生性至孝,因他的母妃仙逝,他悲痛成疾,才病故的。」

    「是嗎?」景璞道:「二哥至孝是不假,思母成疾也不假,但他不是病死,是被賜死,死在這吸虹劍下。」

    「匡啷」寶劍出鞘,寒光奪人,景璨輕撫劍絛道,「他的血便染紅了這劍絛,化成了冤魂,多少年我們兄弟總在夢中相會。」

    不知是劍的寒氣,還是景璞的話,景璨身上泛起絲絲涼氣。

    「不信?那我便讓你明白……景琰可謂是『天寵』,生下來有一團祥瑞之氣,如你。父皇在那年定三番、破五疆,年末大豐收,星宿道人講全借景琰之福,並講他是星宿下凡,哪個父母聽了不歡天喜地,也就是借了他的光,我們的親娘也登上了皇貴妃的寶座,傳言就要做皇后,待幾年後,二哥六歲了,益發出落的與眾不同,集了天地間鍾靈毓秀,在宮中人見人愛,除了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景璞轉向痛心的看一眼弟弟,景璨才心頭一顫,傳聞三哥不是母妃親生,也不知真假,這些年他也不曾過問,因為三哥如他的親哥哥一般無二。

    「二哥景琰爭氣的很,幾年間能能武,既是治平之才,又有治亂之能,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內閣七部對他讚不絕口,父皇便天天帶了他在身邊,升殿對策。即使這樣他對兄弟們從無傲慢之色,體貼和藹,我們兄弟同他如死黨一般……二哥十六、七歲那年,父皇幾次同內閣議定換太子,但太后堅持未能如願,兄弟們為二哥抱不平,可二哥景琰卻為父皇講話,開導兄弟們當念及長幼之序、立嫡之意,更要守人臣本分。自那時起,他忙的很,十幾歲尚未成年,便如你們幾個如今一般,肩挑起國家大事,天下興亡。天天在御書房改奏折到半夜,日憂夜慮,但也從無疏漏,這就是皇上滿意的地方。母親疼我們,更疼他,常端了煨好的湯來,可往往一碗湯熱上幾趟,他也無暇吃。

    閒暇時,他是十分高興的,帶了我們兄弟去花園玩,去爬君山,陪母親游麗水河,可這樣的日子對他越來越少,而對父皇卻越來越多了。先時是同母親遊玩,之後同貴妃,遊遍了京城,便去下江南了,那年可真熱鬧。

    那年,皇上下江南,從秦淮河帶回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從從容容的封了妃。母妃嫌她們不守宮禮,加之皇上偏袒,便屢屢發生衝撞。一次我們親眼見母妃哭著從懿和殿回來,傷心的死去活來,後來從許嬤嬤那裡聽說是吉、慶二妃侍寵而嬌,公然頂撞,居然皇上還百加袒護,竟要挾再若惹怒二妃,便要廢了母妃的貴妃名位。老四當時火冒三丈,衝到紫馨宮大鬧一場,誰料竟惹禍上身。皇上不僅拘禁了他,還將這筆帳記在了母妃頭上,衝到朝陽宮對母妃大打出手,還令她閉門思過,私下裡同九卿商議廢了她。消息不脛而走,母妃聞訊大病不起。那年我十歲,還記得母妃慘淡著笑容對我們兄弟二人講:「天下的母親都是慈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投地,在宮廷裡更是母以子貴,儼然是亙古不變的定理。而今天見了我們兄弟三人,她只剩苦澀的笑來面對我們給她的」驕傲」了,如果沒生下向二哥這樣的天驕,她不會有今天的驕傲,但如沒有二哥的聰穎絕倫,經天緯地,皇上也不會有閒心去出遊,也便沒了她今天的苦澀和無奈。是二哥成就了她,也害了她。二哥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說他對母親有了太多的愧疚,參政以來一直同母親聚少散多,未能盡孝,令母親受了許多委屈。如果真要廢母妃,他不會去爭辯半毫分,也不希望兄弟們去多言,他寧願帶了母親去隱居山水之間,讓母妃頤養天年。誰知此話一出,兄弟們多是他的黨羽,便極力附和,儘管他竭力勸阻兄弟們莫參與,我和老五還是同他一樣不在進御書房,天天守在母妃宮中,侍奉膝前。只是母妃心思細膩,總在自嗟自歎,心中鬱悶便一病不起,二哥更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哪裡還顧得朝中大事,再加上多半有些賭氣,才三天奏折便堆了一桌。到第四天,皇上催的緊了,母妃也怕鬧出事來,連哄帶勸的,他總算叫人拿了加急的折子到朝陽宮來改,深更半夜的邊照顧母親,邊辛辛苦苦的操勞國事。不想第二天拿了幾本要緊的去御書房面議時,正撞上吉、慶二妃在陪皇上鬥蟋蟀。二哥扔下折子扭頭便走,一路哭著回來,生氣母妃病重他竟從不來探望,反陪美人鬥蟋蟀……」

    景璞說:「這事二哥隻字未提及過,我也是聽紫馨宮的管事太監講起的。只是二哥便益發定了帶母親出走的決心,箭在弦上是不得不發的,皇上將我們兄弟找去大講了忠孝之道,之後終於說出廢妃一事,還許諾將把太子之位傳給二哥景琰。沒想二哥應答的驚世駭俗,不僅將皇上駁的無言以對,還講出了富貴於我如浮雲的意思。當時的場面精彩極了,我們心裡都在為他叫好。

    二哥的罷朝,朝野震驚,老臣們多有勸諫,二哥卻去意不改。母妃病重,二哥不離左右,一日晚上皇上突然駕臨,不是為探望母妃,而是為勒令二哥回御書房。還記得當時母妃才睡著,二哥聽了他的來意,揉揉幾夜未曾合的倦眼從床邊站起,壓低聲音對我說:「母妃吃過藥才睡下,無論如何不許離開半步。」,便自己引了皇上去了外間。

    那個晚上是我一生難忘,皮鞭聲抽的我心快要碎了,可聽不見二哥半聲呻吟,他是怕吵醒母妃。可皇上的咆哮總算把母妃從夢中驚醒,儘管我一再哄騙,母妃還是明白了,他哭喊著要下床,卻一頭栽到在床下。

    二哥被關在了御書房罰跪思過,不悔過便休想離開半步。我們千辛萬苦將母妃病危的消息帶進去時,他闖宮奔回朝陽宮時,母妃早已在聲聲呼喚他卻不能相見的遺憾中撒手而去。

    安葬完母妃,皇上總算覺得愧對我們什麼,意外的接了我們的小姨進了宮闈為妃子,就是你的生母,端貴妃娘娘。而此後的日子裡對我們兄弟卻也十分的關懷示好。而歷盡這場劫難後二哥便再也尋不回往日的神采飛揚,日日心思滿腹,愁眉不開。他天天把自己關在御書房瘋狂的操勞,晚上總是徹夜不歸,再郊外母妃墳前守上一夜,喝的酩酊大醉。即便在宮中也是少言寡語,半年過去已不成人形。

    半年後,西疆告急,他便請纓出征。十七、八歲,朝中許多老臣頗有異議,皇上還是力排眾議的依了他掛帥出征。臨行前皇上去送行,說道想起老杜的《兵車行》,倍感淒涼,他此刻送子的心情也同樣希望自己的兒子們能平安歸來。二哥當時只是苦笑,飲了三杯壯行酒道,大丈夫能戰死沙場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的歸宿,而古往今來卻沒有幾人從願。英雄總是死在自己為自己築就的沙場上,否則就不會多了楚霸王般的無奈,留給後代做戲碼了。

    軍隊起跋了,長亭彈唱起《驪歌》,聲音哀婉直干雲霄。

    大漠的風塵,我們沐浴了一年,班師之際,全軍振奮。二哥卻一人立在帳中發呆,時而策馬出營狂奔,時而獨立河畔沉思……大軍凱旋之日,父皇一早便率了武百官在長亭翹首以盼。直等了一個時辰,才見了旌旗招展邇來。父皇滿心歡喜迎上前去,卻只見為首兩匹馬竟不是二哥景琰,便迫不及待的要見屢立奇功的二哥,而答覆竟是景琰已獨自改道去了慈陵祭奠母親。風掠起了父皇的一縷華髮,顯得他是那麼蒼涼無奈,呆立了許久才訕訕道,『一年沒見他母親了,是該看看。』這幾句話是多麼艱難。慶功宴他推說鞍馬勞頓不肯去,白天他喝的酩酊大醉,倒頭便睡,夜間才四處走動,幾個月也同父皇打不了幾個照面,作的也確實過了些。」

    一片沉寂,兄弟無語。

    「十二弟,我不想失去一個兄弟,但人在宮廷,總是身不由己。父皇如是,你我亦如是。」長長的一聲慨歎,景璨唯剩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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