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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好女 文 / 老薛

    轉眼到了隆冬。

    大晝軍隊把突厥人圍在興安嶺山腳一處密林中,枕戈待旦,準備做最後一擊,部分軍隊已撤回中原,由守尉王超帶領,延太行山南下回到長安附近集結。還有隊新徵士兵,在都統端木策的率領下繼續向西進至伊犁,與當地守軍會師,同時換防,這裡軍隊作為固定壁壘長期駐守,防止西番趁火打劫。

    然而突厥殘兵仍負隅頑抗,興安嶺久攻不下,硬是把戰事拖到了年關。鴻審帝一方面將年貨千里迢迢運至東北勞軍,另一方面,接受右司馬魚名赫等武將的建議,在除夕那天,開天廟祭魂。

    天廟每年慣例開兩次,立春一次,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芒種一次,禱告華夏大地五穀豐登。戰時也會打開,祭天、祭神、祭戰死的亡靈,國殤位與天齊,雖只是人心賬,卻做得很讓人舒服。

    除夕當日雪後初晴,長安城內外莽莽,冷得厲害。偏偏歷來有規矩,開天廟當日要天下縞素,哪怕是出門買個菜都必須穿全白。

    天廟位於內城外北二百里,坐馬車需要小半天功夫才能到,最高的山頭名為大安山,意為大晝萬代長安。

    上山只有一條路,長長的青石長階直上直下共九百九十九級,很是陡峭,大雪被人連夜清掃乾淨。石階盡頭是一座山門,刻了西方三聖接引圖,還有別的什麼,正中是大晝開國皇帝親筆寫下的一串看不清是字的字,一打聽才知道是「天道有常」,兩邊還有對聯,泠皓實在懶得問。山門再往上,是漢白玉石階,平民不得再往上,因此無人知曉上面是什麼。

    泠皓裹著銀狐皮斗篷,懷裡抱了個小手爐,站在長階邊上的人群中等待皇帝一行人路過。長階邊上筆直站著兩排蘭翎衛,把人群隔開。他已經在這裡站了一個多時辰,饒是穿得多,也給凍得夠嗆,天還黑著,不少人是從昨天就等在這裡了。

    終於等到東天破曉,一隊人迎著日昇,自山腳慢慢走來。

    打頭的是重孝的鴻審帝,麻服上金線繡了龍紋,手中親自托著一個巨大的紅檀木靈位,上面用血紅的漆刷著一個孤獨的「殤」字。石階打掃得極為乾淨,一絲冰渣都沒有,鴻審帝一步一步踏在青石上,步履穩健。

    跟在後面的是駐京所有的武將,皆穿全身戰甲,戰甲中是素白的麻衣。泠皓只認識為首的那名,當日在酒館裡大開殺戒的男人,右司馬魚名赫。接下來是士兵抬著的木架,上面掛滿了此次陣亡將士的名牌,多得難以計數,隨著士兵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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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的移動而相互碰撞,嘩啦作響。身邊的不少人開始啜泣,抬木架的士兵們也在哭,淚水滴在青石上,轉眼間結成冰晶。

    有樂聲傳來,披著袈裟的僧人手持木魚,吟誦著佛國的聖歌。三途河中的曼殊莎華開了,每一朵都是一個亡靈,三千恆河沙數;西方極樂世界的菩提葉落了,每一葉片中都有一個世界,三千萬阿僧祇劫;佛曰,不可說,不可說,願那些衰亡之人,皆受加持,脫離六道,免受輪迴。

    五雜色袈裟的隊伍一晃而過,青石長階變成素白一片。

    起風了,湛藍的天下,風把山頭的雪吹起,飛向無力地懸在中天的日光,日光下一片素白的人群,從山腳直直的走上來,蹣跚著,猶豫著,相互扶持著,亂七八糟走得很不像話,卻依舊賣力得向上攀登,竟是一群女子。大概,是將領的遺孀,很多還很年輕,頂著一雙雙腫成桃子的雙眼,拾掇僧侶漏下的佛國禪音。將領的女人們在長階中央哭,普通士卒的女人在石階邊上哭,不知是誰哭給誰看。

    好無聊。泠皓的目光追著僧侶們的袈裟向上爬去,細細數著布料上的方格紋路,比起後面女人們的素白,他們至少還有色彩。然而終是窮了目力,轉回頭,卻發現後面的隊伍竟是換了一撥女人。

    同是女人,但與前面的遺孀不同,她們的神情很淡,雙眼沒有腫成桃子,未施粉黛,臉上的顏色淡成了山頭上的白雪。泠皓偏巧一回眼,就看到了那張艷若桃李與眾不同的面孔。

    冬去春來,轉眼已進了二月。

    屋旁的角落裡還積著殘雪,瑟縮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已不再是初落下時雪白的顏色,如同污濁的黑泥;而向陽的地方,柳枝慢慢抽了芽。泠涅站在屋外的遊廊裡,身上一半陽光,一半陰晦。

    泠皓在院子裡練劍,若有梅樹在旁邊,那一定是一番落英繽紛的美景。練劍忌分心,所以泠涅只在一旁靜靜地看。此時的江南,應該已有農人沐著春雨犁耕了吧,長安卻還是很冷的天氣。

    動作終於停了,額頭上有細小的汗珠滾落到地上,雖然只穿了一件單衣,卻還是出了一身汗,隨手脫下上衣去擦臉上的汗。

    泠涅從下人手裡拿過袍子作勢給泠皓披上,說道:「這裡不比杭州,風冷,小心著涼。」

    泠皓卻接過袍子自己穿上,退後一步,問道:「父親可有什麼事情指教嗎。」酒館那件事後,泠皓對父親的態度明顯生疏了許多,不再隨意調侃胡鬧,平日對話的態度也越發恭敬,兩人反倒是不像父子了。

    「沒什麼,只是近一個多月來看到你一直在練武,九月份就要科考了,還是分出些時間多準備一下比較好。」

    泠皓用袍袖擦了下額上的汗,過堂風吹過來,袖子裡的手抓緊衣擺:「我……孩兒不想做文官了……我去考明年武舉,可以嗎?」

    泠涅轉身背對兒子:「怎麼考隨你,只是以前中過的舉人就無法作數了。武將我認識的不多,老魚可以照顧你。」

    「父親,我已經十七歲了,我能照顧自己。」

    「你不懂,朝廷上文武分治太厲害,我在文官這邊就算一手遮天也不能提攜得了你。」

    「用不著你的人情我照樣能活得好!」泠皓一拳打在一棵廊柱上,柱子折了,上面的木頭和瓦片稀里嘩啦落下來,激起一片塵土,把泠涅隔在裡面,等到面前煙霧散去,泠皓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泠涅歎了口氣,緊皺的眉終於舒展,兒子似乎是恨起自己了,不過至少達到了目的。

    泠皓跑哪兒去了?他蹲在荷花池邊用冷水洗臉,臉還是發燙,卻不是因為怒火。

    那一日已過去兩個月,青石長階上隔著臻臻至至的蘭翎衛隊,隔著山風吹下的白雪。她在宮女的簇擁下緩緩在他的面前走過,娉娉裊裊,步步生花,彷彿她的倩影籠罩過的石階都會與眾不同。天生著比胭脂還鮮艷的的容顏,安詳垂著的雙眼卻流動萬種風情,素白衣衫下是年輕豐腴的身體嬌弱而妖嬈。泠皓只覺得皚皚雪山融化了,長出滿樹紅花,然後她走過去,紅花便失了顏色。她似乎看見了他,於是笑了,於是滿山花香,所以他也笑了,月光皎皎,卻終有陰晦;日光燁煜,照樣會落山;彷彿這世間永不會暗淡的唯有驚鴻一瞥下她明亮的笑靨。

    大晝尚武,向來只有武將才能迎娶公主。泠皓感謝他的父親給了自己習武的機會,也悔恨之前荒廢的十六年歲月,距來年武舉還有一年零四個月時間,默默的揣測著自己的勝算。

    「只一眼,你能有多愛她?」泠皓曾這樣問過自己。

    「如果是難以攀爬的城牆,也一定要夠到她,哪怕是把自己的骨頭一根根抽出來做成梯子,將拔下經絡和頭髮結成繩網;哪怕她是太陽,得到她的同時自己灰飛煙滅也好,灰燼落到火焰中,與她融在一起也算賺了,再把靈魂浸在鮮血裡,染成和她相同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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