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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伏鬼神 文 / 老薛

    六月盛夏,長安城喧喧嚷嚷,最後一支北征軍終於歸來,帶著白頭山的寒氣。幾年裡,大晝王師把突厥人從江南趕過河西走廊,一路追到漠北,再跨過莽莽千里的草原,圍困僅剩的敵軍於興安嶺南麓。可誰也沒想到,自認為固若金湯的封鎖圈卻被強攻出一條裂口,逃出了突厥大將奇萊與其下屬的三千親衛,失散於漠北更北的荒原之中;沒有逃出去的棄卒被趕到烏蘇里江畔,抱著必死的決心背水一戰,全部被殲滅。

    據回來的士兵說,當時的戰況極其慘烈,雙方決戰於封凍的烏蘇里江之上,鮮血一遍遍地灑下去,融化了寒冰,最終江水開裂,人馬滾落於水中,水中大魚爭相食之。下游數百里的冰下全是血紅的江水和殘缺的屍體,突厥和漢,兩個在戰場上不共戴天的民族,他們戰士的血終於融在了一起,聖潔的長白靜默無言,冰封矗立。

    就在大軍進城的次日,樹上蟬鳴聒噪,皇宮議會用的含章殿悶成了火上籠屜,泠涅倒在了殿前的台階上。

    是夜不滿子時之時,皇上與近臣們議了些不能在朝堂上明說的國事,散會後各回各家,眾人就見左司徒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向前踉蹌幾步,到台階邊緣時腳下踩空,滾倒下去後不省人事。大家都嚇了一跳,以為是左司徒大人熱暈了,送回家後,泠涅卻開始發燒。

    當晚直至清晨還只是低燒,卻昏迷不醒,皇上遣太醫一個個地過去看,都說是查不出有病來,各種療法毫無起色:用冰鎮著額頭,冰化了,就又燒起來;藥石也是罔效,勉強灌進去的湯藥很快就會吐出來。到了下午,竟是轉成了高燒。

    泠皓在一邊束手無策,只能是乾著急。聞訊而來的魚名赫給他出主意,說是長安有不少不世出的奇人,許以重金也許會有人上門幫忙。泠皓別無他法,只得親手起草告示,張貼於市。

    這樣又過了一夜,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難熬的等待。

    泠涅的病情似是又加重了,臉色燒成黑紫,手卻冰得嚇人,本就不胖的人,一天高燒下來,竟是消瘦得如同朽木枯槁。泠皓給父親額頭上換了一條冰水浸的毛巾,然後用力捏了捏眉頭,神色是難掩的疲憊。

    兩天不睡真的不算什麼,當初跟隨師父練武,曾有過五天五夜不吃不睡的修行,入口僅有晨露,連續翻過十多座山頭都不覺得倦怠。如今,對父親的擔心讓他覺得彷彿熬過永無休止提心吊膽的漫長歲月,還有發自內心的恐懼,即使已經十七歲——說是不小的年紀,但若真要一個人在世間活下去,他還有太多的不懂。

    白日蟬聲依舊,泠涅的臥房窗門大敞,這間房不是主屋,泠涅挑的這間是因為喜歡堂外池塘的景色。池塘中荷花開得極好,就像兩座淡粉色的山包,碧葉如玉凝光,微風吹進了陣陣荷香,卻吹不進窗前一攏翠竹的清涼。

    萬幸,到下午家丁來報,有揭告示的人上門了。

    泠皓強打精神出門迎接,卻發現是一個只到他胸口的小孩子,十三四歲、衣著樸素、圓臉大眼睛,是個討喜模樣。此時泠皓沒有當鄰家大哥哥的閒心,把家丁叫到一邊說道:「拿些錢打發他走,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小孩子似乎是聽見了,笑嘻嘻說道:「這位姑娘,我是長安城最好的大夫,如果我不行,就沒人救得了你爹。」

    家丁怒了,作勢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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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泠皓攔下來:「你果真會醫?」男孩不答,瞇起眼睛挑釁似的對著他笑。

    「讓他進來試試,治不好就砍死他!」泠皓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然後提起男孩子衣領,「還有,我是男的!不許叫我姑娘!」

    男孩診病的手法倒是很老練,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像一些號稱老中醫的二把刀看啥病都直接切脈。泠皓看他一臉嚴肅的用兩指指節輕敲泠涅的胸口,絲毫沒有了方才戲謔的神態,似乎真是會些名堂。

    覺出了自己之前言行失禮,於是輕聲詢問:「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男孩沒理他,又問一次才揮手煩道:「聽聲呢,你別打岔。」

    泠皓只得在一旁呆立。

    一番研究,最後男孩一臉迷茫:「沒看出病啊……」

    泠皓:「……」轉身回屋拿劍。

    男孩:「別!我還沒說完呢!令尊大人的鬼脈有異常,你給我拿些糯米和青籐紙過來!」

    泠皓:「還有別的說嗎?說完我再砍死你。」

    男孩用青籐紙裹上蒸熟的糯米,塞進泠涅的嘴裡,片刻後拿出,放到陽光下,糯米立刻變成了焦炭。

    泠皓瞪大了雙眼:「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男孩臉色反而變得輕鬆:「原來是中邪了呀,這好辦,我去找我師兄來。」表情又恢復了方纔的邪性,「你剛問我名字?我姓離,叫雪燃,叫我小燃燃就好。」說著顛顛兒跑去找「師兄」了。

    片刻,離雪燃真的牽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回來了,一邊走還在一邊跟他說話:「這次真的不是騙你,泠家的老爺是真的中邪了,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糯米嗎?」

    「這個月第三次了,如果還是假的我就砍死你。」

    離雪燃拉來的師兄叫秦鉞,是個瓷娃娃一樣的孩子,五官精緻卻缺少生氣。泠皓髮現他的眼睛十分特別,沒有瞳孔,眼白也很少,卻又並非盲子混沌的眼睛,而是一種極為純粹的黑色。與之相較,離雪燃的眼睛卻是亮如洞中燭火。

    秦鉞並未進屋,第一句話就是:「把他抬到院子裡去,曬到天黑。」第二句:「扒光,不許放在樹蔭下。」

    接著進屋轉了一圈,又出來。「屋裡沒東西,」然後看著泠皓,「你他媽也不是個東西,讓家主住這麼背陰的屋子,你是白癡嗎?」

    泠皓見秦鉞表情僵硬地彪髒話,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的在罵人,手足無措起來,想要不要辯解一下。

    然而秦鉞說完後就一扭頭走到水塘邊上去了,開始對著一池荷花自言自語,還不時的點頭。「兩位,一山不容二虎,這家主人已經被你們禍害成這樣了。麻煩哪位移駕別處,不要做擾人家庭傷人性命的缺德事。」

    秦鉞看著泡在水裡的兩個女子,上身都穿著淺粉色短衣,下面深綠下擺飄散在水中,一個成熟妖冶,一個天真明媚。

    後者捏著兩個粉拳:「人家也不想嘛,我倆是被這家人裝在同一隻水缸裡一起帶過來的啦,這個池塘這麼小,風水也不好,這四周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住……」說完潛進水裡,只露出個腦袋,眼睛一眨一眨盯著秦鉞。這雙亮晶晶的眼睛讓秦鉞想到了離雪燃,他抬手捏了一下那吹彈可破的面頰:「不想走就直說,裝什麼可愛,凡人也看不到你。」

    另一個女人衝他拋了個媚眼,秦鉞於是說:「你呢,你可願意?」

    正好泠皓走過來,以為在問他:「啊?願意什麼?」

    「……不幹什麼。」說完站起身來,同時,池塘半邊的荷花迅速枯萎,消失,只剩下中間最大最漂亮的一朵。

    指向那朵孤零零出水很高的荷花,秦鉞對泠皓說:「把她挖出來,用水缸養在你的房間裡,結了蓮子之後拿到我家裡,一定要趁著新鮮。」

    泠皓把阿海叫過來,旁人見不到花妖,但看得出異象,於是聽話地挖藕。荷塘只有半人深,下面卻有很多淤泥,幾個下人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很多次,渾身泥水,把阿海氣的大叫。

    秦鉞蹲下去,不知從水面抓了什麼東西在手上,五指似乎是在用力緊握著什麼東西。接著鬆手,明明沒有掉落東西,水上卻濺起一片水花,絆人的東西沒了,最後從水裡挖出來一截女人身體形狀的藕。

    秦鉞抖抖袖子站起來:「陽衰之人,惡鬼得而棲之。泠家主的八字缺水,這補救很容易的,在名字中加上帶水的字就可以,但是他本就姓泠,再加上名字,反而是過猶不及。你看著蓮花,」指向荷塘,「剛剛像不像兩山對峙的模樣?小小池塘裡住了兩隻花神,自然要爭個高下,荷花親水,便要吸泠家主身上的精氣。」

    泠皓想了想;「我們住的屋子都靠近池子,況且我是天生的水命,為什麼我沒事呢?」

    秦鉞看著泠皓週身上下籠罩著的凡眼看不見的護體光芒:「你?他們不敢。所以我把一隻請出去,另尋地方栽種,在她結子之前,須由你來鎮住。」突然意識到似乎說走嘴了,幸好泠皓沒有多想。

    說話間,院中已經掌燈,泠皓看著父親已經被裸著晾了一下午,就問道:「可以搬回屋了不?」

    秦鉞挑著盞燈籠來到泠涅身邊,蹲下來仔細看了一下。接著把燈籠裡的蠟燭取出來放在一邊,左手拈了個訣,咬破右手指尖飛快地在泠涅額頭上寫了一串符文,下一刻符文像蛇一樣鑽進了皮膚裡,泠涅四肢開始抽搐,面色越來越黑。

    秦鉞微閉了眼,右手似乎觸到了什麼東西,用三指捏住從泠涅的額頭上用力提了起來,泠皓在一晃間似乎看到了一團黑影。然後秦鉞把捏緊的指尖在蠟燭上面燎一下,瞬間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嗆人的腥臭。

    再看泠涅,臉色雖還極差,但至少是正常的顏色了。

    離雪燃一臉複雜給秦鉞包紮流血的指尖,一邊說道:「你何必呢……」

    秦鉞沒有理他:「拿紙筆來,我開個方子。」有人跑去書房取來紙筆,秦鉞伸手想接,卻被離雪燃一把搶過去:「你說你的,我來寫就好。」

    泠皓要按告示上重謝師兄弟二人,但被秦鉞謝絕了,他只說要那枚蓮子。

    臨走時,秦鉞把泠皓拽到一邊:「泠家主正值盛年,陽氣旺盛,不應被邪氣侵擾。只是近日來陽氣消耗過度,滅了肩上兩盞真火,需要一段時間休養才能復原。」說到這時有些猶豫,「有的話我外人本不應當說的,你一身紅衣,我知你是新嫁的媳婦,但是……那個……房事……最好還是暫緩一下比較好。」說完長吁一口氣,好像是輕鬆感覺終於說出來了一樣。

    泠皓難以置信的低下頭去,對上秦鉞真誠的眼神:「謝謝你救了我的父親,但我現在想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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