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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黑暗海洋 文 / 老水

    高遠的天空之上,無聲處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是轟隆隆的雷聲。

    當然不是真的冬雷震震,但雷聲響在趙林的腦海中,一聲接著一聲永無停歇,震得他兩眼發花金星直冒耳鳴口乾東倒西歪。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猥瑣男人已經故作瀟灑實則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這對狗男女的反應證實了某些事情,於是他在心裡樂開了花,但是上次的餘悸猶在,他實在怕某人控制不住情緒拿他撒氣。雖然論身份背景實力,他都是高居雲端的那個,但老話說的好「好漢不吃眼前虧」。

    趙林根本沒注意到張磊已經走了,他只是一遍遍的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杜小每是杜宣武的女兒?杜小每是董事長的接班人?!他茫然的看著杜小每跟杜宣武神似的臉部輪廓和眉眼,不禁哀歎自己的愚蠢。難怪她對我的事情這麼瞭解。難怪她聽到我要調去總部會這麼緊張。

    難道每一次的提拔和機會後面都有她的影子?想到這裡,一股不平之氣直衝趙林的鼻端乃至腦殼。無數的疑問疑惑乃至誅心的猜測一拳頭接著一拳頭砸向他的心口,再匯聚發酵一路向上,讓他的鼻子發酸,眼眶發紅,腦仁發硬。

    杜小每的眼淚流過她那小巧的睫毛,流過鼻子兩側淺淺的窪地,終於一往無前的滴落到胸口。她用很小的發顫的聲音說道:「你聽我解釋……」

    然而對面的男人沒有給她解釋的時間,他緩緩而堅定的站起來,拿起他那個陳舊到表面上已經有了一些細細裂紋的皮包,沒有回頭的走出了茶樓。

    在茶樓大門口,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冬天的空氣,讓那些凜冽的寒意在肺部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試圖用那些如同化雪時倒掛在屋簷下,像錐子一樣尖利的寒意驅散鬱結在身體內部的火氣。然而那些火氣霸道而又執著的藏在他的肺腑之中,與他這些年來的窮困以及由這些窮困衍生生長出的驕傲與尊嚴糾纏在一起,不離不棄。

    他呼出一口濁氣,不再試圖平息胸中的怒火,「呸」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看著那齷蹉的東西如同出膛的子彈一樣**的擊中旁邊的牆壁。他從包裡取出黑皮筆記本和巧克力,看也不看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聽到重物與垃圾桶壁的碰撞聲,他愣怔了一秒鐘,一縷不捨的念頭象春天石頭縫中努力發芽的小草一般探出心頭,隨即被他以更加狂躁的怒火和意志力強行壓抑下去。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個讓他憤怒和傷心的地方。

    他離開被耀眼的霓虹燈和金色門頭照得一片光明的茶樓大門,沒入冰冷黑暗的街道。他飛快的走著,那種迅速而決然的姿態看上去竟然像是從極高的懸崖上一躍而下,投入到黑暗海洋的懷抱。

    在黑暗的身後,一個匆忙追出來的身影無助又無辜的站在光明的腳下,紅色的衣裙沒有帶來溫暖,反而被過於強烈的光線照耀的似乎有些捲曲,讓人無端看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正在瀰漫,淚水沒有流下臉頰便被深冬的寒氣凍的梆硬,在臉龐嬌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道淡紅的印記。

    在更高一些的茶樓二樓,張磊想把自己隱藏在樓下人看不到的角落裡,卻又因為捨不得放過眼前的任何細節而探出身體,兩種相反的努力讓他扭曲的象條正在進食的大蛇。對面的女子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心想這樣的下作連**都不如,眼神深處不免帶上一些蔑視及鄙夷,但好歹對方是付錢的金主,她很快將自己的情緒從眼神裡抹去。

    在黑夜的更深處,周威慢慢戴上那頂呢子帽子,扣緊大衣的每一粒紐扣,戴上羊皮手套,再用那條灰色的羊毛圍巾將自己的口鼻遮起來,徹底的把身體與如墨色一般的黑夜和冰冷刺骨的寒風隔絕開來,緩緩走出巷子,走向與茶樓相反的方向。

    趙林漫無目的的在路上走著。

    小城因為地處內陸,沒有溫潤的海洋來調節氣候,於是冬天和夏天都特別漫長,讓人舒服爽快的春天和秋天卻異常短暫。現在已經過了立春,卻絲毫沒有春天的任何跡象,以人們的經驗來說,至少要到三月,他們才能告別臃腫的冬裝。

    街上幾乎沒有人,為數不多呼嘯而過的公交車和轎車像是被人拎著棍棒追趕的喪家之犬,惶惶然在空蕩蕩的的街道上一掠而過,只留下幾縷淡淡的汽油味道證明自己曾經來過。路燈桿子在瑟瑟的寒風中發抖,似乎它們也在憤怒,連什麼都不用干的樹都有條麻繩搓的褲子穿,為什麼夜夜站的像個傻子一樣大放光芒的它們卻光溜溜的啥也沒有。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煩惱,路燈昏黃的光線愈加模糊,像風中瑟縮的蠟燭般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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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乎隨時可能熄滅。

    趙林敞著棉衣的衣襟,任冬夜毫無顧忌的寒風拍打自己火熱的胸膛,那裡有火正在燃燒,快要把他燒成一截細細的木炭。他經過一個橋洞,看到幾乎分辨不出顏色的棉被下面有個瑟瑟發抖的乞丐。

    這傢伙大概把能搜集到的所有東西都堆在了棉被上面,破破爛爛的衣服,到處是洞的塑料膜,已經被拆開廢棄的紙板箱,甚至還有一堆不知做什麼用處的麻繩。即使這樣,乞丐還是冷的無法忍受,於是只好靠發抖所帶來的一些可憐熱量與零下如刀子般凜冽的寒風對抗。

    趙林靜靜的看著寒風中橋洞下的乞丐,不知看了多長時間。他沒有脫下自己的棉衣去給這個可憐的傢伙一點安慰和溫暖,也沒有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留給乞丐好讓他明天可以買一床厚厚的棉被來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他什麼都沒有做。但是鬱結在胸口的那股如同被隕石砸過的地面一樣不平的不平之氣卻漸漸平緩下來,那把可以點燃呼倫貝爾和鄂爾多斯草原的熊熊烈火也漸漸平靜下來。他開始覺得有點冷。

    不知走了多少條街,他愣是沒找到一家開門的小店,更是沒尋摸到傳說中的24小時便利店。於是他很不厚道的敲開了一家從外面隱約能看到裡面燈光的小賣部,睡眼朦朧五大三粗的老闆聽到他敲了十分鐘的門只為買一小瓶二兩裝的二鍋頭時,臉上的睡意都轉化成了彪悍的表情。但不知是趙林此時臉上那種狂怒過後的平靜裡還隱含著某些瘋狂的氣息,還是因為老闆年輕時也有過為了某個姑娘傷心的經歷,總之最後買賣風平浪靜的完成了,多一句話都沒有。

    辛辣的液體沖刷著口腔,喉嚨,食道,和胃壁。純粹的糧食經過複雜的工藝,變成了可以讓人歌,讓人笑,讓人哭的液體,這實在是一種奇妙的轉化,就像趙林此時的情緒。經過深冬的寒風,橋洞下的乞丐,空蕩蕩的街道,還有半夜時間的釀造,他的心情也似乎變成了如同二鍋頭一樣看起來平淡實則辛辣異常的東西。

    但趙林還是不想回家。家裡有個身體很差的老娘,看到他的異常,會很擔心。於是他繼續漫無目的的閒逛。對於他來說,閒逛是一種很奢侈的行為,就像站在路邊看橋洞裡瑟瑟發抖的乞丐時那種廉價的同情心。

    他很忙,一直很忙,忙著賺錢,忙著讀書,忙著照顧老娘,忙的昏天黑地,除了今晚這種刻意放縱自己的時刻之外,似乎只有和杜小每一起時他才會有閒逛的雅興與時間。

    心頭微微一痛,像是一根極細的繡花針捅在鼓脹的氣球上。他迅速轉過念頭,不讓自己的心真的象氣球一樣「砰」的炸裂開來。他不知不覺來到了火車站,這大概是小城深夜裡不多的幾個燈火輝煌的地方。他瞪著眼前巨大而怪異的建築,思緒卻飄到了上次和鍾致遠見面時的場景上,這個傢伙,現在怎麼樣了?

    「嗚……」

    火車緩緩駛離站台。

    省城和東海對開的火車每天大約有四到五趟,最受追捧的就是晚上九點多發車的這一班,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鐘到東海,夕發朝至,不耽誤工夫。不光是時間合適,而且是特快空調車,人稍微少點,不像白天那幾班綠皮車,永遠擠得滿滿當當,當然票價也要貴一些。

    今天晚上從省城開出的這趟列車還是少見的雙層車,雖然座位多一些,但車上還是人滿為患。剛剛啟動的列車還沒有打開暖氣,不過人挨著人倒也不覺得冷。趙林眼疾手快在上下兩層車廂的樓梯道裡搶了個位置。

    他坐在隨身帶著的報紙上,看著一大堆站在各種角落裡隨著列車加速或經過彎道時不住東倒西歪的同行者,雖說心情還是挺鬱悶,卻又有點開心。所謂幸福,大概就來自這種細小的比較,一個人的快樂總是會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

    離茶樓的事過去已經24個小時了。

    那晚趙林孤魂野鬼似的在小城的夜裡飄來蕩去,最終沒能走進聊齋,二鍋頭也沒能澆盡塊壘。於是他天明時買了張票,回到家裡跟老娘撒謊說要去東海出差。他不顧老娘反對燒了幾個菜備著讓她這兩天吃。他知道他娘的脾氣,要是他不在家,他娘能就著一個鹹菜疙瘩吃兩天饅頭。

    老娘一邊嘮叨著:「你這孩子太不會過日子,你不在家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菜,真浪費!」一邊幫他收拾行李,因為只在東海住一晚,也沒什麼太多的東西要帶,老娘塞了個死沉的鹹菜罐子在他的包裡。

    趙林問道:「媽啊,我就去兩天不用帶鹹菜吧?再說你不老教育我窮家富路的,出門在外還用得著帶鹹菜下飯?」

    老娘瞪了他一眼,說道:「這可不是給你的,知道你看不上你娘的手藝。可我想著小鍾這孩子不是在東海嘛,這麼多日子也沒回來,他小時候就喜歡吃我醃的鹹菜,正好你去帶一罐給他。」他吶吶無言,他總不能說他就是專門去看鍾致遠的——其實這罐鹹菜比什麼禮物都要好。

    趙林睡眼朦朧的抬起頭,一天一夜沒睡覺,縱使他年輕力壯也有點吃不消,但沒打幾個瞌睡就被身後車廂裡的嘈雜聲浪吵醒了。

    「別賴皮別賴皮,明明已經放下來了,哪還能收回去!」

    「靠,我什麼時候放下來了,還沒到桌子上我就拿回去了好吧!到底是誰賴皮啊!」

    「奶奶的,你出牌能不能快點,一桌人都等得快睡著了,一會放下一會拿起來的,你在考驗我們的耐心知道嗎?!」

    「別吵吵行不行?打牌就好好打牌,吵個屁啊?沒看到一車人都被你們吵醒了?真沒素質!」

    幾個年輕的聲音輪番響起,詞句裡的不友好用年輕熱烈的嗓音說出來卻沒什麼太多的敵意,更像是一個班的同學閒得無聊打嘴仗,而且明明最後一個說話的女生聲音最為尖銳嘹亮,卻口口聲聲說人家聲音大吵醒其他乘客,更讓人忍俊不禁。

    雖然確實很吵,但是他們年輕乾淨的面容卻讓人生不出太多的反感,以他們為中心更是聚集了一批更加無聊的觀牌者,於是就更加沒什麼人指責他們。

    夜漸漸深了,列車在漆黑的夜裡一往無前的奔馳著,因為大多經過的地方都是荒郊野嶺,燈火極少,從車窗看過去只能看到反射著車廂裡那白燦燦的日光燈的倒影。只有跟對向的列車交匯時,列車那驕傲的汽笛聲和單調的鐵軌摩擦聲才會驟然被放大,車裡的人被力度突然加大的車身搖晃驚醒,驚鴻一瞥到對面車裡的人或睡覺或吃泡麵或發呆,這才驚醒自己原來還在旅途中。

    打牌的那兩男兩女在一位老人的勸說中已經放棄了那項有益智力的活動,旁觀的人群同時無趣的散去。但年輕人總是閒不住的,他們又開始小聲的聊天。

    趙林餓了,因為第二層車廂有樓梯,推著小推車的售貨員沒法上來,被無數人聽過無數遍的「啤酒飲料礦泉水,泡麵零食火腿腸」也沒法響起。不過先前有人買泡麵,聽到那個價格後趙林默默計算了一下超市和火車的差價以及毛利,便毫無猶豫的放棄了買泡麵的念頭。好在老娘秉承老輩人晴帶雨傘飽帶乾糧的古訓,在他包裡塞了幾個水煮蛋和饅頭。

    他吃著饅頭雞蛋,喝著自己茶杯裡冰冷的茶水,暗笑自己昨晚癲癡的舉動。再強大的怨念都抵不過自然的規律,再氣憤痛苦也還是要吃飯的。車廂裡零散的聊天聲細細碎碎的傳過來。

    「這次開學我們老大必須要請我們好好搓一頓,除了喝酒,我們還要看演出……」這是小男生近乎無賴的語氣,裡面有洋洋自得,也有對老大慷慨的期待。

    「憑什麼老大要請你,上回你差點壞了他的好事。」另外一個男生不忿的聲音。

    「你不要壞我名聲,誰壞他好事啦,我那是幫他,要不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跟大嫂開口呢。」

    「大嫂?大嫂是誰啊?你們這些男生,怎麼一天都晚想的都是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聽上去像是一個嬌小玲瓏卻一臉嚴肅的小姑娘。

    「你們老大請你們去哪呀?是不是那個黑森林演藝吧啊?能帶我們一起去嗎?」最後開口的還是上次那個罵他們沒素質的女生。

    「想得美,黑森林那種地方是我們學生應該去的嗎?況且就算要去,帶你們女生算怎麼回事嘛……哎喲,你幹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人家那是看演出的地方好吧,聽說那有個特憂鬱的駐場歌手,憑什麼我們女生不能去啊?!」

    「好好好,我帶話給老大,不過看他那摳樣,不太可能請我們去那麼高檔的地方。」

    少年不識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趙林幽怨的聽著一幫大學生的笑語歡聲,不免有點自怨自艾。誰不想恰同學少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誰不想在大學校園揮灑青春尋覓愛情虛度光陰?可是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珍惜吧,年輕的朋友。

    黑森林演藝吧?白天打電話給鍾致遠的時候,他說他現在找了地方當保安,似乎就叫這個名字。管他呢,見面自有分曉。

    在火車的晃動中,趙林慢慢進入了黑甜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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