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自慚形穢 文 / 老水
一輛滿載著無縫鋼管的超長大貨車正在高速公路上「隆隆」行駛著。駕駛員明顯已經到了最困乏的時候,他強睜著快要合在一起的眼睛,叼著嘴裡快抽到煙屁股的劣質香煙,渾然沒有感覺到那長長的煙灰都在夜風中掉在了他的褲子上。
副駕駛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紅梅,抽出兩根,用打火機點上,然後捅了捅快睡著的司機,等他吐掉嘴裡已經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將點好的紅梅塞到他嘴裡。
「老吉,抽完這根煙要還是犯困,我們就找個服務區先歇會兒。我看你這狀態不行啊。」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趙林猛吸了一口香煙,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沒事,」司機老吉晃了晃腦袋,甕聲甕氣的說道:「我能行。」
趙林沒再吱聲。他心說你行個屁,待會把車開溝裡去我哭都沒地兒哭去,暗自決定再觀察一會兒,如果老吉還是這個狀態,他鐵定逼著他把車靠邊睡覺。老吉要是再唧唧歪歪,他就把正在後面「臥鋪」睡覺的大老吉叫起來。
香煙的煙頭在漆黑的夜色中一閃一閃,趙林看了眼老吉,覺得他狀態還行,就把目光轉向夜空,看那些時隱時現的星星。
城市的夜空中已經很難看見星星了,高速公路由於遠離城區,在那些一個接一個的村莊上空,還能看見星星的影子。
趙林自己都沒想到,他和王衛國的偶然相逢,竟成就了他人生的轉機,讓他從刻骨銘心的傷痛之中逐漸擺脫出來,重新回到了生活的正常軌道。
從那次吃飯之後,王佳沒事就會來找他,讓他有了很多光明正大去她家蹭吃蹭喝的理由。他戒了酒,開始認真學習那些報考公務員的教材和資料,也讀一些文學歷史哲學方面的書,偶而去一次胖老闆的小飯館,每次都會被胖老闆抓著手絮絮叨叨關心老半天。
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王衛國的一個朋友正在找人押運鋼材,要可靠的人,收入不錯,但非常辛苦。趙林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畢竟坐吃山空不是長久之計。
之前幾趟押車都挺順利,但這趟活從開始就不太順。
原本計劃早上在西京裝好車之後就出發,誰知道裝車的鋼材倉庫事先沒有安排好,把他們這輛車排到了後面,怎麼溝通都不行,最後一直到中午才裝好車。
因為耽誤了半天時間,車主大老吉心疼之下,決定不按原先的計劃走高速,而是改從國道走,這樣可以節省一點過路過橋費。誰知剛出西京,國道便大堵車,綿延好幾公里的堵車隊伍讓人一看就頭皮發麻。無可奈何的大老吉又費老鼻子力氣從國道上了高速。一來一回,大半天的時間沒了。他們上高速的時候,天都已經擦黑了。
老吉是大老吉的弟弟,兄弟倆輪流開車,人歇車不歇。為了方便睡覺,他們這輛大貨車硬生生在駕駛室的座位後面隔出了一個不到一米寬的狹小空間,在木板上鋪上棉被,權當臥鋪了。可是原本該開夜車的老吉,在白天連個盹都沒打,一到凌晨便哈欠連天,一根接一根的抽煙都不解乏,讓趙林提心吊膽,生怕他把車開到溝裡。
一根煙抽完,趙林回頭看了看老吉,見他雙眼瞪得老大,一副精神頭十足的樣子,可仔細一看,這位老兄的眼珠子根本都不轉了。趙林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怎麼辦。
這時路邊閃過一塊指示牌,上面寫著「鎮海」兩個大字。趙林心裡咯登一下,從西京到小城的高速,根本就不會經過鎮海!這該死的老吉,到底把車開到哪去了?
他一時也不敢驚動老吉,生怕他睜著眼睛睡著了,萬一被驚醒,隨手打下方向盤,他趙林這一百多斤就算交代了。要知道,這輛標著「載重八噸」的大貨車後面可是實實在在裝了將近二十噸的鋼管!
趙林回過身子,推了推鼾聲震天響的大老吉,低聲喊著:「大老吉,醒醒!」
大老吉「嗯嗯呀呀」的醒過來,讓趙林想起兒時在農村看過的圈養的豬。趙林看著大老吉的目光從迷茫漸漸轉為清醒,看來已經意識到自己在車裡而不是圈裡。
「大老吉,你看看老吉開的路線對嗎?要從鎮海走?」
大老吉還帶著從睡夢中被叫醒的惱火,從趙林邊上的車窗往外看,恰好這時路邊又出現一個指示牌。大老吉一看牌子臉都白了,拍拍他弟弟駕駛座的靠背,吼道:「靠邊,停車!」
滿載鋼管的大貨車在緊急停車道緩緩停了下來。大老吉麻溜的打開雙閃燈,又拿了個警示標誌跑到車後面老遠放好。老吉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正一臉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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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站在車邊上等著挨罵。他雖說是大老吉的弟弟,但比大老吉要小十歲,長兄如父,怕他哥怕的要死。
老吉的害怕是有道理的。大老吉放好警示牌,衝回車邊第一件事就是劈頭蓋臉的幾巴掌,打的老吉趔趔趄趄站都站不穩。
「你個熊孩子,眼瞎啊,**沒事往鎮海跑什麼?啊?」
老吉顯然早已被他哥摧殘出來了,開大貨車的人手勁都重,那幾巴掌打得他滿臉指頭印子,可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臉上全是心虛的表情,「我……我有點睏,跟著前面一輛車……一直跑……也沒注意路線錯了……」
趙林頓時哭笑不得,合著這孩子不但睜著眼睛睡覺,還有跟車的壞毛病。人家要是沖溝裡了,他不得跟著到溝裡去啊。
大老吉對這個弟弟也沒辦法,畢竟從小帶大的,罵了幾句就把他趕到後面去睡覺,他自己開起了車。老吉也是累狠了,躺下就打起來呼,幾乎都把貨車那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壓了下去。
大老吉往後看了一眼,臉上帶著笑罵了句「小兔崽子」。趙林也笑了,遞了支煙給大老吉。兩個人在煙熏火燎中打開了話匣子。
「你對你弟弟還蠻好的嘛,打歸打,還是挺心疼他的。」趙林說道。
「沒辦法,爹娘死得早,從小就是我帶著他。他嫂子也把他當兒子一樣,都習慣了。你別看他沒心沒肺的,開車還真有點天賦。我讓他好好上學他不幹,跟著我學車倒是一學就會。這不帶他先跑跑,等他技術再好點,我準備出錢再給他買輛車,讓他成家立業。」
趙林回頭看了呼呼大睡的老吉一眼,心想真是傻人有傻福,他有這樣一個真心待他的兄長,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一輛大貨車,再便宜也要十好幾萬,大老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是同一個人,搭點過路過橋費卻心疼的死去活來。
「現在買輛大貨可不便宜,你真捨得?你老婆也捨得?」
「看這話說的,」大老吉咕咕吱吱的笑了起來,「自家兄弟,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他從小沒了爹娘,我這個當哥的再不給他張羅,他不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他嫂子比我還心疼他,要是剛才我打他那兩下被他嫂子看見了,非得罵我個狗血噴頭不可。」
大老吉又續了根煙,黑漆漆的臉龐在煙頭的紅光中居然也看不真切,這話匣子打開了就不容易合上。
「我們不比你們城裡人啊,像我們這樣農村出身的,除了有把子傻力氣,啥也不會。俺們那個村裡,一大半人都靠跑運輸掙錢。有發了點小財的,也有人出了事故,不但賠得傾家蕩產,有時候倒霉起來連命都丟了。」
「但凡有點本事,誰想吃這碗飯啊。你沒看我們這一路過來,碰到過多少次檢查?說是檢查,其實不就是要罰款嗎?媽了個逼的,不給錢就扣車扣本,我們這小胳膊哪能擰得過大腿,還不是得乖乖給錢?要不誰他媽吃飽了撐的要超載啊。是個人都知道超載危險呀。」
「我真不想讓我這個兄弟幹這行,可是兔崽子讀書又不行,腦子也不太好使,也只能跟我吃這碗飯了。還是你們讀書人厲害,隨便找點什麼事情做做,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比俺們可強多了……」
大老吉黝黑的臉上露出真心羨慕的笑容,看得趙林一聲長歎。可他又不能說城裡人壓力大又愛玩心眼,談個戀愛都能家破人亡,他這麼說不是存心埋汰人麼。他只好又歎了口氣,滿臉的苦笑。
西京離小城大概五百公里不到,原本最多二十個小時就應該能走完的路程,被堵車加上老吉跟錯車這麼一折騰,到了第二天中午趙林他們才到小城邊上。大老吉是個厚道人,說死說活要請趙林吃中飯。因為行規是押車的在路上吃飯都是司機包,但是離小城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照理說不吃飯也沒什麼。
趙林爽快的答應了,跟著大老吉進了他們常年定點吃飯的飯店。正好老闆前些日子上山打了隻兔子,大老吉大手一揮決定嘗嘗野味。三個人邊吃野兔邊不停的「呸呸」,老闆在一邊瞇著眼睛笑。
吃飯之前老闆就說明了,這兔子是用霰彈打的,所以趙林他們也不能抱怨。不過野生的兔子肉很有嚼勁,而且越嚼越香。三個人胃口大開,足足吃了三大盆飯,弄得老闆看他們的眼神如同看梁山好漢一般。
結賬的時候趙林搶著把錢付了,大老吉跟他推來搡去,他一句話就終結了付賬拉鋸戰:「留點錢給你弟買車娶媳婦吧。」聽了這句話,大老吉吶吶的收回了搶著付賬的手,只是在他肩膀上重重怕了兩下。飯館老闆顯然也知道這段公案,悄悄沖趙林豎了豎大拇指。
車到了小城,開進指定的倉庫,趙林辦完交接就沒他什麼事了。他跟大老吉兄弟倆打了個招呼,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倒頭就睡。一覺睡醒已經是傍晚時分,趙林正琢磨是去胖老闆那兒打個尖,還是繼續自己泡麵的偉大事業時,王佳進來了。
因為王佳經常來找他,碰巧他出去辦事或者遛彎,在門外一等就是老半天,而且城中村的治安也不是特別好,趙林就給她配了一把出租屋的鑰匙。她來的時候如果他不在,可以先進屋等他。
王佳進屋的時候,看到躺在床上的趙林,還吃了一驚,「呦,你可捨得回來了。」
「看你這話說的,」趙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他們倆已經很熟了,基本百無禁忌,「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啊?」
「我上午就來找你,結果沒見著人。我只當你出去玩野了,不打算回來了呢。」
和王佳熟悉之後,趙林才知道相信一個人的外貌和性格吻合是多大的錯誤。
王佳這小妮子看起來中規中矩,再老實不過的一個鄰家妹子,頂多讓人覺得在秀氣的外貌之下還挺活潑。可熟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這妮子平靜的水面之下居然是火山熔岩,愛恨都很直接,雖然很聰明,卻不屑用面具來掩飾真正的情緒。
「哪能呢,」趙林馬上投降,他知道表面上乖乖女的王佳火力全開之後有多可怕,「我們在路上耽擱了一點時間……」
等趙林繪聲繪色的把一路上老吉的那些糗事全說了一遍之後,王佳最終還是沒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算是原諒他沒按時間報到了。她把手裡的保溫桶遞給趙林,打開蓋子說道:「趕緊吃吧,跑了這麼長時間的車,要好好補補。」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王佳對他越來越好。
以前還只是邀請他到家去吃飯,後來如果他沒去,她就會用保溫桶盛好飯菜給他送到出租屋裡。他埋頭苦讀的時候,她會默默的幫他泡一杯茶,再坐在旁邊靜靜的看書。等他讀書讀累了,就陪他一起出去散步。
在愛情的路上,趙林已經不是一個新手。他和杜小每那段血淋淋的往事,還如同一個沒有痊癒的傷口,用淋漓的鮮血提醒他不要重蹈覆轍。王佳的家世,門第,自身的條件,都讓他自慚形穢。
他當然毫不費力的感受到了女孩對他的好感,以及那種飛蛾撲火一般的悸動,可是他不願意接受。最難消受美人恩,這樣的錯誤,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但同時,他也沒法拒絕。王衛國對他雖然還算不上知遇之恩,但確實非常看重他的人品和能力,兩個人又有著酒館巧遇的緣分。再者人家姑娘可沒對他說過什麼呀,他總不能孬不哄哄的主動對人家說『我們不合適』吧。那樣才是真不合適。其實最主要的一點是他沒辦法拒絕她家的那種溫馨的氛圍和環境,讓他傷痕纍纍的心能暫時得到一些平靜。
於是在他的理解裡,他正巧妙的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儘管有些自私。他小心翼翼的享受著原本不該屬於他的溫馨和溫情,準備等到未來的某一天,他無法再繼續下去的時候悄悄的消失。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在王佳的心目中,他是個純粹的傻瓜。
當她聽他說了他和杜小每的事情,第一反應是永遠不要告訴他,自己是他們倆愛情故事的旁觀者。第二反應居然是慶幸。慶幸她知道杜小每的爸爸可以證明她爸的清白時,曾經瘋狂的找過杜小每,可是沒找到。聽說那時她媽帶她去天華山了,電話也始終打不通。
也慶幸後來她爸通過其他渠道找杜宣武時,被對方無情的一口回絕。這件事搞得她爸特別被動,連累她和杜小每都做不成朋友。
最慶幸的是他和杜小每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分手,這種血淋淋的結果是不可逆的,永遠都沒有回頭路走。她知道自己這樣想很不厚道,可她就是這樣喜歡這個傻瓜,沒辦法不這樣想。
可她為什麼瘋狂的喜歡上這個幾乎一無所有的男人?是在越秀的樓上第一次看到他夕陽下的背影?還是在杜小每跟她聊天時所敘說的點點滴滴?或者他那種一往無前冷眼看人生悲涼的氣概?還是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所孕育出的頑強生命力?
她無意深究,只知道愛了就愛了。這個傻瓜居然還想著消極逃避——她絕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和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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