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終終章 尾聲 文 / 老水
清晨,趙林和王佳早早來到了鎮裡那個不大的汽車站。這是他在信裡和鍾致遠約好的見面地點。鎮裡還保留著未經開發的古老痕跡,只有一條像樣的道路,所有的建築都按照一定的秩序沿著這條路兩邊鱗次櫛比的鋪開。
汽車站像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築,堅固而笨拙的蹲守在路的一側,偶而有一輛破舊的中巴車吃力的從那個像怪獸嘴巴一樣的進出口開出來,帶著濃重的黑煙和地上的塵土吭哧吭哧的開向遠方。
大早上的汽車站沒有什麼人,陰沉沉的天氣把濕冷的風劈頭蓋臉的打在人身上。遠處的山脈全部隱藏在如同撕碎的棉絮一樣的薄霧當中。車站外面唯一一個賣零碎吃食的老大爺把自己裹在裌襖裡低著頭打瞌睡。
趙林買了幾個茶葉蛋,跺著腳跑到王佳跟前遞給她。他看著王佳略顯單薄的身子在小刀子一樣的風裡哆嗦,趕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他在心裡琢磨著,再等一會兒還看不到人,就給那個大爺點錢,讓他幫忙看著,然後帶王佳回招待所等消息。實在不行,就只有等天晴之後自己徒步進山,讓她待在招待所等他回來。
一輛拖拉機冒著黑煙,一抖一抖的開到汽車站跟前。一個壯碩的漢子從拖拉機車斗裡扶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四處張望著。
不需要過多的打量,趙林就能確定這是鍾致遠派來接他們的人。因為那個老人和他在信裡描述的馮校長一模一樣,滿頭白髮,滿臉皺紋,有一條腿不太自然的扭曲著,全靠那只枴杖支撐著身體。
趙林走到跟前問道:「您是馮校長嗎?」
老人顯然吃了一驚,「你是……趙林?鍾致遠的朋友?」
趙林一把抓住老人的手:「我是趙林,鍾致遠這傢伙太不像話了,怎麼能讓您老大老遠的跑來接我呢?他在幹嘛呢?」
馮校長的手明顯僵了一下,趙林心裡頓時升起不祥的預感,他遲疑的再次問道:「鍾致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馮校長的手開始顫抖,連帶著全身都在發抖,兩滴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流下。開拖拉機的壯碩漢子趕緊扶住了他。王佳看情況不對,走上來說道:「還是去招待所吧。」
在招待所一樓有個小隔間,放了幾個沙發,算是會客室。馮校長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小鍾已經不在了……」
趙林霍的站起來,胸腔裡的心臟以超出正常頻率幾倍的速度狠狠跳動起來,然而他的臉上卻一點血色都看不見。
馮校長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那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
「小鍾拿了自己的積蓄,到縣城給上不起學的孩子買教材文具,返回學校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山體滑坡,為了保護來接他的兩個學生,他從山崖上摔了下去……」
「全村人找了幾天幾夜,從山崖底下一路往上找,都沒有找到他。我們都不相信他不在了,但是……」
「學校的學生們用他的遺物做了一個衣冠塚,就在學校旁邊的山上。學生們說,鍾老師沒有走,他在這片大山裡面,守護著他的學生……」
馮校長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說,斷斷續續的哭。那個開拖拉機的漢子已經哭成了淚人,無聲的聳動著肩膀,碩大的淚珠連成一條線,從他的胸前滾落。
趙林埋著頭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跟王佳說:「給馮校長和這位大哥弄點吃的來,回頭我跟他們去看看鍾致遠,你就留在招待所裡。」
王佳點點頭,去弄吃的了。趙林則問起了鍾致遠在村裡生活的細節。他什麼都想知道。可鍾致遠的生活真的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讀書。
可是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在他肚子裡有無數外面世界的精彩故事。放學之後孩子們都不肯回家,聚在他的身邊聽他講故事變成了每個學生最大的愛好。
他在這個山村的小學校裡只有短短兩個多月的教師生涯,卻什麼都沒帶走,反而連生命都留在了這裡。他就像一顆驟然劃過夜空的流星,短暫,卻光芒四射,在夜的蒼穹之上撕裂了一條通向光明的路。
在去村裡的路上,三個男人都沒有說話。淅淅瀝瀝的小雨還是落了下來,無聲無息,但卻帶著冰寒,還有能滲入骨髓的陰冷。到了一個很陡峭的彎道,馮校長指著不遠處掩映在蒼翠之中的村舍告訴趙林,那裡就是楚原村,而眼前這處山崖,就是鍾致遠跌落的地方。
趙林緊緊抓住扶手,即使在冰冷的雨中,也能看到他發白的骨節。他默默看著這一片鬱鬱蒼蒼的山林,恍惚間似乎每一棵樹都在衝他微笑,那裡面有他熟悉的浪蕩不羈,還有未曾冷卻的熱血。
在鍾致遠的衣冠塚前面,有兩株怒放的杜鵑花。在滿山的杜鵑都已經凋謝時,這兩株花卻在秋雨中洗淨了一切灰土與塵埃,只剩熱烈綻放的花瓣,驕傲的在冷雨中靜靜的開放。嬌嫩的花瓣卻像是擁有了最為堅固的甲冑,不畏懼任何風吹雨打。
趙林則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荒蕪之中。哦,不,這樣說並不準確。他眼前有一座山,並不高大,也不矮小。或許這座山能夠更好的詮釋荒蕪的含義。
那是一座荒山。荒蕪的山。沒有人,沒有動物,也沒有植物。沒有欲*望,沒有目標,沒有理想。沒有需要,沒有情感,同樣沒有快樂與悲傷。只有那些無生命的砂礫和塵埃,還有由它們組成的岩石和石塊。連空氣中,都充斥著空無一物的荒蕪。
鍾致遠一定比他更早的察覺了荒山的存在。所以他用盡一切力量,試圖逃離這樣令人絕望的荒蕪。它存在於欲*望,需求,物質,甚至感情之中。人們不停的追逐,以尋求自我的滿足,然後制定新的目標,再繼續追逐,週而復始永不停息。然而它就在這一切的過程中,冷冷的看著,在每一個舊的欲*望滿足之後,新的目標產生之前,如同神一般無處不在。只要它願意,便可以佔據一個人的所有時間,空間,心靈,乃至靈魂。
它超脫於一切的意義之上,是沒有意義的意義。它用宏大的空虛,來包裹一切的實在。它讓所有具有智慧的生命,窒息在空無一物的荒蕪之中。
為了躲避它,鍾致遠來到了鄉村。遠離塵世和城市的鄉村,確實是一個容易自足的地方。他一定雀躍於自己的選擇。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讓他在最好的時間與最終選定的地方長眠。否則一旦連這樣的地方都被荒山佔據,那該是多麼無助的絕望。
或者是連絕望都不會有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