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荒山之戀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得今日得果 文 / 老水

    趙林坐在靠後排的椅子上,專心聽著台上的發言,並認真記著筆記。

    新任商貿局局長嚴峰正在把他對國企改革的思考灌輸給下屬們,他從不介意別人把他劃歸到保守派或者激進派,他認為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思想傳遞給更多的人。趙林只比嚴局長早來商貿局一個禮拜,之所以能夠順利通過公務員考試並且進入到市直機關,王衛國沉冤得雪以及他原本在局裡所具有的良好人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改革開放二十年來的偉大試驗已經深深地改變了我們的國家,也深刻地影響了世界。目前原有的利益格局已被打破,一些潛在的深層次矛盾已經或正在暴露出來。在即將跨入新世紀的時刻,改革如何深化?重點在哪裡?我想,這也是大家十分關注的問題。」

    ……

    「國企改革是中國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加速國有企業改組,促進國有企業結構優化升級,堅持有進有退、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方針,調整和優化國有經濟佈局,這是所有國企人,也是我們從事商貿工作的同志們要認真考慮的。」

    「國有經濟要在關係國民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占支配地位,其他行業和領域,可以通過資產重組和結構調整,集中力量,加強重點,提高國有經濟的整體素質。堅持市場化取向的改革,是經濟體制改革應該始終堅持的方向,國有企業改革也不例外。」

    ……

    「我們過去的問題主要並不在於存在大量的中小企業,而在於中小企業與大企業之間缺少有效率的聯繫,如一個行業中大中小企業都生產最終產品或相同服務。在這種狀況下,出路只能是通過收購、兼併、破產、托管等方式重建大中小企業間的分工協作關係。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市場不僅是不可缺少的,而且是最具優勢的。」

    「但是各位,我們要注意的是,不僅僅需要鼓勵民營或者其他所有制的企業來收購或兼併國企,我們同樣要鼓勵規模不大或者正在成長期的國有企業,走出去收購兼併民企!資本市場的遊戲規則適用於所有的企業,當然也包括國企。」

    「甚至我們要鼓勵,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到,在關係國計民生的行業中國企兼併其他所有制企業的過程中,並提供一定的指導以及技術層面的支持。這也將是我們未來一段時間裡,工作的重中之重……」

    嚴峰是個瘦削的中年人,比起王衛國甚至夏中天他的年齡都不具有優勢,而且他滿頭花白的頭髮更加放大了這種劣勢。但是他激越的聲音,既富有感情又不缺乏嚴密邏輯的演講內容,都顯示出蘊藏在他那瘦弱軀體下驚人的激情與理性。

    這是一個務實,而且不屑於掩飾自己理念的技術型官僚。

    嚴局長對國企改革的思路和計劃中的做法,顯然與現在主流的聲音有著一定的距離。比如大部分人都認為現在的國企改革主要是國退民進,他卻強調在一些領域,甚至所有行業,有潛力的國企可以並且應當積極收購兼併民企。

    在他的極力推動下,中南百貨兼併天天來已經正式提上了議事日程,並且為此成立了一個領導小組,他親自任組長。趙林由於過去的職業經歷也被選入小組,雖然只是充當馬前卒。這一切的發生,已經不能單單只用機緣巧合來解釋了。

    在嚴峰上任之初,天天來發生的事情從各種各樣的渠道匯總到了他那裡,並且作為零售企業的主管部門,商貿局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裡穩定住局面。這也成為對他最嚴峻的考驗之一,而他的奇思妙想,以及作為天天來實際控制者的杜宣武家族意外的積極配合,使得看似無解的危機居然在很短的時間裡得到了控制,並持續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整個事件像是一台構造精良的機器,所有的細節如同咬合緊密的齒輪,一環接一環的持續將動力傳導下去。作為一部分事件的參與者,另一部分的旁觀者,以及某一部分的知情者,趙林恐懼的看到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悄悄推動著所有事情的發展和變化。

    他的恐懼裡,還有對於整個事件中他完全不知情的那部分的強烈懼怕。在那些空白的時間裡,到底發生過一些怎樣可怕的事情,讓所有的一切不可逆轉的奔向毀滅或重生的結局?還有他一直試圖徹底忘記的往事,潮水一般的佔據了他大部分的空餘時間。

    那些或基於愛,或基於恨的回憶,無不夾雜著無數飽含複雜情感的細小片段,如同密集的冰雹一樣狠狠砸向他的靈魂,令他在漆黑一團的夜裡悄然顫慄。

    然而需要面對的,始終無從逃避。他還是站在了天天來那熟悉的令他想要哭泣的辦公區裡。大部分他認得的人都已經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離去了,剩下一小部分,比如莫雲燕等人,只是站在對面用複雜的目光注視著他。

    商貿局裡的人對他的過往毫不關心,即使少數幾個知道他和王衛國真正關係的人,也因為王衛國的調離喪失了對他關注的興趣,以致於他在天天來那段短暫而輝煌、如流星般燦爛的過往完全湮滅在檔案那一句冷冰冰的文字裡。

    與商貿局裡的人不同,在諸如莫雲燕之類多多少少對他有一些瞭解的天天來老同事心裡,他已經變成了一段不折不扣的傳奇。

    不論是如同一顆超新星一般在極短的時間裡冉冉升起,還是那段人間蒸發一樣的消失,以及彷彿王者歸來般天翻地覆的變化,和讓他們現今已無法直視的迥異身份,都無不在給這段傳奇增添新的註腳。

    中南百貨和天天來合併的儀式還在按照既定的程序進行著。在中百那個神似孫央婉、卻在容貌上遠遠無法和她相比的女性掌門人致辭之後,周谷作為杜宣武家族的代表也象徵性的發了幾句言。

    「……感謝市商貿局的領導,以及中南百貨的管理團隊,能夠在天天來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施以援手,我相信在各位領導以及在最後時刻仍舊沒有放棄天天來的各位同事的共同努力之下,天天來必將能夠浴火重生……」

    這可能是周谷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不多的幾次最為成功的演講之一,讓很多象莫雲燕一樣的天天來老人熱淚盈眶,然而這絲毫不能改變天天來被兼併,大多數僅存的老人也會最終四散離去的結局。

    趙林的心臟像是被放到了冰桶裡,以致血液無法順利的運送到全身,讓他渾身發冷,並以別人無法察覺的小幅度顫抖來獲取熱量。他既害怕又異常期待見到的人,並沒有出現在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場合。

    杜小每……到底在什麼地方?她……還好嗎?

    初戀像是一把粗暴的刻刀,在人們的心上刻下深深淺淺的印記,無論深淺,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並不會隨著時間和地點的改變而淡漠。即使在那美麗或醜陋的印記之下,隱藏著無數深沉的悲哀和苦痛。

    尋求答案的欲*望如此強烈,它拖著趙林想要走向出口的雙腳,來到了周谷的面前。

    周谷的臉上閃過一絲掙扎,無數的情緒剎那間從心頭掠過。屈辱與抗拒,怒火與恐懼,都如針一般,深深刺在他的血管之中。然而他轉眼間就將它們全部壓在深深的心底,從僵硬的臉上擠出笑容。直到今天他都想像不到,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人物,怎麼轉眼間就能站在他所無法企及的高度,冷眼看著曾經的敵人一一倒在自己的面前?

    「她……現在,過得好嗎?」趙林結結巴巴的問道。

    周谷自然知道趙林口中的「她」是指誰,實際上就是他將這兩個苦命的鴛鴦推入了命運的鐵鍋,然後狠狠蓋上鍋蓋,讓曾經的美好在充斥著沸騰的岩漿和毒液的地獄中腐爛。

    周谷小心翼翼的調整著表情,避免被眼前神不守舍的趙林發現他所掩蓋的秘密,並決定用那些不堪的事實徹底擊碎他的幻想,以及可能無休止的追問。

    他刻意選擇著最簡練的詞語描述那些連他也不願提起的事情:「杜小每走了。之前她和周威已經在談戀愛了,怎麼勸兩個人都不聽。杜宣武出事之後,張磊為了報復周威對他的欺騙,找人打斷了周威的一條胳膊。」

    彷彿怕趙林理解不了三人之間的關係,他補充道:「張磊一直在追求杜小每,周威答應幫他的,結果……」

    他看了眼臉色難看到無以復加的趙林,接著說道:「周威報了警,警方將聽到風聲已經逃跑的張磊列為網上逃犯。然後兩個人就走了。沒人知道他們去哪了。」

    生活是一個瘋子,它把調色板打翻,隨心所欲的在每一個人身上塗抹著斑斕的色彩。而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即使用盡最大的想像力,也無法還原別人身上原本的顏色,甚至連自己身上的顏色,也弄不清哪些是被強行塗抹上去的。

    我們被生活**,然後用瘋狂來反抗,直到迷失在快感和悲哀共同構成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

    但有一點不變,每個人都會離開。無論主動,還是被動;無論有多少愛,或是恨。風裡也不過殘留了一些感情焚燒後的餘燼,在那裡不停的翻滾,被粉碎成更加細小的殘塊,直到徹底消失。

    趙林決定去一趟楚原村。不僅僅是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無法訴之語言的強烈召喚,還因為他要結婚了。對於他這個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孑然一身的人來說,鍾致遠不僅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是他聯繫過往歲月唯一的紐帶。

    即將啟程的時候,王佳終於請好了假,加入了原本只有一個人的隊伍。對此趙林只能摸著鼻子苦笑,卻無法提出反對的意見。從王佳的角度來說,她即將要去看望的,是唯一的一個婆家人,趙林心目中的兄長;同時也是她所欽佩的,能夠踐行自己理念的理想主義者。

    之前王佳請假遇到了一些問題,畢竟剛去單位就要請這麼長時間的假,一般領導都不會同意。最後王佳無奈之下讓她爸出面跟領導打招呼,才爭取到了難能可貴的假期。這樣一來,趙林更加無法拒絕。

    車窗外面是秋天的景色。

    天上的雲都帶著亙古未變的碧色,原本鬱鬱蒼蒼的山上長滿了被秋霜洗黃的野草,儼然像一位裝飾著金色紗幔的少女,在蕭瑟的秋風中婆娑起舞。

    懸掛在山顛的是依舊溫暖的太陽,它慢騰騰的將金黃的光輝潑灑在草叢中,滲透到山下的小溪裡,讓那些數不清的漣漪嗚咽著向前流淌,從古流到今,從遼遠的過去流向那茫茫的未來。

    王佳依偎在趙林的懷裡睡得正香。纖細小巧的睫毛沉甸甸的蓋住了雙眼,額頭上還有幾粒細細的汗珠,白皙的皮膚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顯出細膩的光彩。趙林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卻無意識的在膝蓋上來回摩擦。

    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厲害。在安定下來之後,他給鍾致遠寫過幾封信,並把自己新的通訊地址和電話留在了每一封信的最後。可是過去了這麼久,他再沒有收到過鍾致遠的回信,也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

    臨出發前,他從郵局給鍾致遠拍了封電報,讓他到鎮裡來接自己。可溝裡鎮就在前方,而鍾致遠,他在那裡嗎?

    溝裡鎮鎮如其名,就坐落在一條巨大的山溝裡。趙林和王佳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四周的山影只顯出一個黑黝黝的輪廓,看起來很有窮山惡水的氣勢。鎮招待所是鎮裡唯一一家旅館,還不對外營業。直到王佳出示了單位開的介紹信,兩個人又拿出了結婚證,才被允許入住。

    上樓的時候趙林詫異的問王佳:「你怎麼想起來開了個介紹信?」

    王佳得意的笑著說:「那是!要沒這個介紹信,估計我們今晚就得露宿街頭了。我可想不起來,是我爸提醒我的,說這些小地方可能會用上。我還笑他老土,沒想到真用上了。」

    趙林也笑了,不過更多的是憂慮。連鎮裡都落後成這樣,可想而知大山深處的村子該窮成啥樣。

    小鎮晚上沒啥看頭,到處黑咕隆咚的,兩個人便縮在房間裡清點物資。因為在鍾致遠的信裡知道了學校的困難,趙林這次在縣裡轉車的時候,專門買了兩大包文具,大都是本子和筆。

    王佳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趙林反常的一直在說話,像個絮絮叨叨的老人。

    「鍾致遠這小子從小就和別人不大一樣,見了面你就知道,他其實很帥,個子又高,是女孩子非常歡迎的類型。可是他從不跟女生說話,總是很酷的樣子。好多人都說他有毛病,他只是笑笑。只有我和李慶知道,其實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

    「上初三開始,他就問我們,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奶奶的,這麼深奧的問題我們哪能回答的出來啊?也虧得這個小怪物能想起來這麼問。我當時傻乎乎的說,人活在不就為了吃飯嗎,還能為了啥?李慶則說他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王佳插了句話:「那鍾致遠的答案是什麼?」

    趙林搖頭道:「我們也拿同樣的問題問他,他說他還在尋找答案,像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一樣。後來有一次又聊到這個話題,他說生命的意義肯定在於過程,而不是結果。因為無論人類如何努力,結果都是注定的死亡。他的答案就存在於生命的過程中。」

    「他是老師們又愛又恨的學生,不怎麼努力學習,成績卻一直很好,他讀老師眼中那些『閒書』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學習的時間。可對他而言,讀那些書才是更重要的學習。他考上了大學卻沒去上,一個人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尋找他的理想。」

    「他和我完全不是一類人,我甚至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生錯了時代。這個時代,哪裡還有理想主義者的立錐之地?舉世皆濁,唯爾獨清,那不是榮耀,而是刻骨的孤獨和不被理解的寂寞……」

    窗外的小鎮已經陷入了深沉的睡夢,夜空中無星無月。四周的山脈連影綽綽的輪廓都看不見了,顯出一片荒涼死寂的氣息。唯有遠處還有一盞孤燈,不知是哪個在等待著尚未歸來的家人,或者只是忘了關燈。

    王佳緊緊摟著趙林,她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不祥的意味,卻聰明的不去追問。招待所的被褥裡瀰漫著一股大山深處特有的潮濕以及淡淡的霉味,但在初秋的夜裡,卻是如此的溫暖和不可或缺。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