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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4淨念禪院 文 / 李四歎花

    「那蘇游便去叫開山門,討杯茶喝,若有幸得大師慧眼,坐而論道,再賞下幾支梅花,其不更雅?」蘇游雖然覺得荒唐,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拍門。

    「這提議是極好的,還不快去?」楊二兄妹異口同聲的催道。

    「門外誰人?」來應門的是一個女音,俏麗而調皮,蘇游心中一緊,卻絞盡心機也想不起來師妃暄的貼身丫鬟到底何名了,這也難怪蘇游,黃大師筆下的師仙子向來就是仗劍天涯獨來獨往的,但這並不符合蘇游的文學觀。

    「雪天過客,想討杯茶喝。」蘇游盡量放低了聲音,低沉地回應門內的詢問,彷彿大灰狼哄騙小紅帽似的。

    「那,憑什麼呢?」

    「是啊,憑什麼呢?」蘇游一時倒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了,難道憑自己的王子參贊身份?誰知道啊……難道憑著齊王與月容公主兩位殿下?這似乎有狗仗人勢之嫌疑。呸,怎麼把自己比成狗了呢?有生以來,蘇游竟沒碰到這樣咄咄逼人的刁難。

    中國人向來是含蓄的,就像之前的許多次面試,即便蘇游有過一見面便已知道了雙方不合拍的感覺,但無論是面試官還是面試者,都會假裝對對方很感興趣的樣子,虛與委蛇地努力完成每一個程序,然後微笑著握手告別。

    事實卻很可能是,他才一轉身,自己那份簡歷已經進入了垃圾桶。——之所以還浪費那麼多時間,卻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保不齊山不轉水轉之後就低頭不見抬頭見了,而為了避免再見時的尷尬,不如這一次把戲演好。

    「人呢?走了?」裡面的人再問一句,並沒聽著回答,便把門開了一道小縫。卻見門外的蘇游仍站在當地,彷彿是個呆子。

    「騙子,哼!」開門的女子說完這一句,竟又把門關上了。

    「喂,等等。」蘇游剛才還在思考用什麼打動裡邊應門的女子,此時卻見那女子並不著僧衣,也並不剃光了頭髮的,不由得一下想到了《紅樓夢》的妙玉來。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蘇游還是決定一試,隨即朗聲吟道。一首《訪妙玉乞紅梅》,竟猶如阿里巴巴的芝麻,瞬間敲開了佛院的大門。

    「原來竟是來討梅花的,倒像個雅人。可惜這裡卻沒有酒,請稍等罷。」女子對於蘇游的詩顯得極為欣賞,但開不開門並不是她能決定的,於是她說完話後竟又關上了門。

    「喂。」蘇游欲言又止,看來曹老先生也失敗了,那麼,接下來似乎應該留下諸如「尋隱者不遇,悵然而返」的感歎了;鬱悶的是,剛才的女子畢竟不是童子,而所訪之人又並沒採藥去,所以蘇游也就無法吟出「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妙句了。

    蘇游正進退不得,不知如何向楊二兄妹交代之際,山門復又開了,仍是剛才那女子,但後面還有一人,比之似高挑了些,身形卻更顯清麗脫俗,亭亭於雪地,竟如雪蓮花一般;素白的紗冪,看不清真容,卻見長眉入鬢,恬靜的雙眼,因長髮上落了幾瓣才下來的雪,更添冷艷之色。

    「在下原想討杯茶喝,不過一時興起,以為此是君子之交,並沒想到什麼憑借。門既然開了,只是我無以為憑,知趣了,告辭。」這是蘇游的以退為進,主人都已來了,自己進去大約是沒有問題了,只是遠處那兄妹呢?

    「且慢,這無以為憑正是一憑。還不快請?且有『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之佳句,換杯茶並不過分。」女子的聲音清越悠遠,在門內朝蘇游點了點頭,算是相邀。

    「我還有兩位朋友,亦是雅人。」蘇游自然不能忘記遠遠站著的兄妹,得到了對方的點頭後,才朝楊二兄妹打了個ok的手勢,招呼道,「外面那兩位想喝茶的朋友,是否還渴著?」

    兩人微笑而來,進門時都向那女子點頭,而楊素顏則輕喚了聲:「姑姑。」頓時讓蘇游大跌眼鏡,忙拉住楊二低聲詢問:「這位道姑是?」

    「什麼道姑啊,既是禪院,怎麼住的是道姑?這是楊公家的小娘子般若,前兩年開始在此帶髮修行的。」楊二低聲解釋,讓蘇游一陣無語。

    般若?如果她人真如名字,她該是一個智慧的化身。而且,在蘇游的印象中,般若還是一種花。只是這如花美眷,卻在這禪院裡度過那似水流年了,真是可惜了的。

    楊般若招呼著三人進了茶室,茶室裡並沒像蘇游所想那樣簡樸,屋子一側有個如同西方上流社會家中的壁爐,壁爐裡炭火正旺。幾張茶几一列擺著,幾人脫了鞋子進來,猶如從冬天走向了春天,在主人的示意下,一一選了几案坐下,卻讓楊二兄妹坐了下首,看來楊般若的心倒真有方外之意啊。

    幾人坐下來,自然也還是寒暄,便由天氣說起,再談風景及詩詞歌賦;楊般若一邊聽著三人說話,一邊卻用紅泥小火爐燒著茶湯,火爐裡無煙的竹炭飄出幽幽的清香。一時侍女又拿來了茶葉及一套四個小白瓷碗,真是精細異常。

    蘇游疑惑於她的茶藝,不是說好了斗茶是宋朝文人墨客的事嗎?但碗裡那淺黃淡雅的菊花茶還是讓蘇游欣喜異常,——想不到原來這個時代也有了花茶,以後再也不用喝那些加蔥姜蒜沫的東西了。便以自認為最優雅的方式,先聞後品,不能讓人看到一個猴急的蘇橫波……

    「還沒請教檀越高姓大名呢?」顯然,蘇游的表演贏得了楊般若的另眼相看。蘇游沒能給人家什麼,反倒是來討水喝的,所以不是施主。

    「在下……南海蘇游,表字橫波,姑娘是方外之人,還在意這名姓的嗎?」蘇游聽得人家問名,心裡驚喜,又怕在上司面前報名不合禮節,轉眼看了看正點頭鼓勵自己楊二,膽子便也大了起來,竟取笑起楊般若來了。

    「我觀橫波也是個雅人,且頗懂茶道,不知何以教我。」楊般若開始泡第二道茶,下首兩人似笑非笑地聽著,也不插口。蘇游一時竟不知從那來了顯擺之心,之前是寫過關於茶論的文字的,組織了一下語言後,便道,「游雖也好茶好吃,常近庖廚,卻只知索茶。飲茶雖不過三年五載,終是每日無茶不歡了。近年雲遊四處,也飲過些好茶,在此便試做一論,獻醜了。」

    「茶由何而來?自然該有茶葉,茶水,茶壺,還得有火。《魏王花木志》:『茶,葉似梔子,可煮為飲,其老葉謂之蘚,嫩葉謂之茗。品茶,又曰品茗,茶葉自該以嫩芽為上品;再說茶水,剛才所飲,兼有梅香,怕是梅花上收的雪吧?這是極佳的,次者,山泉也,井水則為最低一等,其餘的,則不能稱之為茶了。」

    蘇遊說著,楊般若連連點頭,楊二兄妹也是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他能品出梅花上的雪,想不到這區區一碗茶,竟能說出這一番大道來。

    「所謂『生香燕袖,活火分茶』,火候是極為講究的,水滾了後,得換幾次茶壺再衝再泡,以免燙傷了茶葉。至於茶器,自然是以紫砂為上品,現在所用白瓷,可謂差強人意;並不是說白瓷不好,俗話說『葡萄美酒夜光杯』,花茶果酒,最宜用透明的容器……」

    「你的最後那句俗話,卻是佳句,聽來有未盡之意,何不一併補完?」楊般若聽著蘇遊說完,自然也如楊二兄妹一般驚訝於他的學識,最後卻追問起了那句俗語。

    「這……這算是邊軍所唱的祝酒歌吧,後面的倒有些悲涼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蘇游無奈,一字字把這詩吟了出來。

    雖然這個時代更流行的是無言,但對於蘇游所吟出的七言絕句,還是由不得心中叫好。在座諸人的心緒也一下到了那戰後的荒原上,感受著秋風肅殺之後的一片荒涼。

    「哦,對了,游還讀過蜀人陸羽寫的茶經三卷,裡面開頭一句就極有意思『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蘇游本來是為調節氣氛才拋出的陸羽,可惜的是張冠李戴了,把明人張伯淵在《茶錄》上的話過繼給了茶聖。

    「七八曰施,可不是嗎?人一多就像極了街頭巷尾的捨粥捨米,哪裡有半分品的心境?這個陸羽倒是個雅人,一語中的。」楊般若細細品味蘇游的張冠李戴,楊二則吵著讓主人再來一道茶,蘇游為了做個好下屬,也不敢再出風頭,哪敢去說什麼「妙玉論茶」的典故。

    此時的蘇游,早喝過了三五小碗,按妙玉之論,也是飲騾飲馬的蠢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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