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童歸寧
江左建業的東魏朝廷,目前仍是北渡及土著豪門的天下。
曹致因身為女子的先天弱勢,不得不仰賴他們的支持,她偶爾回想起承德初年那場叛亂,至今仍心有餘悸。
然曹致豈是為人所制之君,她毫不吝嗇地將丞相之位許給王謝豪族眾人,卻又力排眾議開設常科,設立尚書檯招賢納士,將皇帝的權利盡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中凡是上書及草詔都要經過她的心腹之手,曹智憑藉著尚書檯牢牢扼住了內廷外朝的咽喉,王謝等族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君臣間的鬥爭尚未激烈到要擺在明面上。
尚書令之職如今空缺,尚書僕射薛令暫代其事,此人為承德五年常科第一榜進士科頭名,出身微寒,得曹致青眼時已年過三十。
此人雖已不是青蔥少年,卻仍是五官清雋、朗朗若風,此時他從掌管邊疆及胡人事宜的客曹張淼手裡接過一份秘密奏疏,呈給曹致道:「這是康樂公一月裡的第三封奏疏。」
「康樂公甚是急切吶!」曹致眼光掠過奏疏內容,與前兩次大同小異,便未接,示意薛令就放在案首:「也難怪,自朕登基,他駐守秦嶺大散關已近十年。」
「蒙陛下厚愛,康樂公領征南大將軍,都督雍、荊、益三州諸軍事又領開府儀同三司加散騎常侍,只是十年來秦嶺無戰事,他這是怕有負聖恩。」薛令如實回答:「如今成都王李雄因頭頂生瘡而死,身後不立子而立侄李班襲爵,康樂公密報其子李期借奔喪之名害死了李班,自立為成都王,得勢之後重用庸才、朝政混亂。如今巴郡情勢不穩,正是我東魏的好時機。」
曹致卻自有成算:「既然李期不是個能成大事的,那就看看他能把巴郡糟蹋成什麼樣子。既然已經等了十年,朕也不在乎多等兩年。」
薛令覺得陛下所言未嘗沒有道理,天下形勢瞬息萬變,誰都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更好的時機。
然而康樂公久經沙場、經驗老道,其駐地北靠秦嶺,秦嶺之外就是南北的緩衝之地,自古兵家必爭的關中險要。
而駐地面西則是富甲天下的巴郡,他在那處經營十年,他說時機已到便是有極大的把握,聽他之言也是一種極為穩妥的作法。
薛令還欲多言,在廊下侍候多時的黃門蔡玖,終於覷著空在門外尖細著嗓子通傳道:「陛下,燕王求見。」
這尚書僕射等人不由尷尬,陛下是萬乘之尊,然畢竟是女兒身,燕王見她既是國事也是家事,他們這些外臣亥初還在宮中議事,被燕王撞見頗為尷尬。
二人便匆匆告退,曹致也不便挽留,薛令卻還是在出門時與不耐煩等待曹致宣招的燕王慕容傀打了個照面。
薛令覺得自己一定沒有聽錯,燕王在他們施禮後,鼻腔裡溢出一聲冷冷的輕哼。這些讀書人自來面薄,曉得面前人臉色不悅,便尷尬著臉逃也似的告退。
慕容傀金刀大馬地隨意揀了曹致下首的一個圓墩坐下,臉上掛著半真半假的諷刺:「你喜歡那樣的?」
「你若是要說他們娘們兒唧唧,」曹致落筆疾書未停:「那你可以走了。」
這點小陣仗自然趕不走慕容傀,他大大咧咧站起,隨意掃了一眼案台便道:「康老兒終於坐不住了,難為你還要徹夜不眠,尋思如何安撫他。只是這康老兒不知,他的陛下就算有攻入巴郡的決心,卻未必有命他入蜀的信心。」
自古蜀地就是一塊得天獨厚的肥肉,入蜀的將領也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在地傑人靈、憑天之險的巴郡做一方豪強,何樂而不為。因此即便康樂公乃是曹氏一門的恩人,曹致也要慎之又慎。
「就算不是康樂公,但也不會是你。」曹致正待擱下筆,起身活動因為長時間跪坐而僵硬的身體:「鮮卑人可以在北方稱雄,卻在深山樹林裡一無是處。」
慕容傀一步跨上前去,握住曹致的手腕,女帝細指所夾的紫毫筆因這意外之舉而掉落,一聲折斷的脆響驚得臥在曹致的腳邊酣睡的銜蟬奴滾到了一邊:「你若要借鮮卑的兵,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曹姽突然輕笑一聲,她眉眼無甚出奇之處,慕容傀當年初見她時,曹致尚是一個清秀的翩翩少年郎,然若為女子,清秀二字便有些乏味。
可她眉宇間英氣凜凜,眼神顧盼似有不可摧折的意志,慕容傀常覺這樣倔強的曹致總要令兩人之間折掉一個才甘心,卻又被她這難得的一笑所迷,只見她斜睨著眼似是挑釁般問道:「莫非你真不借?」
就這山間清溪淙淙般的一聲輕笑,輕盈若鴻羽撓在人心上,瞬間便令慕容傀激越起來,控制不住便將曹致壓在案几上。
他灼熱的呼吸噴在她頸側,粗糲的手指已滑如游魚般竄入系結的上衣,情濃萬分地撫著那處緊滑的腰腹,僵立片刻方徐徐喘氣道:「致兒,你可知道,我每趟回遼東都是為了征戰,哪次不是血裡搏殺、拿命去拼的勝績,可是只要下了戰場,我就亢奮得滿腦子都是你。可我能怎麼辦,我只能叫著『致兒、致兒』,任自己硬上一夜。」
曹致如何不知慕容傀素日這番德性,卻仍不由暈色上臉,低聲怒喝「放手」,一邊語氣漠然道:「那你是說高玉素偷人?」
見慕容傀怔愣,她出其不意攻他下盤,奈何對方是馳騁沙場的老手,電光之間便抓住她兩手,膝蓋頂住她的出腳,慕容傀瞟了一眼厚實的漆木祥雲圓頭履,嘿嘿地苦笑道:「致兒,若是被你得逞,我可要疼得滿地滾。」
曹致怎會由得他鉗制自己,看慕容傀因單手抓著自己兩隻手腕力有未逮,便要靠合攏手腕催動綁在上臂的小金弩,這番動作雖掩在廣袖下,又怎麼逃得過對方的眼睛。
慕容傀也作不知,那只糾纏曹致腰間的手突然如靈蛇一般采入雪峰上的朱果,惹得曹致無聲地張了張嘴,喉間未溢出的餘韻半是痛楚半是酥麻。
可慕容傀望進她眼裡,那雙眼依然清冷得燦若明星,二人僵持些許,曹致掙扎之力不見小,慕容傀亦不鬆手徐徐搓揉,燭火將兩人糾纏的身影映在畫壁上,誰都沒有發現圍屏後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荀玉和蔡玖站在門外,兩人暗暗對視一眼,又瞧瞧跪在腳下被堵住嘴的高玉素,荀玉便咳咳嗓子:「陛下,夜深了。」
曹致聽到荀玉的聲音,立時捏住了慕容傀的死穴:「你若是想要侍寢,那便隨朕去甘露殿。」
聽到「甘露殿」,慕容傀如石塔般高壯的身體赫然打了個冷顫,他忙不迭地縮回手,卻又似流連不捨地將曹致上翻的心衣遮回肚腹,再將外罩的中衣短襦細細撫平,垂頭喪氣地坐回圓墩上。
曹致舒了一口氣,著人進來收拾,冷眼瞧著慕容傀兀自難受,這人還要提防襠下的不整被人看出來,夾著腿好不自在。
他不自在曹致便自在了,慕容傀看在眼裡,便惡聲惡氣道:「我不去甘露殿,你既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只是我有個條件,伽羅要帶上觀音奴上封地玩樂,兩個小丫頭最近被拘束狠了,你莫要攔著。」
蔡玖只當自己是死人,指揮著做粗活的小黃門把一地的狼藉收拾乾淨,曹致拿筆吸滿墨,只是手竟微顫一下在絹白上留下一灘墨跡,她扯下這一副污物,不知要扔去哪裡:「朕還當你此番不會記得這些兒女了。」
慕容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曹致傷他從來不留餘地,可他若不是將心口攤開在外,怎由得她使箭亂射。
他越想越氣,偏偏那腹下一團仍舊火熱,激得他「騰」地跳起,在決議大事的東堂就吼起來:「遼東或者東魏,我既應過你只屬於我們兩人的孩子,我便決不食言!」
曹致似在看百戲藝人在宴殿表演:「當年你是如何落魄逃出遼東,在幽州乞憐的,也切記莫忘了。」
慕容傀被激得鬚髮都要倒豎起來,在東堂來來回回走了幾圈,一邊嘴裡不住喃喃:「你一定是嫉妒!一定是嫉妒!」
他企圖這樣安慰自己,可是無論如何安慰不了,這時他瞥見敞開的大門外高玉素被按在地上,登時興奮得兩眼發光,他讓人把高氏叫進宮不就是為了討致兒歡心嗎?他立時倒提著高氏的頭髮將人拖進來,劈手掏出她嘴裡的布條。
高玉素涕淚滿面,頭皮被扯得如火燒,舌頭都快被粗糙的麻布磨壞,可她知道大勢不妙,在慕容傀手裡掙動地苦求道:「大王,大王,妾肚子裡有您的骨肉,您知道的,是您征戰扶余國殘部的時候……」
慕容傀充耳不聞,拿布條緊緊勒住高玉素的脖頸,力道之大將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高玉素蹬著腿雙手亂抓,將自己下巴抓得血肉模糊,麻布浸潤的血染到慕容傀手上,曹致突然厭惡地瞥了一眼案台上的丹砂。
這個女人曾是高句麗的公主,遼東數得上的美人,此刻雙眼暴突、舌頭伸得老長,死得猶如惡域夜叉,慕容傀將她隨手一扔,正掉在跪著的蔡玖面前,這經驗老到的黃門一點不悚,把粗活侍人又招了回來。
慕容傀看著通紅的雙手,他想接近曹致,又不敢接近,曹致直接道:「朕嫌這裡髒,回式乾殿。」
曹姽縮在暗道裡一動不動,半晌不知哪裡來的妖風,將燭台吹滅,只剩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
她聽到父親孔武沉重的腳步奔出的聲音,聽到侍人來來回回拖帶重物的聲音,聽到東堂大門關上的聲音,聽見自己的母親對荀玉歎道:「將高氏葬了。」
暮春之初,上巳之日,富春江河床開闊、水流平緩,沿著河岸悠悠行來一隊牛車,伴著大隊帶刀部曲,牛車裡是個初綻芳華的十餘歲女郎,面貌濃艷、五官綺麗,只頭上高髻隨車搖擺頗有幾分滑稽,她卻渾然不覺,只顧高聲朝牛車邊一個騎馬的小郎君嬌笑道:「阿奴,此番算是盡興了吧。」
那葛衣玉冠仿若玉人俑般的稚齡孩童就是曹姽,她敷衍了一陣曹嫿,終於在臨近會稽山腳下時,如她所盼又出現了另一支隊伍。
那隊伍領頭的三名少年正是她與母親那日從永寧寺回台城時,在烏衣巷巧遇的那三個。曹姽不禁策馬上前,幾乎是貪婪地打量於眾人中異常顯眼的王慕之。
只是馬還未動兩步,三人身後的一駕牛車裡探出一張臉來,細白雙頰、籠煙秀目,不是陸亭君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