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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童歸寧

    陸亭君聲若出谷黃鸝,面如三月桃花,她掀了牛車的窗簾子,一雙含情露目先是暗暗凝睇了王慕之,再轉到陸參身上:「阿兄,今日可不得獨享會稽山了,前頭來了別支旅人呢!」

    陸參騎馬在隊伍最前,自然早就看到了來人,他是這群少年少女裡最年長的成員,卻也不過十七歲。這樣的年紀雖不至於流連章台,花街瓦子卻已玩過不少,若要論哪家豪族的家妓歌喉最妙麗、舞姿最暢美亦或是身段最窈窕乃至腰身最適合擺弄,他也能給你如數家珍。

    陸參畢竟是男子,和陸亭君想到的是兩樣事,他雙腿一夾馬腹,策馬貼近了王慕之道:「慕之且看牛車裡的女郎,只是中上之姿,占的不過是妙齡二字,身邊幾多侍女亦不遜色。但那騎馬的小郎君,年紀小小,身量已過六尺,面容與牛車中的女郎神似,想是姐弟二人。只是這弟弟,廣額修眉,目若朗星,雖有嬌柔之態,卻不減英勃之氣。他姐姐若是個美色,這小郎君反可說是個絕色。」

    還未等陸亭君在後方嗔怪自己的阿兄胡亂說話,王慕之便正色道:「眾人萍水相逢,陸兄豈可隨意對旁人評頭論足?」

    陸參知曉王慕之的脾性,遂不再多言,只是魏晉男風不是稀罕事,俊俏男子熏香敷粉亦不在少數,這小郎君面貌雖俊俏,但也並非什麼少見多怪的事情。

    陸參得意洋洋地掃了一眼眾人,只有周威臉上的紅暈讓他覺得好笑,暗諷了一聲「鄉巴佬」,便甩了甩馬鞭朝前指了指:「好好好,慕之,我不說道旁人,那小郎君可是自己湊上前來啦!」

    曹姽素知陸參其人雖談不上是什麼紈褲子弟,卻也不是謙謙君子,更是在女.色上常為人指摘。他人品才貌不過都是略略遜於王慕之,然眉宇間常攢輕浮浪蕩之氣,平白就損了一副好外表。

    她落落大方驅馬上前,借了荀玉姑姑的名頭,捏著馬鞭拱手道:「在下穎川荀信,陪同家姐至會稽訪親尋友,幸與諸位兄台一見。」

    穎川荀氏的人怎麼會跑到會稽來,他們可不是南渡的姓氏。王慕之等人雖是這麼想,嘴上卻不會那麼說,陸參便回道:「江左陸參,琅邪王慕之及義興周威,並舍妹陸氏,亦是上巳游訪會稽山。」

    陸亭君透過窗縫打量這個路遇的小郎君,玉冠晶瑩、葛衣飄飛,五官奇麗卻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似乎額頭太廣、眉骨太高、鼻樑太鋌而嘴唇又過於紅潤,隱隱頗有些胡人長相。

    她才欲張口提醒阿兄及慕之,突見慕之的眼光落在這荀信小郎君腰間,只見那處垂了一掛渦紋雙身獸面玉璧,細節雖看不清,但那股瑩潤之感似誘著人上前好好把玩一番,絕非凡品。

    陸亭君便知道了對面人的身份並不簡單,然對於這一行人來說,對方是誰並不重要,對方身份夠格就行,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姓荀。

    曹嫿也在車中悄悄觀望,見三個少年身後一個女孩探頭探腦,打量己方,不由鼻子裡就輕蔑地「哼」了一聲,暗道那女郎舉止不上檯面。

    惟獨黑臉少年周威是個老實熱情的人,他見曹姽拇指上戴著一枚小小的鷹形金韘,式樣兇猛,就知對方是愛好射藝之人。其時燕王慕容傀麾下號稱雄兵百萬,鮮卑人邑於紫漾之野,世居遼東,號曰東胡,常與北漢匈奴爭勝,鮮卑控弦之士傳言多達二十餘萬。

    因燕王與東魏女帝的聯姻關係,江左軍隊中也崇尚射藝,吳地原以步射、騎射為主,慕容傀又派人授以立射、跪射、戈射等技藝,而曹致亦是射術一絕,時人讚她「十發十射,中皆同處」。

    承德初年,曹致便頒布旨意,沿襲漢制的秋射考課制度,由各太守親躬其事,為國擇才。

    一時之間射藝在江左大盛,其中不只有為報效國家的激昂之士,也有意圖邀功請賞的趨炎附勢之徒。

    然這林林總總,對於有意天下、號稱正朔的江左東魏來說,並非壞事。

    周威本就是這群人中的異類,王慕之與陸參雖風度翩翩,然隔閡總是免不了的。

    義興周氏在他們眼裡不過是粗蠻武夫,若非周氏乃是江左強力武宗,豈能與詩書傳家的王陸二人並肩而騎。

    然須知,早在孫吳之時鄱陽太守周魴便能計敗曹魏,其子司馬朝吳興太守周處於討伐氐羌叛亂殉國,而周處之子周玘又為曹致三定江南,立下汗馬功勞。

    曹致為此將陽羨、長城郡的西鄉、丹陽郡的永世並為義興郡,以紀念周氏的功績。若論風雅,周威確不是王慕之和陸參這樣的翩翩少年,但若論家族勢力,義興周氏的繼承人卻是個能撼動江左官場的人物。

    早先便有傳言,因國都建業隸屬丹陽郡,曹致有意提高國都地位,為顯天子之尊,要參照兩漢京兆、河南尹的故事,改丹陽太守為丹陽尹,領縣八個,戶四萬,口二十四萬,還有參與朝議的職權。

    而傳言中,曹致屬意的人物,便是這個有可靠家族亦有得力才幹的周威。

    王慕之和陸參想起自家父親叮囑要好好結交周威的言語,氣悶欣羨之餘,對於權勢的嚮往讓他們表現得與周威十分親密。

    至少曹姽兩次遇到他們,三人都是結伴而行,王慕之和陸參今年也是常科及第,周威早已是軍中都尉,因此三人結交並不顯得突兀。

    曹姽印象裡周威把丹陽尹的那份活幹得很是不錯,至少可以讓她在台城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把精力全盤放在王慕之身上。

    這樣一來,她看著周威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欣賞與鼓勵。

    周威眼見這初識的小郎君拿一雙璨如琥珀的眸子瞧著自己,這許多日來因為和王陸二人在一起的憋悶,突然就煙消雲散。

    他難得主動開口邀約道:「既是有緣,在下便厚顏稱郎君一聲荀弟,咱們一起上會稽山賞景如何?」

    曹姽曹嫿本就打著看美男的主意,王慕之和陸參又生就慧眼,看出對方身份不簡單,便無可無不可,倒是陸亭君見對方牛車裡坐了一個美艷的女郎,就滿心的不悅。且她不知為何,覺得那面貌可愛的小郎君反比他姐姐還要讓人忌諱。

    她便使了身邊婢女傳話給自己阿兄陸參,王慕之和周威也裝不了聾子:「女郎說咱們是來賞景的,對方帶著大隊部曲,武夫粗魯愚笨不說,牛車還裝飾繁麗沉重,如何要賞玩盡興?」

    這不提防就把周威一起罵進去了,三人面上都有些尷尬。

    曹姽素知陸亭君綿軟膩人的性子,也不以為忤,只道不要壞了自己的大事便行,不然自己便讓她做第二個高玉素。

    自她那日在密道裡看著高玉素被自己阿爺召進宮,只為了獲取母親的歡心便被活活勒死,她雖不至於可憐高玉素,但今日乍然見到陸亭君,竟也沒了當日揮劍決鬥的那股凌厲恨意。

    曹嫿反在車內嚷嚷開了:「陸家女郎好不講理,這會稽山你們上得,旁人便上不得了?不就是輛好看些的牛車嗎?我這便捨了,屈尊坐一坐陸家女郎的牛車一同上山如何,女郎莫要捨不得!」

    她撩了簾子,頂著滿頭珠翠作勢就要下車,陸亭君一見還真怕曹嫿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衝進自己的車裡,曹嫿便得意地對身邊婢女低聲說:「改明兒就讓母親給我封個會稽公主,將這青山秀水給圈進自家莊園,誰都讓進,就不讓這陸亭君進來!」

    曹姽聽了暗笑,只見王慕之擺擺廣袖,神情憂鬱而秀美地說道:「既是如此,我四人策馬上山,二位女郎便乘牛車。至於這眾多部曲大煞風景,周兄武藝過人,在下看是不礙的。」

    大虎小虎憂心公主安危,尤其是害怕曹姽捨了她們亂來,然而二位貴主都在興頭上,如何聽得。

    兩個可憐的侍女只好被困在山腳,與曹嫿的身邊人面面相覷,身邊圍著大隊精練部曲,保護的卻不是該保護的人。

    眾人這便算談妥了,王慕之和陸參二馬當先,中間兩輛牛車上曹嫿和陸亭君暗暗較勁,而曹姽卻和周威殿後。

    曹姽滿意於這不遠不近的距離,時而策馬緩行與周威交談幾句山上風景,時而執鞭小跑激起溪邊蛙聲一片,眼光流離於王慕之少年削瘦而挺直的後背。

    周威看似粗人一個,卻心細如髮,並不點破,反而時時如個兄長般周旋於曹姽左右,免得她被迷了眼顧不得腳下。

    眾人一路行去歡聲笑語,只餘身後漸散的寥寥蛙鳴。

    行至半山開闊地,兩個車伕將車尾放置的鑲邊葦席平攤在綠茵上,四邊壓上金玉所製的席鎮,不讓輕飄細密的葦席被風所掀開。

    又放置早已備好的清冽酒水,麈尾玩意,便遠遠退到一邊去看牛吃草。

    陸參感覺微風拂臉,甚是愉悅,懶洋洋閉了一會兒眼,斜睨了右手邊有些不知所措的周威笑道:「今日吟詩作賦怕是不行,二位女郎和小郎君有什麼好點子?」

    陸亭君暈紅著臉偷偷看一眼王慕之,又側首看看曹嫿和曹姽,只見那二人均望著王慕之皎白如玉的臉,曹嫿眼裡是一種看到美妙事物的愉悅,而曹姽眼裡是一種悸動、萌動甚至更為複雜深沉的情緒,她想著這小郎君好生不懂遮掩,心裡不齒,便想法讓自己佔著優勢。

    「不若諸位來玩藏鉤之戲?」陸亭君自小與王慕之青梅竹馬,她自忖二人默契足矣,再者陸參一定會幫她……

    「這藏鉤比的是靈巧與眼力,」周威熟讀祖父周處所撰《風土記》,藏鉤之戲是人分兩組,一組人藏,所藏範圍不出眾人之手,另一組人猜,既不需蒙眼也不需背身,考驗的是運掌而潛流,手乘虛而密放:「不若我們以藏鉤為賭,在下與陸兄並慕之每人出一隨身之物,輪流藏之,二位女郎和小郎君若是猜中,那猜中的人與被猜中之物的主人便合為一組,我們再玩投壺之戲如何?」

    這提議正中曹姽與陸亭君下懷,只見王慕之、陸參及周威合計片刻,席上便多了一枚青玉帶鉤、一隻寓意「光耀門庭」的海棠香囊再一隻平凡無奇的鐵韘。

    對面三人見了那只寒磣的鐵韘就曉得了主人是誰,其中曹姽與陸亭君見了那青玉帶鉤更是眼睛一亮,曹嫿嘻笑道:「好一枚帶鉤,正合了藏鉤之戲,就它先來罷!也免得鐵韘的主人無人肯要!」

    陸參與王慕之都是席上常客,周威為武人,手上功夫均是不差。

    只見三人六掌如地下潛流運來暗去,尤其陸參還在六雙眼睛的注視下做些假象企圖迷惑對方,待到他作勢將東西傳到周威手上後,卻悄悄對陸亭君眨眼。

    不料曹姽乃習射之人眼力非凡,何況今時不同以往,不待陸亭君風姿綽約地開口,便急道:「陸兄手中有物!」

    陸參不防,尷尬笑道「荀弟好眼力」,一邊攤開手掌,掌心裡赫然就是那枚帶鉤。

    陸亭君不防被人一言喝斷,頓時委屈萬分,王慕之則一臉閒散,揀了麈尾拿在手中悠悠晃動。眼神卻不時看向曹嫿,復又落在曹姽腰間玉璧上,那物因跪坐而被潛在衣褶裡,仍看不大清,然玉璧線條深輾,陰線刻圖,工藝乃是去地淺浮雕,就連王家也不多見。

    眾人各有所思,唯曹姽一人大喜,陸參看著陸亭君下唇被玉齒咬到泛白,心裡不忍慕之與小妹這對璧人憑生波瀾,便涎著臉對那面貌姣好的小郎君道:「這枚玉鉤正是在下愛物,荀小弟,今日你我投壺之戲,更當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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