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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文 / 童歸寧

    大虎一見自家公主摔了個嘴啃泥,正要不顧一切衝上去,沈洛已經一把按住她,一手摀住她嘴,聲音沙啞,掩蓋在淅瀝雨聲裡:「別動!」

    倒是蔡玖腦筋轉得快,立時撲上去將趴在泥水裡一動不動的曹姽抱起來,只見她雙眼緊閉,呼吸急促,蔡玖直覺就要求救,嘴一張卻被曹姽袖中的雙手緊緊扯住了衣襟,蔡玖反應極快,當下就明白公主這是清醒著呢,他眼珠「骨碌」一轉,趕緊幫著呼天搶地起來:「主家?主家啊,您是不是撞著頭了呀?怎的昏迷不醒呀!」

    蔡玖自然是在作戲,也很明白曹姽裝暈的原因,康樂公都設計這麼下公主的面子了,又使喚馬匹將公主甩在地上,公主這時不裝暈,難道還等著從地上爬起來,在所有人面前無地自容嗎?

    一經想通,蔡玖作戲便越發用心,用力呼喊得連眼淚都擠了出來,大虎不明就裡,還以為公主真的出了意外,偏偏身不由己,滾熱的眼淚都流到了阿洛捂著她嘴的手上。

    那個靜默的大漢之前一直為曹姽牽馬,先前跪著自罰,目睹一切事情發生的經過,一雙利眼更是看穿了曹姽和蔡玖之間的小動作。

    康樂公不讓他起,他也不起,雨點密集地落在他跪得筆直的肩頸,順著背脊將粗布單薄的軍衣浸得黏濕,沾在整個背部。稍一動,就勾勒出渾厚未鼓的背肌來,像是一座巋然不動的大山杵在原地,只是湊近便能看到他嘴角一抹哂笑,隔著雨簾無人注意,可他卻不揭穿曹姽,而是看著她躺在蔡玖身上,像是一隻被淋濕了羽毛的孤弱雀鳥。

    康樂公康肅觀此景,心裡其實將信將疑,眼見這出鬧劇將軍營裡攪得不大像話,更深露重又兼大雨瓢潑,他便也沒有和曹姽糾纏的心情,當下便命人抬了一副竹製台架來,吩咐吳爽帶人將一眾來客送到早就收拾好的後營去。

    後營是除了主將及兵士外,主管醫療、炊務、軍需及雜類的地方,人員很是混雜,常常是三更過後還能聽到醫官搗藥的聲音,未等閉眼土灶上的風箱又拉了起來。旬日一到,軍需官遠道押運糧草及兵甲兵器之類的物件而來,更是車馬盈塞,整日不得安寧。

    當然,曹姽等人如今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門道的。

    康樂公的帥帳駐紮在兵營後方,緊鄰後營,曹姽等人的帳子美其名曰方便進出,被設在後營的入口處,比鄰帥帳,可惜人來人往、嘈雜不斷,這會兒雨點仍急,似乎連睡在棺材裡的死人都能吵醒。

    吳爽等人忙活完畢,恭敬退出,蔡玖暗地裡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樂公,諂媚地上前接住他脫下來的尚在滴水的頭盔,拿掛在木架上的布巾擦了,心裡卻暗暗打鼓想著莫非這老頭賴在這兒不走了?

    大虎、小虎比曹姽大上幾歲,對康樂公十年前入京覲見女帝的威儀尚存印象,如今醫官還在給床榻上的曹姽把脈,大虎不敢造次,小虎也等著裹傷,一時氣氛十分凝滯。

    榻上的曹姽還在昏迷,面色蒼白、牙關緊咬,身上因為先前撲倒的緣故,沾染了大片污跡,白狐裘皮是再穿不得了,可到底還是裘皮,醫官並不缺這點眼力勁兒,他又看看康樂公的神色,才琢磨著謹慎說道:「稟報康公,天氣惡寒、淫雨連綿,陰邪入體乃是尋常之事,榻上的貴客只需好生休息,並無大礙。」

    醫官並不知道曹姽摔馬的事由,此時將昏迷的原因歸咎到天氣上,反而是歪打正著,讓大家都心知肚明榻上這位是裝的呢!

    康肅往帳子中僅有的一張高腿胡椅上坐下,甲冑發出一種冰冷清脆的響動,蔡玖這才敢稍稍打量,只見康樂公並非自己想像中一副虎頭燕頷的威儀長相,反而龐眉皓髮、白髯如戟,比建業朝堂上的文官元老們還像那麼回事,卻偏偏帶著戰場上淫浸而出的血性之氣,十足矛盾,十足震懾,蔡玖當下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康肅慢慢拿布巾拭了拭手,眼下帳內除了醫官,只剩下曹姽、大小虎和蔡玖,那蔡玖一看就不是個爺們兒,鐵定是從內宮出來的,那麼在場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物。康肅皺了皺原本就深凹的眉頭,也不理他們,直接詢問醫官,聲音蒼勁而渾厚:「既無礙,多久才能醒?」

    醫官一抹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該如何回答。

    康肅明瞭他膽小,當下就不耐煩揮手:「你先下去。」

    榻上曹姽在帳子中燭火的映照下,臉色比方才雨中柔和不少,胸口平穩地一起一伏,輪廓和眉毛依稀可辨當年女帝的模樣,被燭光照得眼睫時不時顫上一顫,顯得分外荏弱,與傳說中的小魔星大不相似。

    康肅也不細看,坐在原地吩咐吳爽將自己帳中的文書抱來,金刀大馬地就坐在曹姽帳子裡批閱起來。蔡玖看那一摞高高的絹帛竹簡等物,心裡叫苦,他們下去臨時換了些乾淨衣裳,大虎讓粗使下人打了熱水,在內間用熱巾子給曹姽暖暖身子,也給她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曹姽硬是按捺著不動,漸漸覺得難捱,渾身都因為貼著身下堅硬的床榻而僵硬。實際上,哪怕她現在躺在平日臨秋齋柔軟的錦榻上,恐怕也不會更好過,誰能清醒地撐著在榻上動都不動如此長的時間?

    她手心和脖子裡都是汗,心裡大罵蔡玖也不機靈點,怎麼不把康肅哄走?其實蔡玖是想這麼幹,可惜沒這個膽子,除了大虎每隔一刻去看看曹姽,營帳裡只有康樂公批閱文書的沙沙聲。

    就在這時,曹姽的肚子驚天動地地叫了起來。

    他們整日趕路,且乾糧粗糙,曹姽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勉強過水咬了幾口。此時入夜已久,自然飢腸轆轆,加上帳中又是肅靜,牛皮蒙著的厚帳將雨聲隔絕在外,越發顯得曹姽肚中鳴叫和九天神雷一般,蔡玖幾乎忍不住笑起來,硬是憋了下去。

    見實在裝不下去,曹姽嘴中嘟囔幾句,作出一副方才清醒的樣子,又結結實實伸了伸手腳,才摸著肚子坐起來。

    她明明知道康肅已坐了快一個時辰,康肅也知道她在床榻上裝模作樣了一個時辰,兩人隔著昏黃燭火打量彼此,良久康肅鼻子裡「哼」了一聲,當下曹姽心裡就怒意勃發,心想這個老兒忒不識好歹,自己看他一方封疆大吏,又是母親的恩人,自己也就不計較他那番下馬威,可是如今當面輕視又是怎麼回事,莫非康肅仗著在此地駐守已久,已然目無尊上了?

    二人就這般僵持了幾乎一刻,任誰都沒有想到康肅竟然爽快地先低了頭,他放下手中文書,站起朝曹姽一拱手:「臣康肅見過公主!」

    曹姽一喜,覺著自己身上天家威儀到底懾人,康肅不敢當面與她作對,未想還沒等她得意完,康肅已經坐了下去,摸著鬍子感慨道:「臣今日初見公主,倒似看見當年陛下十數歲時一般,頗為懷念。」

    就算曹姽知道自己糊不上牆,乍聽康肅這番話語也不由輕飄飄起來,作為母親的子女,聽人讚自己有乃母之風真是再順耳沒有了,她甚至都暗自決定不計較康肅方纔的失禮之處。

    誰知康肅隨即話題一轉,瞥著曹姽微翹眼角道:「可惜相似處不過一分,倒有九分像足慕容傀那個蠻子,空有蠻性,幾無大志。」

    曹姽大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正要怒斥康肅無禮,肚子竟然搶先又叫了起來,她起身又急,只覺得腳下一軟、天旋地轉,若不是蔡玖上來攙扶,恐怕又要跌倒。

    康肅冷眼旁觀,待曹姽又坐回床榻上,才涼涼補上一句:「」陛下是高山潛流,但願公主不是那山中竹筍。」

    山中竹筍是什麼?不等蔡玖和大小虎露出狐疑神色,曹姽已然明白了,康肅是諷刺她如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如山中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她這回是氣得眼前發黑了,何況腹中還真的空空如也,而她明白母親之所以把她扔到這鳥不拉屎的野山裡來,確是因為她毫無根基又慣愛惹是生非,就算女帝有意扶持,觀康肅所言所行,卻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打算接納曹姽,才會在初見就這樣劍拔弩張,根本不惜得罪曹姽。

    大小虎看著康樂公就覺得冒冷汗,如今小虎又傷著,大虎雖然直打哆嗦,卻還是結結巴巴頂了康肅一句:「康公說話,實在……實在是過於逾矩了!」

    康肅盯著大虎,直盯著可憐的小姑子滿臉虛汗,才道一句「身邊竟也有忠僕」,當下懶得再理曹姽,草草告辭,又召醫官把了次脈,吩咐屬下送上飯菜,便再不露面。

    曹姽就著青瓷茶壺的壺嘴狠灌了幾口白水才緩過神來,肚中飢餓愈甚,她這才看向送進來的飯菜,心道這仇就算要報,也要吃飽喝足再說。

    只是一看小几上簡陋的陶盤,曹姽瞬間沒了胃口,那幾個醜陋的陶碗裡裝了黑乎乎的醬湯、幾隻麥餅和褐色的烤豆,她正要開口質問,突然發現那個送飯的軍士臉上一道狹長的紅痕,隱隱還透著新鮮的血光,曹姽壞心大起,暫時折騰不了康肅這條大魚,那折騰一下他手下這個不知輕重的小蝦米也好,她朝那大漢招手,示意他把東西遞過來。

    待到那大漢將烤豆遞給她,曹姽卻假裝失手將整碗烤豆打翻在地,她沒有要去撿的意思,也不會讓身邊的人去撿,那大漢二話不說,屈下一膝,就著小碗很快將不多的幾顆豆子撿了回來。

    只是曹姽又故技重施,那大漢低首斂目又撿了一次,曹姽竟還不厭倦,正要第三次下手,那人卻膽大包天閃過,這在曹姽意料之中,亦在之外,她沒想到他有這膽量,也不遮掩,飛起一腳又往跪著的大漢手上的碗踹去,只可惜技不如人,只著了木屐的腳被人拿在手裡。

    因曹姽使了很大的勁,木屐脫腳斜飛出去,正巧被蔡玖抓了個正著,曹姽一隻赤腳被人抓在手裡,明明冬夜極冷,那人又是才從帳外進來的,曹姽卻有種腳底要被那人手心的溫度燙穿的感覺。

    她掙了一掙,卻沒掙開,急得彷彿站在火堆上,朝著大漢斥道:「放開!」

    那大漢這才抬起頭,鞭痕森然,卻掩不住他眉峰眼角更為森冷,彷彿那火熱的手不該長在他身上,曹姽聽他開口道:「貴客只需答應坐下進食,某自然放手。」

    曹姽嘴上說「好」,待腳上一鬆,馬上又是一個橫腿,大漢皺著眉躲開,眼睜睜看著整個憑幾連帶著陶盤上的碗盤一起飛了出去,發出響亮的脆裂聲,那晚熱乎的醬湯很快滲進土裡,麥餅滿地亂滾,眾人半晌都不說話。

    曹姽這時有些後悔,又不好示弱,只好繼續頤指氣使道:「你去把我們的行囊送來,那裡面有乾糧。」

    大漢將碎片收拾起來,將僅存的一碗烤豆交給大虎,再抬頭和曹姽說話時,曹姽竟在他眼裡發現薄薄的莫名怒意,她不甘示弱叫起來:「你還在這裡看什麼?!快去把我的行囊拿來!」

    「沒有行囊!」大漢直截了當回道。

    曹姽跳腳:「你說什麼?!快派人給我去撿回來!」

    她的衣服、她的首飾、她的財貨、她的零嘴,可全部都在馬車上,沒有那些,讓她怎麼活下去?!

    那人面無表情看著曹姽扭曲的臉,才慢慢道:「那處斷崖無人下得去,也不值得人下去。」他不等曹姽叫囂起來接著道:「陶盤上的所有吃食就是你們今晚的所有,軍需緊張,康公命令不得再添,帳外駐紮了人手,你們哪裡也不能去!」

    說完他頭也不抬出去,曹姽和其他人的眼光都落在大虎手上的那碗烤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

    當下她毫不猶豫掀起帳簾,帳外果有一隊甲冑軍士駐守,森寒的兵器反光立時照在她臉上,清楚地告知曹姽如果赤手空拳擅闖,那麼康肅的命令會被迅速而準確地執行,曹姽毫不懷疑他們會把自己捆起來吊在山崖上,而這些人的眼神和氣勢,絕不是會稽海上那些烏合之眾的海賊可比。

    曹姽雖然衝動,也不全然是個傻子,只好氣沖沖摔了簾子回到帳子裡,又氣又餓,幾乎腹痛起來。

    大虎將豆子過了遍清水,放到曹姽面前,從衣襟裡掏出一個銀缽來,柔聲安慰曹姽:「公主莫急,奴婢隨身帶了些逐夷醬,拿來佐烤豆,或能下嚥。」

    若不想去求康肅,曹姽只能點頭,何況逐夷醬是鮮魚腸加了蜜漬久藏,味極鮮美,曹姽胃口好時,光吃醬就能一口氣吃上一缽。如今看在醬料的份上,曹姽覺得那烤豆看上去美味許多。

    等大虎將逐夷醬均勻拌在烤豆中,曹姽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顆往嘴裡一丟嚼弄起來,殊不知一聲慘叫,痛得眼淚直流,含含糊糊大嚷:「什麼豆子那麼硬?!」

    那邊廂康肅聽了大漢的回報,見他臉上依然滲血,讓他去找醫官治一下,一邊又吩咐道:「阿攬,這幾日的餐食依然由你送去,記住,既不愛醬湯麥餅,餐餐只能是豆。」

    似乎怕他不解,康肅又多說一句:「離下次休沐尚有十天,讓住在那帳子裡的那位慢慢嚼豆子,好好磨一磨性子。」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風聲緊了,大家扯乎,懂了就好~

    此文就維持隔日慢慢更新,希望我寫到重點的時候,已經環境比較寬鬆了,_(:3∠),否則我對這本書的設想就基本沒法實現了,哭暈……

    之前去了次青島,吃了幾餐海鮮,文中的神器逐夷就是用多種鮮魚的內臟醃製而成的美味醬料,也有一種說法說那就是河豚肉,當然不論哪種可能,好吃是一定的,有皇帝一餐可食數缽呢,果然是大吃貨帝國~

    下圖為陶制食案,魏晉時期吃飯是很fashion的分食制度哦,大家各吃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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