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文 / 童歸寧
丘麟末即便是個勇將,但到底是個北人。蜀中的山川水土都不同秦嶺以北,他在馬背上顛簸、在快舟上晃蕩,就算是個鐵鑄的人此刻都有點發虛。
北漢的兵士草草在沙洲上結了過夜的帳篷,空曠的營地上插起了照明用的火把,巡邏的兵士仔細翻查了一下後方樹林的外圍,樹林背後就是一處斷崖,料是無人可藏,便打道回府。
天色即將入夜,北漢兵士酒足飯飽,迎著吹來的江風,不可避免都有些鬆懈,以曹姽的眼力,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外圈的哨兵眼皮都粘得睜不開來。
她暗暗做了個手勢,示意所有人不要動。阿攬在她身後將她備置的硬木長弓遞過去,曹姽就著躲藏的彆扭姿勢試了試弓弦,突然就蓄力鼓張到極致,極快地射出了一箭,絲毫不帶拖泥帶水。
那只是很輕微的一聲弓弦彈動的聲音,在嘉陵江不斷的風浪聲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丘麟末久經沙場,這聲極細微的聲音仍然被他捕捉到了。
他後頸汗毛一豎,連忙就地一趴,箭支貼著他頭皮劃過,就這麼電光火石的功夫,丘麟末已經把自己的長戟握在了手裡。
「不好。」丘麟末一動,即便箭未達,曹姽就知道被發現了,果然想先行解決丘麟末的想法不切實際,她早有打算,當下立即下令所有弓箭手對著底下的營地射出一通鋪天蓋地的箭雨。
此時北漢士兵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被東魏這番居高臨下、形如宰割的攻擊過後,傷亡不計其數。剩下的人卻在丘麟末的號令下,有條不紊地退到了牛皮帳篷的後面,弓箭穿不透厚實的牛皮帳,總算不至繼續被動挨打。
「他娘的!」丘麟末「啐」了一口,拔過身邊死屍身上插過的箭支,細細分辨之後,臉色卻很是詭異。因為這正是北漢人慣用的四羽巨箭,這箭太過龐大,東魏軍中一般用更為精巧的,莫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其實都是自家人?
曹姽特意讓軍需備了北漢的箭,不過是想增大殺傷力,也只有特別配給她的這支部隊有此臂力,如今竟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她就是要在第一輪進攻後讓對方反應遲鈍。她先前已經佔了先機,讓這支北漢軍大失了元氣,如今北漢不知對方是敵是友暫且摸不著頭腦之時,曹姽已命令所有兩千士兵呈包夾之勢往沙洲衝殺而去。
丘麟末反應不及,已被包圍,可他悍勇非常,提起長戟就暴起斬殺了兩個前來夾擊自己的東魏士兵,腦漿子隨著他的揮動飛濺。他性情爆裂、虎目圓睜,厲喝一聲:「南人狡猾,老子叫你們今天有去無回!」
即便北漢已蒙受了巨大損失,但他們存余的力量仍然勝出東魏,因此周威建議曹姽不要戀戰,直接將攻擊重心定在丘麟末身上,只要主將一死,剩下的北漢士兵定然不戰而潰。
丘麟末此時已憑著虎虎生風一柄長戟,殺出一條血路,躍上自己的棗紅馬去。曹姽等人趕到近前時,就看到紅馬上挺坐著一個黑衣黑甲的戰將,面端口方、相貌狠戾,手上一柄長戟隨意估計便有五十斤之重。他於亂軍之重從容不迫,見有對方主將人物出現,頓時殺氣騰騰。
比起曹姽與阿攬等人,周威更有臨陣對敵的經驗,他二話不說,搶了一匹馬、拔起腰間橫刀便迎戰上去。
豈知那丘麟末是嗜血殘忍之人,周威往日對手如何比得上。未等周威靠近與他交手,他一戟就挑飛周威□駿馬的頭,熱血如泉湧噴灑出來,一下子阻了周威視線。
丘麟末知道自己得手,冷笑大叫一聲「兀那小子,納命來!」便狠狠朝周威砍去。
周威因為馬匹被擊殺,奈何身體衝勢不減,情急之下連忙提起橫刀擋在面門之前,受了丘麟末力貫刀刃的一擊,火星飛濺在周威臉上,可他已經感覺不到痛,因他整個人已經被砍得砸落在地面上,支撐的膝蓋骨幾乎如粉碎般痛麻。
丘麟末的力氣實在過於恐怖,周威此時才明白為何此人擁有「戰無不勝」的威名,哪怕他這身手都說不上武藝精湛,可是他這身得天獨厚的力氣,足以把任何人都砸落到地獄去。
眼見周威還沒有起身,丘麟末已經勢如風雷將第二刀砍至,曹姽情急,揮出長弓就欲阻擋。這長弓乃是深山極其難得的硬木所製,不只可彎射搭箭,更可碎金裂玉,然而在丘麟末力比千鈞的壓制下,長弓竟應聲而斷,曹姽吃驚之下,不由嬌呼一聲。
這一聲便露了端倪,丘麟末獰笑道:「東魏竟然派娘們兒來上陣,覆滅可期……」誰知他話音未落,竟是一道金光閃過面頰。
原來他得意得太早,那長弓上所繃之弦足有三石之力,被人驟然砍斷,彎折的弓身強勁反彈,猝不及防彈在丘麟末臉上,劃出深而長的一道血痕,丘麟末吃了痛,因此收力,曹姽才險險把周威從中拖出來。
她急中生智,此番能與丘麟末一鬥,唯有阿攬,只是那力氣到底能不能拼過她也沒有底。曹姽此時也顧不得了,粗魯地扯下佩劍,腰帶上珠玉被扯得稀里嘩啦也不管了,那把蓋世的青釭劍劃了一道弧線,曹姽並未發話,阿攬卻懂,穩穩上前接了。
丘麟末拿拇指抹了抹頰上的血跡,拿舌頭舔舔嘗嘗味兒,因而臉色更顯張狂,他下了馬,朝天大笑數聲才道:「老子都不記得有幾年沒流過血了,你這娘們兒個子小膽子卻不小,姑且今日留你一個全屍。」
說罷,他已飛身上前,直取曹姽及暫時站不起身的周威,阿攬自然沒要放他隨心所欲的道理。兩個個子身材不相上下之人短兵相接,金石鏗鏘之音震天,竟然誰都沒有討得便宜,雙方都硬生生往後退了足有二三步。
丘麟末一試之下,竟然棋逢對手,興奮得臉孔扭曲:「好力氣,報上名來!」
「不過無名小卒,」阿攬性情與丘麟末截然不同,沉穩立在當場,只有他知道此刻虎口與腳踝都已隱隱作痛,這北漢號為「先鋒將軍」的勇士著實名不虛傳,可他嘴上並不示弱:「東魏軍中效力之人,個個以一敵百。」
「好,若是以一敵百,今日老子偏要試一試。」丘麟末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直奔阿攬門面而去,只見他側身閃過,瞬間長戟尾隨而至。這長戟是丘麟末賴以成名的兵器,非矛非戈,既有直刃又有橫刃,可刺可投,足有一丈三長。阿攬反應奇快,青釭已經出鞘,那長戟縱是精鐵製成,卻不堪神兵與巨力融合,竟被一斬為二。
可丘麟末豈會如此束手就擒,長戟被一劈為二,他便當做雙戟來用,左刺右突之下動作沒有絲毫滯澀。他似乎察覺到青釭劍鋒利無比,只有阿攬劍鋒超前,就必用雙戟交叉而抵,使得兵器不損。二人互有往來,相鬥慢慢已近百招,難分勝負。
若是平日之戰,丘麟末必執著要鬥出一個勝負來,只是此番對方偷襲而來,己方經不得消耗。他邊迎戰邊環顧四周,心下明白對方大將並不是全部來對付自己了,一定還有一個人在總領排兵佈陣,才會令得北漢軍隊在丘麟末與人搏命之時,又再次損失慘重。
丘麟末心裡焦急,他個人再是悍勇,手下無兵也是枉然。如果他不能從速擊潰對付,則必須帶著殘餘兵力撤退再謀後路。
丘麟末敏感地發現與他敵對的大漢始終有意無意地讓二人打鬥位置偏移,好遠離先前與他交手的兩個人。丘麟末使出全力將雙戟舞得密不透風,招招都是破綻,似是渾然不顧自己只求同歸於盡,對方果然反應一慢。
丘麟末竟兩腳一蹬,越過阿攬,在曹姽與周威之間,丘麟末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能來戰場的女人,必定不會是普通人,他猜測大漢保護的一定是這個女子。一旦令東魏投鼠忌器,他不但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可以反敗為勝。
曹姽正在亂軍中保護腳步受傷的周威,冷不防丘麟末會轉頭再次對她出手。她一個不防,被對方如鷹爪一般的鐵手抓住肩膀,整個提起來。丘麟末用力之大,五指已經洞穿了曹姽的衣服,掐得她的肩胛幾乎碎裂。曹姽當下眼前發黑,差點昏厥過去。
只這一下,丘麟末就知道自己賭對了,因為阿攬和周威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可是阿攬竟然全不顧曹姽在丘麟末手上,竟執劍朝丘麟末空閒的那隻手猛攻。
如此一來,曹姽雖陷入敵手,但丘麟末卻分手乏術,無暇加害於她。
待曹姽回神過來,看丘麟末額角有汗,正近身與阿攬纏鬥,而臉色冷凝的阿攬則與自己近在遲尺。曹姽咬牙忍過一波痛楚,無奈手上卻沒有兵器,怎樣也掙不過丘麟末如石磨一般的大手,那丘麟末單手對敵,漸漸陷入強弩之末,眼見對方一刀無法避開,竟換手將曹姽作為盾牌。阿攬差點便收勢不及,立刻方寸大亂。
二人卻沒有料到丘麟末將曹姽舉到自己眼前,曹姽之前凝氣積攢的力量爆發,也不管肩上劇痛,突然伸手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
丘麟末只覺眼前一陣涼意,突然就似乎是被什麼黏糊腥濃的液體糊住了兩隻眼睛,他以為對方使詐,瘋狂地揮舞手上的兵器,抬腿就一腳蹬向被鉗制的曹姽。他若是這腳正中,曹姽不死也要半殘,阿攬棄劍撲了上去,以背部硬生生挨下,因丘麟末報仇心切,原本便打算一腳踢死曹姽,阿攬生受下來,硬是帶著曹姽一起被踹進了河裡。
兩人狼狽地爬起來,圍到周威身邊,看著丘麟末如無頭蒼蠅一樣滿地亂轉亂砍,阿攬再看曹姽披散的頭髮道:「他瞎了!」
丘麟末因被曹姽廢了招子喪失了戰鬥能力,北漢不出一刻就全線潰敗,丘麟末被幾十個東魏士兵圍在中間,只能束手就擒。
曹姽照例要問話,丘麟末卻不領情:「呸!老子不和女人說話,更不會向東魏女人投降,趁早死心。」
他臉上兩條細細血流讓曹姽良久無言,或許女人天生便不如男人殘忍,丘麟末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一刀,又污言穢語地譏諷:「娘們兒就是心慈手軟,我北漢總有一天踏過東魏這娘們的地盤,且讓你們這些雌貨知道什麼是男人……」
曹姽聽不下去,揮了揮手。
阿攬在丘麟末身後拔刀一斬,一顆滿是鬍鬚毛髮的頭顱便滾了出去,那頭顱竟還大笑數聲,惹得曹姽心裡甚是難安,事後便囑咐人將其好好埋葬。
這場狹路相逢的意外之戰雖勝,卻是慘勝,畢竟實力相差巨大,饒是曹姽與沈洛商量之下出盡奇招,仍是折損了不少的兵力。再加上俘虜的北漢士兵,曹姽此時要繼續行軍幾乎不可能。
但是她在與時間賽跑,她的任務不是打勝仗,而是第一個進入成都。傷兵也便罷了,俘虜該如何是好?
夜幕降臨之後,臨江的山中顯得蕭瑟詭譎,風裡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飄散,曹姽還在為明天如何繼續進軍傷腦筋,就連沈洛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突然江面上響起了若有似無的鈴聲,鈴聲漸漸靠近,像是在為亡魂超度。曹姽冷汗直冒,盯著黑漆漆的江面,可惜什麼都看不到。
有鬼火一般的燈慢慢亮起,朝他們這片沙洲而來,再近些他們發現這是一條黑漆漆的大船,那些鬼火一般的燈籠就掛在四層塔樓的每個角上,隨風搖曳、忽遠忽近,曹姽心中一慌,竟不由自主地要去拉阿攬的衣角。就在這時一聲巨響,那艘神秘的船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