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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二章 文 / 童歸寧

    那船靠岸之後便沒有動靜,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有動靜,無一不是緊張觀望。須臾,有沙沙的腳步聲蓋過江水浪濤拍擊,從甲板上密密踏來。

    一會兒,此起彼伏的火把沿著船舷燃起,將整艘船照得通明,不,不是一艘船,這是一個船隊。最先靠岸的主船是一艘樓船,甲板上足足建起四層塔樓,巍峨聳立夜空中,實足泰山壓頂之勢。船身之長則足夠曹姽的愛馬「飛夜白」氣喘吁吁地跑上一周,這樣一艘龐然大物,發出如此震耳欲聾的靠岸聲,實在過於正常。

    只這一眼,曹姽便放鬆下來,她自小長在建業,江左造船之術神乎其技,這樓船也不是她所見過最大的,當年海賊作亂之時突襲永嘉,所劫掠的軍船都不下於眼前這艘,甚至還要更大一些。

    北漢人不善水,曹姽幾乎肯定面前的樓船如果不是東魏的手筆,那麼很可能就是蜀人從東魏江左購置,因此才能駕駛的。她苦笑一聲,可眼下他們偏偏正要圖謀攻打蜀中呢。

    這一趟行來,曹姽真是百般不順。先是與北漢勇將丘麟末狹路相逢,鋌而走險慘勝之後。如今人困馬疲,偏巧遇見蜀人,真是天要亡自己。

    曹姽慢慢站起來,看著樓船上放下舢板,耀眼的火把像流動的星辰沿著舢板而下,待走近了,曹姽發現那些手執火把的武士中間簇擁著的是一個年紀身形與她差不多的小姑娘。

    五月的天,嘉陵江的夜風已然十分悶熱,周威群山環繞,初萌的暑氣根本散不出去。這一批乘船而來的武士清一色赤膊穿著紅色短褂,連檔胡褲褲管短至膝蓋之上,腰間以長長的布巾紮住腰身,四肢都很有蜀地特色地露在外頭。來人個個面色黝黑,腰間掛著如天上彎月一般的曲狀刀具,俱都光著腳,看著就是常年生活在蜀中的族民。

    那小姑娘身穿一襲輕靈的火紅丹衣,下著同色的火紅百褶襦裙,也是袒著胳膊小腿,頭上銀光閃閃,隨著她步伐走動,在星夜中劃出奪目的光彩。她年紀很輕,面目卻因天色昏暗看不分明。

    但曹姽的鼻尖敏感地捕捉到一絲氣味,這氣味略微刺鼻,絕談不上好聞,出現在一個豆蔻少女身上實在違和。可是曹姽卻對這絲味道十分親切,奏折也好、功課也好、女帝興之所至潑灑一副丹青也好,這種氣味總和母親曹致的身份聯繫在一起。

    曹姽待那蜀人女郎走近,才看清少女於發頂做一團髻,插了數根銀釵,釵頭所墜銀鈴清脆作響,她眉目清秀、膚色略黑,但一派天然本色,稱得上是個別有趣致的佳人。

    二人對上眼,電光火石之間就把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曹姽方才經過一場大戰,形容有些狼狽,此刻便率先發話顯出氣勢:「女郎想必是蜀中丹砂世家的人,諸國舉戰,卻不禁貿易,於你沒有絲毫壞處,勸你當做未看到今日之事,息事寧人。」

    「看你文質彬彬的,說出的話我卻不愛聽。」那陌生女郎語帶嬌嗔罵道:「成都王李家的人雖不是個東西,卻不代表你們就是個東西!」

    曹姽根本未看到她動手,已被阿攬扯住腰帶後退一步,一枚鐵痢疾貼著曹姽的鬢髮飛過去,頰邊帶起透著殺意的涼風讓曹姽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女郎見未得手,嬌斥一聲,就要欺上前,曹姽冷笑:「好個暗箭傷人的小女子,我若手下留情怕還擔不起你這份厚待。」

    此時那女郎已經拔出腰間彎刀,這彎刀著實奇妙,在她手中一轉,竟又分成薄如蟬翼的兩把刀,原來這女子竟然使的是雙刀,她慢慢擺開架勢道:「你們出現在南充,就是打的暗度陳倉的主意,若論暗箭傷人,不過彼此彼此。」

    周威正想伸手去攔,曹姽卻打開他的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多說無礙,先過個手掂掂彼此斤兩,事後才好討價還價。

    曹姽也不弱勢,接過阿攬奉上的青釭劍,斜裡往前一步,與那女郎對陣:「巴家的女郎,我也不欺負你。我這麾下的士兵,個個是矯勇善戰之輩,看你是個水靈靈的姑娘,那就由最不濟的在下領教幾招。」

    二人湊近了一看,對方才發現曹姽目若朗星、皎若朝霞,因混血以致面目綺麗,在這黑漆漆的夜山裡透出一股妖異的感覺,那女郎臉孔微紅了一下,強自問道:「你怎知我姓巴?」

    曹姽作男裝也非一兩日的事情,平時走在街上有膽大的女子投個鮮花果脯什麼的,初時還當笑料,後來所有人俱都習以為常。因為曹姽瞥見這巴家的女郎臉泛紅雲,心裡便有了底,故意挑話來說:「你身上那股味兒,十里之外都聞得到,嘖嘖,虧你問得出口。」

    原來這女郎是蜀中巨富巴家的人,名喚巴人鳳,巴家從始皇帝那代便獨攬蜀中的丹砂提煉與買賣,乃是天下聞名的豪富。丹砂一兩價比黃金,時年均為帝王高門亦或是道士煉丹所用,因為曹姽並不陌生。

    巴人鳳一顆少女心在看清曹姽風姿樣貌時情不自禁顫了顫,此刻被人諷刺,頓時一腔萌動變成了口不能言的羞辱,她嬌喝一聲,兩手飛舞起雙刀,似乎托著兩個銀色滿月,就往曹姽撲去。

    曹姽看巴人鳳一動,便知道她是什麼路數了,這女郎雖然不是什麼皇天貴胄,到底養尊處優也不下於曹姽,卻不如曹姽有那麼一對父母,實力便落了下乘。

    曹姽就如對付一個嬌氣小孩一樣,拔劍脫鞘,飛出去的劍鞘輕易就擊落巴人鳳左手上的劍。待雙物落地,觀戰的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曹姽扔出的那把空鞘,不偏不倚恰好罩進了彎刀刀刃,竟是眼力、腕力分毫不差,堪可說登峰造極的主。

    巴人鳳這回有點躑躅了,曹姽果然如所言般並不欺負她,並不主動攻擊,而是就像在看巴人鳳如一個稚齡孩童懵懂要下決斷,進退兩難。

    周威見曹姽滅了來人威風,心想倒不是為一個難得的時機,此時放下身段握手言和,說不定可以冰釋前嫌,各走各路。

    他膝蓋被丘麟末重重壓地導致受傷,現在正坐在曹姽身後的一處草墊上,無法動彈之下,想讓阿攬傳話讓曹姽覓得良機收手。結果他一錯眼,卻見那大漢微微而笑,雖則鬍鬚蓋臉,但周威能看出他在笑。更不要提他唯一露在外頭的一雙潛流般暗沉的雙眸,此時卻如倒映著星子的江面,泛出點點愉悅的光華來,似乎在為眼前的女孩子很感到驕傲。

    周威心裡一堵,又覺得自己可笑。罷了,連旁人都對曹姽這樣有信心,自己又何須多言,即便她是任性而為,自己也曾說過要一直保護她的誓言呢。

    一直隱在暗處的沈洛,已經爭分奪秒將己方為數不多的軍士分別指派去看守俘虜並在原地重結陣型,此刻他回到前方,竟也沒有多言,而是細細去查看周威的傷處。

    周威被他一番摸按移動,疼得冷汗直下,沈洛臉色有些凝重:「你這傷雖然不至於留後患,眼下卻是行動不便,少說也要三兩個月的靜養才能保證骨頭長得與從前一般。」

    看著周威震驚、懊悔、失望以及懷疑而組成的種種複雜表情,沈洛冷冷撂開手道:「我見過的傷乃至自己受過的傷不計其數,你若不信,待事情解決了,再找個良醫看看也罷。」

    周威不由後悔,可他此番請戰,一是希望伴在曹姽身邊,二是希望在攻蜀的關鍵戰役中立功,如今膝蓋一傷,只好絕了所有心思,失望之下,便有些失態。

    沈洛也沒工夫照顧他的心情,反站起身來對巴人鳳喊道:「女郎還打是不打,你若是怯戰便趁早說,咱們還有大事要辦,切莫耽誤了旁人的工夫。」

    巴人鳳最是受不得激的性子,雖然心裡已經有了遲疑,被沈洛這樣一喊,腳下已跨了出去。可惜她本身習武不精,又因為年齡小容易動搖心志,曹姽站在原地未動,只腳下一拐,已令巴人鳳失了重心,她還記得勉力揮刀,被曹姽輕鬆一擋,剩下的那把彎刀應聲而斷,只剩巴人鳳捏著半截斷刃瞠目結舌。

    無需多言,此刻勝負已分,曹姽吁出一口氣,始料未及的是,巴人鳳卻是席地一坐,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

    要說滿場的人,或者說滿場的男人,待人處事都是一式一樣的,看著不爽就打一架,打完了再稱兄道弟去喝酒。但若是手下敗將此時哭天抹淚的,還真沒有好辦法來對付。

    對曹姽來說也是一樣,此時的巴人鳳在她眼裡就是個輸不起的小孩。她伸了一手想把她拉起來,卻低估了女人的報復心,巴人鳳雙手跟個野貓似的亂撓,曹姽的髮髻原就失了簪子,此刻又受外力,即刻烏絲就披散了下來。

    巴人鳳驚叫一聲,指著她結結巴巴道:「你……你是個女人?!」

    曹姽覺得真是好笑:「我何時說過我是男人?」

    巴人鳳看著她那張筆墨難以描繪的面容,羞怒交加,她一見曹姽,以為對方是個男兒,不可避免就有些傾心,結果對方完全不領情,還譏諷於自己。淒涼慘敗後,又發現對方是女兒身,巴人鳳十五年來的自尊,簡直一夕盡毀。

    她想也沒想,突地竄起來抱住曹姽的腰,二人一起摔到沙地上。此時已無關比試,純粹是女人打架,再說如此貼身,有什麼招數也施展不開。

    巴人鳳把曹姽壓在身上,去扯她頭髮,把曹姽痛得怪叫,頭猛地昂起,將巴人鳳撞得七暈八素。

    曹姽也不管自己額頭上腫了一大片,反身騎到巴人鳳身上,就是一頓狠揍。這番情勢變化實在太快,又是兩個悍婦拉扯,一時間旁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也無人敢靠近。

    最後是阿攬長手長腳走上前去,把曹姽整個兒提了起來,巴人鳳趕緊連滾帶爬躲開了去,藏在部曲的環繞下再不敢挑釁。

    此刻兩個人狼狽至極,曹姽披頭散髮,鬢邊的頭髮被扯掉一縷,頭皮火燒似的疼。至於巴人鳳則更不好過,團髻早就歪到一邊,銀釵七零八落地掛著,倒像是野地裡的枯草。眼眶上好大一塊紅腫,和個烏眼雞一樣瞪著曹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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