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7第八十六章 文 / 童歸寧
王神愛方才想要伸出一根蔥指抹去白玉杯上沁出的一絲血色,曹修已經含了一腔肺腑湧上的熱血,終是「噗」的一口噴出,栽倒在地。
外間伺候的宮人聽得杯盞翻倒碎裂之聲,連忙在外呼喚,曹修立時斃命,王神愛被糊了一臉的腥血,呆愣愣的一片癡傻。侍立在外的瓊珠是王神愛的心腹,又怕擅闖引來貴人發怒,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見良娣宇文燕已從對面的迴廊裡匆匆而來。
瓊珠不是笨人,眼見事情無法收拾,她閉眼咬牙,就要推門而入,卻被宇文燕飛身而至,拿住了手腕。
「我是來給太子與太子妃請安的,你這宮人好生大膽,無宣而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宇文燕冷嘲熱諷,她自小練武,制服瓊珠輕而易舉,她大力地就將這侍女甩到一旁去,朗聲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妾有要事稟報。」
宇文燕所謂要事不過只是托詞,實則就是來看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她以為至少曹修會出聲,可是裡邊愣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下她也同瓊珠一般心急如焚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裡頭傳來動靜,太子妃王神愛神色凌亂,鬢邊及下巴處還糊了些未乾的血跡,袖擺則紅了好大一片,雙手卻緊緊護在腹部。宇文燕眼見之下大驚之色,死的不是王神愛,那還會是誰?她頓時覺得天旋自轉,下一刻就要推開王神愛闖進內室去。
瓊珠早就防著宇文燕發難,她一動,瓊珠召來的兩個侍衛已經迎上前去,王神愛被瓊珠擋在身後,她面上一片死灰,臉上卻堅毅非常,就在剛才,肚子裡的孩子還隱隱動了一下。如今孩子已經失去了父親,她身為母親,沒有軟弱的資格,她沙啞著聲音但清晰地命令道:「從現在開始,誰都不准進入這個房間,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府!瓊珠,立刻派人去台城稟報女帝陛下,只說……只說太子遭人暗算,請女帝處置。」
宇文燕只覺得眼前一黑,下意識就要保住自己性命,強撐著冷笑了數聲才道:「王神愛,房中只有你和太子兩人,太子無故遭了毒手,兇手捨你還誰?你還裝腔作勢,在此處發號施令,我宇文燕第一個就不饒你。」
「你要怎麼不饒我?!」王神愛絲毫不怵,她一步都不能退:「一切自有女帝秉公查辦,你休要再胡言。」
宇文燕冷笑著不買賬,作勢就要往外走:「我直接找女帝評理,看看咱們這位高門王氏出來的太子妃,是怎麼從了王尚書的野心,毒殺太子,意圖謀奪朝政的。」
「你放肆!」關鍵時刻,外殿的周威已經得信趕到,見宇文燕言辭咄咄逼人,情急之下出聲喝止,他心頭悲愴,卻強作鎮定地問王神愛:「太子妃,太子究竟如何?」
宇文燕直呼自己倒霉,周威竟來得這樣快,好在一時未必能夠懷疑到自己身上,她不好再做出頭鳥,便站到了一邊,王神愛點頭示意周威入內查看,周威深吸一口氣進入內室,遠遠看見一地狼藉中一雙男人的方頭履,再往前是個男人的身形,離得近了,他發現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太子曹修烏青著一張臉,活像要把身體裡的血都吐出來那般,染得到處都是。周威蒙住自己的眼睛,呆立片刻,走了出去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有氣無力道:「請太子妃去鄰近的別室休息,此地有末將守著,一旦台城來人,便去請您。」
王神愛其實此刻心緒大亂,但為了孩子著想,不得不聽從了周威的建議。
半個時辰後,大司馬門第一次入夜開啟,女帝的鑾駕蒞臨東宮,她臉色微沉,並看不出悲傷怒意,慕容傀與她並肩而行,幾次想伸手攬住女帝的肩,最後又作罷。曹姽今日被慕容傀召進了宮中,這會兒和難得放風的曹嫿一起,面色難看地跟在女帝夫婦的身後,曹姽一直到看見周威,才拚命眨著大眼衝他使眼色。
周威看見了,卻無能為力,他朝女帝跪下如實稟報:「末將無能,請陛下降罪,太子他……此刻就在內室,太子妃已經及時避出,現場一分一毫都沒有動過。」
曹姽恨不得撥開眾人闖進去,但待她走進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這種情景不如不看,曹修死狀慘烈,遠比上輩子還要瘆人,女帝默默蹲下合起他暴凸的雙眼,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慕容傀到底年紀更大,反應更快些,這時王神愛已經趕過來,對著女帝深深跪下,話還未說,先哭了起來。
她到底只是個未及雙十的女子,夫君又死在她的面前,即使已經換了一身整潔的衣物,此刻身上還是帶著一股血腥味,慕容傀看著心煩,連忙讓她起來:「你肚子裡是菩薩哥唯一的血脈,還跪什麼跪,坐一邊去。」
慕容傀立時就開始清查前因後果,知道當時室內只有太子夫婦二人,下人在布菜之後就離去,眉頭深深皺了起來。況且太子的飯食還是有人試毒的,當下的確是王神愛的嫌疑最大。
宇文燕見他遲疑,小心地湊上前去道:「啟稟燕王,我趕來時,正碰見太子妃的侍女喚門不應,我也幫著喊了兩聲,太子妃才從裡頭一身是血地出來,」她惡意地看了看王神愛:「室內的確再無旁人。」
王神愛緊咬著嘴唇,反覆吸了幾口氣才道:「兒媳不孝,請陛下和燕王明鑒,太子喝的那個杯盞原是我的,只是今夜我二人溫情脈脈,太子說想要喝一盞交杯酒……」
曹姽正看著曹修的屍體不能回神,滿腦子亂哄哄的閃過的都是曹修因瘟疫而死、曹嫿亦然,自己沖齡繼位,愛慕王慕之又不理國事,最後那種悲傷的感覺就如雞鳴寺那把火一樣灼燒得她渾身發疼,她頭痛欲裂,老天竟然不肯放過她。
但是王神愛話音才落,所有人都愣了一愣,難道這毒卻是衝著王神愛而去的?
這事情該有多麼的可笑,夫妻二人冷淡了四年之久,曹修興之所至的一次溫情竟然就自己賠了性命,給王神愛擋了死劫。但王神愛懷著孕,若有人要謀害她,範圍實在太過狹小。何況同樣的酒盞和酒,喝的人一個立刻身死、一個卻安然無恙,實在匪夷所思。
女帝默默站了一會兒,曹姽見她背對著自己,並不知她有沒有流淚。但此時曹致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讓人將王神愛接入台城,由她親自看顧,務必使得曹修的遺腹子沒有絲毫閃失。
又令人去王家報喪,囑咐家主王道之天明之後去見見王神愛,並安排治喪的事宜。東宮內按照女帝的吩咐,其餘閒雜人等開始搭起了靈堂。
最後,女帝要求刑部的官員介入徹查此案,而天明之後,如何向天下通告東魏太子曹修遭毒害暗算身死之事,又是一樁天大的難題。
慕容傀的眼神卻定定落在那柄芙蓉卷雲紋的青瓷酒壺上良久,突然默默低語了一句「不必叫上刑部的人」,曹致聽不明白,正要上前,慕容傀卻突然抓起那柄酒壺惡狠狠地擲了出去,只聽宇文燕慘叫一聲,整個人摔出了門外,額頭上被慕容傀巨力砸出個洞來,血流了滿臉,猙獰可怖。
眾人還未及反應,慕容傀已經跨了出去,一把掐住宇文燕的喉嚨將人舉起來,呼吸被阻,宇文燕即便額上劇痛,依然拚命掙扎,一面求道:「我當時並不在場,燕王何至對我如此?」
「愚蠢的賤人,要害太子妃,還要害本王的孫子,卻連累菩薩哥慘死。」慕容傀氣喘如牛,漲得臉色血紅,憤怒到了極點,因為宇文燕所作所為恰與他多年前屠滅滿門的遭遇有關:「你竟敢用雙膽酒瓶!」
宇文燕這才顫起來,只得大聲直呼「冤枉!」
慕容傀五指捏緊道:「本王殺你還要什麼證據?當年本王在鮮卑一妻五子,老王卻寵幸幼子,將我與那幼子叫入王帳,一個酒壺裡倒了兩杯酒,幼子先喝我再喝。天下哪有這樣稀奇的好事,做戲做過了就是有鬼,老子偏不喝,一路從王庭殺出去,老婆孩子的頭都被人砍下來了。這雙膽酒瓶是老子一生的痛,你宇文家本就是牆頭草,當年的事情與宇文有沒有關係,老子並不想計較,你好好地嫁曹修,沒有人會來為難你。可是你們這些鮮卑同族,為什麼卻要一個個來為難老子呢?你聽著,老子的兒子死了,別說你宇文家,八柱國任何一家都別想坐收漁翁之利,所有人最好祈求太子妃肚子裡的是個兒子,不然……」他看了眼曹姽:「老子就給自己的女兒鋪路。」
女帝已耳聞一切,她並未讓慕容傀就地殺了宇文燕,而是命人將她拉入水牢,禁衛軍連夜出動,端了宇文家在建業的老窩。
忙完這一切,天將黎明,眾人去更換喪服,慕容傀雙目通紅,問著一身白衣的曹致道:「你不言不語,是在怪我。」
「是你一定要菩薩哥娶一個鮮卑女人,他自己也喜歡,這就是他的命。」曹致眉目不動分毫,全不似一個喪子的母親:「這是命,他的本性也只容他做個太子!」
慕容傀抹了把臉,求道:「致兒,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求你哭一哭?」
「你見到王神愛的模樣了?御醫說她只是受了驚嚇,沒有大礙,她都能撐住。」女帝輕輕歎了口氣:「朕還有伽羅、還有觀音奴,怎麼能哭?朕哭了,她們就得哭死過去,太子妃也要哭死過去,總不能用孝道逼死她們。」
慕容傀沒有再勸,他想攬一攬曹致,曹致卻向外面走去了。
曹姽也換了一身的素服,曹家人口單薄,她要為自己親兄守靈,曹修又是唯一的男丁,王神愛肚裡的孩子未知男女,曹姽只覺得盛夏的天像冰窟窿一樣的冷,她腿都邁不開,她害怕自己又走在了通往太極殿的路上。
周威的聲音將她喚醒了,他在她前方喚她:「阿奴。」他眼圈也是紅著的:「求你別傷心。」
曹姽上去,歪著頭看他,眼神如冰似雪,她從來視周威為至交好友,兄長一般的人物,甚至在沒有別的選擇的情況下,願意嫁他為妻,可是為什麼老天讓一切都回到了原路上,曹姽聽見自己問周威:「你記不記得咱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和你說了什麼?」
周威滿目痛苦,幾乎要傾瀉出來,聲音抖不成句:「你讓我好好保護太子。」
「你沒做到。」曹姽低歎。
曹姽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周威也知道自己力所不逮,太子後宮裡的事情,豈是他一個外將可以管的,但是曹修死了,周威緊緊握住了腰側的劍柄:「是,我沒做到。」
曹姽劈手給了周威一個耳光,她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卻讓周威覺得心被扇得粉碎。
她再不多言,快步離去,周威卻不能追上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