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8第八十七章 文 / 童歸寧
曹姽姐妹在匆匆佈置起來的靈堂守夜之時,女帝展現迅疾手段,命金吾衛直撲處在朱雀大道上的使節官邸。並非她要對劉熙不利,而是想要盡可能地瞞住曹修被暗殺的消息,讓北漢不能得知。
一旦失去一國王嗣,國將不穩,若是北漢南下發動突襲,東魏則危矣。
然而劉熙又豈是泛泛之輩,幾乎就是劉熙遇刺的同時,他就從探子處得到了消息,北漢使團留下一名身材相貌與他頗為類似的替身,劉熙本人帶了數名死士連夜從水路離開建業,一路西區船不停歇,在京口成功渡江。
金吾衛將那替身帶進宮中,才知其中有詐,女帝並非沒有料到劉熙狡詐,幾乎在下令抓捕劉熙的同時,就已經派人飛書康肅及陳敏,荊襄一線及淮河壽春一線絕不容有失。
既然事情已經瞞不住,台城便敲響鐘鼓,昭告天下太子薨。曹姽等人沒有離開東宮半步,王神愛身體抱恙,亦是足不出戶,幾人都不知道朝廷內外早已天翻地覆。
已故太子資質不過是守成之君,建業雖然文士眾多,但其中也不乏力勸北伐的義士。北伐之事在女帝有生之年或可一想,但是曹修卻是絕沒有本事挑起這個擔子的。在這些人眼中,早年是因為女帝僅得一個男嗣無可奈何,但如今太子既薨,原本蠻橫胡鬧的三公主卻看著很有些女帝的當年風範,因此在曹姽遍身縞素的時候,卻不知自己身邊已有了一小股擁戴勢力。
然而,建業朝廷不比幾位都督領兵的邊地,這裡是豪門大族的天下。
豪門大族之中又以王謝稱雄,謝家幾代沒有出得力的弟子,前些年又被曹姽在會稽狠狠收拾,至今沒有恢復元氣過來。王家日漸隻手遮天,王道之又是個才能傑出之人,官居高位、門生遍佈,女兒王神愛又是有孕在身,一旦太子妃產下男嬰,長子嫡孫的名分不容撼動,因此朝廷內更多的人是在觀望,且隱隱有傾向王家的意思。
以王家的手段,做點手腳亦不是難事。
屆時王神愛肚裡的孩子,是男嗣最佳,若不是男嗣,王家也有本事顛倒乾坤。甚至民間就有傳說,太子妃的肚子裡,不是男娃,也是男娃。
對此,王道之卻是一片平靜,太子算是他的女婿,他也登門表喪,並勸慰了一番太子妃。
然而王道之雖然不結朋黨,看著難以接近,兒子王慕之身邊卻不知不覺多了好些諂媚擁護之人,老子水潑不進,在兒子身上下功夫也是一樣的。王慕之是個慣於被眾星捧月之人,這感覺於他來說甚好甚佳,王神愛與他見面之時提過幾句,王慕之稱自己既不宴飲也不玩樂,並不悖理,如何交些朋友也要被說三道四。如此幾番過後,就連王神愛也不與他再交心,王道之冷眼看著,並不著急。
倒是曹嫿,眾人都有意無意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但是曹嫿作為此女,誰都不能說她心裡就沒有彎彎繞繞,何況劉熙出逃,她如今無需被迫嫁給匈奴蠻人。
曹修年輕去世,陵墓及隨葬都沒有做好準備,這些又都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
接連三日舉行了招魂儀式,並沒有令奇跡發生。女帝下旨停靈破例為七天,因太子年輕而逝,未有利國利民之大功績,不便征發大量民力在短時間內修建陵墓。經過朝內外及禮官的商議,最後由其父慕容傀並曹姽扶靈回曹氏故里譙縣,葬入祖墳。
王神愛身體狀況不能長途跋涉,只送令至姑熟。她須服斬衰重孝,懷孕的貴體只能穿極粗糙的麻衣,粗茶淡飯,不得安寢,胎動得厲害,最後是被人抬回建業。
曹姽服九月小功,她看著王神愛這樣折騰,也於心不忍。作戲也好,真情也罷,她心裡明白即便曹修活著,恐怕在王神愛心裡,也未必比這個得來不易的孩子更為重要。
女帝至尊,為嫡長子服喪三月,慕容傀亦然。
在譙縣處理完喪事,慕容傀先行回京,曹姽卻被女帝留了下來。以守喪之名,卻是被要求偷偷前去壽春找陳敏。
曹姽還暗自嘀咕,卻在半路上就聽說北漢從彭城(今徐州)大舉南下,取中路捨荊襄,意圖拿下與建業一江之隔的合肥堡。合肥易攻難守,東吳孫權曾七次出兵合肥皆不可得,常有兵家雜談說道,孫權即便拿下合肥,沒有那個實力拿下彭城,合肥也是守不住的。
東魏女帝得鮮卑慕容傀節制彭城之北,北漢輕易不敢發難,因此陳敏據守壽春多年,前沿牢牢捏著合肥堡,這麼多年本也相安無事。然這一回趁著曹修罹難,北漢必定不會捨近求遠,去討康肅的嫌,必然是打算碰碰運氣,找離建業最近的江淮一地開刀。
曹姽從沒有見過鎮北都督陳敏,這人來歷平凡,創業卻不俗,要不是同時代有曹致這個了不起的女人,如今江左的地盤原該可能姓陳。可是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陳敏只得在曹致之下做個領兵的下臣。
因此曹姽前輩子渾渾噩噩過了數年,他陳敏既沒有反,最後也沒有來救。
曹姽是硬著頭皮進入壽春的,到了才知陳敏早已上了前線合肥堡督戰,雙方來來回回打了三個回合,北漢有所顧忌,如果不能速速拿下江淮直取建業,那就必須把這件事維持在局部衝突的假相裡,雙方都暫時不要撕破臉皮為好。
況且陳敏比之康肅,領兵交戰方面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且慣常還愛使些陰謀詭計,對匈奴人來說也不見得就好對付,甚至不需要北邊的鮮卑動手,陳敏此番就順利攔住了北漢。
如是三回之後,雙方暫時偃旗息鼓。
陳敏回壽春休整,才入府解下大氅,就見門外立著個穿著細麻衣的身影,這人又高又瘦,眉目分明,整個人連衣帶臉白生生的,彷彿就是二十年前自己被迫為之下跪的那個人。
一口氣憋在胸口,陳敏早知那人是女帝的小公主,依然粗聲粗氣地叱問道:「誰站在門口?」
侍人曉得這位都督的脾氣,低低答道:「女帝頒了旨意,新安公主駕到。」
陳敏隨意拱了拱手,朝著曹姽道:「見過公主殿下。」
不似康肅風度英武的模樣,陳敏五短身材,顯得肌肉特別結實,臉上五官說不上醜陋,但眼睛顯小、鼻子碩大,左頰一道橫貫的刀痕,看起來很是猙獰。曹姽站在他門外的時候,分明聽他嘟囔了一句「晦氣」!
如果可以,曹姽真想一拳揮上去。
這幾日照顧曹姽的陳夫人這時趕來,朝曹姽肩上按了按,安撫一下這位公主,似嗔似喜地緩和氣氛:「公主莫要理他,他呀,脾氣忒壞!」
見是夫人來到,陳敏悶悶地坐回椅上,由著陳夫人賢惠地給他端茶外加噓寒問暖,有這位賢惠的夫人調和氣氛,陳敏還能和曹姽搭上一兩句話。
就算以曹姽的眼光來看,這陳夫人雖然年近三旬,放在建業也是一位端莊大氣的美人,這粗鄙的武夫陳敏也不知走的是哪一門子的大運。
曹姽卻不知,這陳夫人本是陳敏當年的戰利品,陳敏雖愛重她的品貌,心裡亦有放不下的糾結。
果然陳夫人的動作慢了些,陳敏便摔茶杯罵道:「如果心不甘情不願,便不要來服侍,老子送你去見你當初嫁的那個死鬼!」
竟也不管曹姽在場拂袖而去,把曹姽驚得目瞪口呆,這陳敏可比她爹慕容傀那個大蠻子還要回抖威風。
「我是改嫁了的,先夫姓沈,死在十多年前的那次滅族之難裡。」陳夫人這樣一說,曹姽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鎮壓沈氏,陳敏也是出過力的,他既出了力,還全了私慾,陳夫人強笑一下:「他只是脾氣急一些,從來不曾動我一個手指頭,公主不必介懷!」
天下夫妻有百種相處模式,曹姽也見過許多。譬如她冷淡的母親與粗魯的阿爺、虛榮的曹嫿和她前世諂媚的駙馬、相敬如賓的太子夫婦,當然還有一頭熱的自己和始終游離於外的王慕之。說不得這陳夫人,看著委屈,實則卻是過得最好的那個,陳敏那樣的人嘴上凶,到底不曾薄待過她的樣子。
曹姽不由地想,也不知那樣水火不進的康拓寵起女人來會是什麼樣子,半晌才驚覺自己竟起了這等歪念。陳夫人正笑著瞧她發呆的模樣,把曹姽鬧了個大紅臉。
如此戰事膠著三月,北漢惺惺止住攻勢,卻不肯撤退。陳敏總算鬆快下來,把那些匈奴人的爹媽翻來覆去罵了好多遍,連曹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
最後北漢乾脆地提出撤退要求,遣了使者去建業,只說劉熙與二公主曹嫿一面之緣、互相傾慕,請女帝成全這年輕兒女的心意,兩國結秦晉之好,雙方十年不犯。
曹嫿不知道砸了含章殿內多少花瓶,天天在太極殿外哭求,不知為何女帝卻沒有幽禁她,反而由著她鬧,不像同意聯姻的模樣。然而這是北漢第三次且是指名道姓的求婚,若是還不答應未免太過打臉,曹嫿心裡惴惴,求的那是一個賣力,見者無不動容。
況且王神愛腹內胎兒性別未知,萬一是個女娃,而次女曹嫿又被遠嫁北漢,曹姽簡直就是唯一的繼承人,眼下她在朝廷內的威望也已有了水漲船高之勢。但曹姽早些年名聲不好,眼下風頭正盛,自然也有人攻擊與她,不管是不是王家授意的,至少王家未曾阻止。
然而這些紛爭與猜測最後證明不過庸人自擾,曹致貴為一國之君,從來不曾站在被動的位置上。
在給嫡長子曹修服喪三月之後,曹致卸了素衣,下了朝後默默一人在東堂待了良久,卻是在入夜時分讓荀玉將慕容傀叫來。
荀玉未做他想,還問了一句:「陛下,是否為燕王備下馬車,他慣於回燕王府的,並肯住顯陽殿。」
女帝沉默半晌,說了一句讓荀玉極為驚訝的話:「不必了,就說朕詔他留宿。」
荀玉大驚,慕容傀自然沒要不肯的,可是她知道內情,二人不諧並不是三兩天的事情,便勸道:「陛下,你二人都別室而居十年,你厭惡他荀玉知道,何苦就如此為難自己?您今年三十有六,燕王他都是知天命之年,到底能不能再得子嗣真說不好。況且你二人至少相敬如賓,若是硬要燕王去甘露殿,怕他又要大發雷霆啊!」
「荀玉,朕並不討厭他。」曹致許久未曾體驗過心情如此百轉千回,半晌後又添了一句:「告訴他,如他的意,就宿在東堂,不去甘露殿。」
荀玉急得跪下:「陛下,祖宗家法……」
女帝長歎一聲:「阿玉,祖宗家法可救不了東魏之急,況且若不是祖宗家法,何以失了曹修,朕就後繼無人了?」
荀玉啞然,終於還是出了門去辦事。
室內的女帝久久默然無聲,不知過了幾刻鐘,東堂的大門突然被人從門外踹開,夜間的涼風湧入,吹得曹致無比清醒,慕容傀幾乎是腳下生風,一把跑至榻前,箍住她的腰將她提起來與自己對視,一路上想得許多話最後卻憋住一句:「老子不去甘露殿!」
「好,不去。」女帝伸手環住了慕容傀的脖頸。
慕容傀只覺得一股酥麻從那雙手穿到他的後頸上,讓他打了個冷戰,一路顫慄到腳底。他年過五十,蓋世英雄,世上還有什麼滋味是他沒有嘗過的。唯有一個曹致,二人結縭二十載,養育三個子女,這女人還是如天上的雲霧一般。慕容傀無法,也只有一個曹致,讓慕容傀在她面前枉稱英雄,他有的她都有,他沒有的她也都有,慕容傀連強力都沒有機會用。
他一把將曹致抱了起來,飛快進入內室。
荀玉呆立了一刻,正要掩上門,突聞女帝一聲悶悶的低哼,心裡酸楚不已,在廊下立了整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