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0 我在 文 / 桑榆未晚
夜晚總是很靜,特別是在這個時候,街上的店舖大多數已經關了,只剩下幾個還掛著二十四小時晝夜營業的牌子,微風拂過帶著蕭然,帶著一種喧囂繁華過後的蕭瑟。
從包廂裡出來,程筱溫感覺到唐玉玨好像有點落寞了。
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唐玉玨停下腳步,轉過來看著程筱溫:「溫溫。」東司匠號。
程筱溫也停下腳步:「說,憋了一個晚上了吧。」
唐玉玨頓了頓,說:「我說了你別哭啊。」
程筱溫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見過我什麼時候哭過啊?」
既然程筱溫這麼說了,她就不會哭。
唐玉玨看著程筱溫的眼睛:「程老爺子……去世了。」
程筱溫愣了一下,好像沒有聽清楚:「什麼,你再說一遍?」
唐玉玨說:「程老爺子去世了,我晚上才接到我大哥的電話,明天去s市。」
程筱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全都成了空白,不過她沒有哭,她忽然仰著頭問唐玉玨:「你買的什麼時候的機票回去?」
唐玉玨說:「明天上午吧。」
程筱溫說話的時候異常平靜,她說:「你幫我也買一張機票,謝謝了。」
回到寢室,只剩下桑柯還沒有睡,因為程煜要去**的事情,她這幾天心情也不好。
程筱溫一句話也沒有說,直接進了浴室,然後把水管開的特別大,嘩啦啦的。
她以為自己要哭了,所以需要打開水管來掩藏自己的哭聲,可是,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深夜,黑暗中,她坐在床上,抱著腿,沒有開手機。
半夜,佳茵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看見程筱溫這裡的黑影,嚇了一跳:「溫溫?嚇死我了你在幹什麼呢?」
程筱溫幽幽地看向佳茵:「沒事兒,我睡不著,坐一會兒。」
佳茵被程筱溫這麼一嚇,也沒有睡意了,就爬上程筱溫的床,坐在她身邊:「溫溫,你說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程筱溫扭過頭來:「這種話你應該去問桑桑和阿雪。」
佳茵靠在牆上:「我跟你說過沒,其實我高三的時候停了一年學,因為沒錢,你就沒有見到過,第一次去參加藝考的時候,人家都是直接拿著車鑰匙就塞給監考官了,我什麼都沒有,然後就陪其中一個人睡了一夜,但是也沒有考上。」
程筱溫點了點頭:「嗯。」
她沒有告訴佳茵,其實她聽過佳茵說過,而且不止一次了。
佳茵說:「這種話我就從來沒有跟桑桑和雪兒說過,有時候我看她們倆簡直太幸福了,有爸媽有家庭,有人愛有人疼,你知道不知道,有時候我都狠心地想,如果把我和雪兒換一換身份,換一天,用我一年的命去換。」
程筱溫摟住佳茵的腰,把下巴放在佳茵的肩膀上,卻沒有說話。
這個晚上,程筱溫和杜佳茵兩個人,坐在床上彼此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天濛濛亮的時候,杜佳茵才去自己的床上睡,程筱溫對她說:「我這幾天回一趟家,一會兒就走,桑桑和雪兒醒了給她們說一聲。」
杜佳茵點了點頭:「就知道你心裡有事兒,就是不說出來。」
程筱溫也笑了:「這是你說的啊,自己一個人知道叫秘密,說出來了就不是秘密了。」
兩人相視一笑。
早上八點,程筱溫先去辦公室給導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然後就在學校門口等唐玉玨。
唐玉玨昨天晚上也是一夜沒有睡,他幾次拿起手機想要給程筱溫打電話,電話都撥出去了又掛斷,他既怕程筱溫哭,又怕程筱溫睡了打電話把她吵醒,索性五點多就起床了。七點多就讓司機開著車送他到學校門口等程筱溫。
幸好,這一次比程筱溫要早一些。
到八點多,程筱溫是踩著一地金燦燦的陽光走過來的,背著一個不算小的雙肩包,頭髮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
唐玉玨很少見程筱溫把頭髮紮起來,程筱溫喜歡披散著頭髮,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家溫溫其實紮起來頭髮更漂亮。
這樣想著,唐玉玨也就誇讚出來:「溫溫,其實你紮起來頭髮更好看。」
程筱溫仰起臉,一笑:「謝謝。」
真是讓唐玉玨驚訝,程筱溫不僅眼眶沒有哭腫,而且竟然還笑了。
程筱溫知道唐玉玨在想什麼,就說:「我說過我不會哭,我現在就不會哭。」
真的是這樣,一直到s市,程筱溫始終都沒有哭。
程筱溫回到程家的時候,程長安、崔金娥和程傅秋估計因為要處理程家的事情,都不在,只有一個遊蕩二少簡聲在,簡聲正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早餐。
程筱溫走過來,問這個二哥:「爺爺……走了麼?」
簡聲從餐桌上站起來,抽出紙巾來擦嘴,經過程筱溫身邊的時候說:「死了,老不死的終於死了。」
程筱溫直接掄圓了胳膊就扇了簡聲一個耳光。
簡聲抬眼,架住程筱溫的胳膊,往後狠狠一推:「程筱溫,在程家,以後沒有人會護著你了,你小心著點。」
程筱溫向後退了兩步靠在身後的牆上,雙手的指甲摁進掌心裡。
當天上午,程筱溫就去了殯儀館,唐玉玨買了一個花圈,程筱溫從花圈上折下來一朵白色的小花,別在紮著馬尾的髮辮上,顯得一張小臉更是素淨。
在殯儀館大門入口,有細瓷磚壘砌的一個水池,上面有一個輪迴的標誌。
程筱溫走到這個標誌前,停下了腳步,站了三分鐘。
唐玉玨站在程筱溫身後,看著她筆挺的脊樑,微風拂動,吹起她的髮梢。
殯儀館內,屋裡的人看見程筱溫進來的時候,都愣了一下,因為還沒有人通知程筱溫。
崔金娥第一個看見程筱溫,走過來說:「溫溫,怎麼回來了?怕耽誤你學習呢就沒告訴你。」
程筱溫直接繞過崔金娥走過去,走到前面的棺木前,看著裡面靜靜躺著的程老爺子的遺體,抿了抿唇,然後,在全屋子的人都沒有料到的情況下,筆直地撲通一聲跪下來。
這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撞擊在整個屋子的人心裡了,反正是撞在唐玉玨心裡了,抽的疼了一下。
這個時候有兩個正在假裝抹眼淚的也不哭了,抽抽搭搭地。
程筱溫眼裡沒有淚,叩三次頭,站起來,再跪下,再站起來,再跪下,叩頭……
如此,三跪九叩。
此刻,房間裡一片靜寂,只能聽見程筱溫叩首的聲音和撲通一聲聲下跪的聲音。
最後,程筱溫扶著棺木站了起來,伸出手為此刻躺在棺木中的程老爺子整理了一下衣襟,俯身在程老爺子耳邊說了一句話,起身,離開。
程筱溫在程老爺子耳邊,只叫了一聲:「爺爺。」
程老爺子對程筱溫好,但是程筱溫從來沒有叫過他爺爺,總是和其他人一起叫「老爺子」,她心裡有疙瘩,程老爺子也從來都沒有勉強。
但是,這一次,我叫了,您還能聽得到麼?爺爺。
唐玉玨在程老爺子棺木前鞠了三躬,跟程筱溫一起出來。
程筱溫在前面走的飛快,唐玉玨在程筱溫身後始終錯半步跟著,他覺得程筱溫今天沉默的太反常了,這是怕出事兒。
果然,到一出了殯儀館大門的時候,前面的程筱溫就停下了腳步,一下子向前栽過去。
唐玉玨連忙上前一步抓住程筱溫:「溫溫!」
程筱溫被唐玉玨攬住腰,所以沒有摔倒。
唐玉玨扳過程筱溫的臉龐,看過去,此刻,程筱溫滿臉都是淚。
程筱溫抓著唐玉玨的衣袖:「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剛開學的時候還在想,這個暑假回去,一定要多陪爺爺幾天……但是,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真的不能等,一等就晚了。」
看著程筱溫此時此刻的眼神,唐玉玨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莫名的心疼。
程筱溫這一次出來,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但是程家的那個家她也不想回去了,唐玉玨就把程筱溫帶到了他在s市的那一套房子裡。
除了在殯儀館前跌倒的時候說的那一句話,一整天,程筱溫都沒有說一句話,唐玉玨給程筱溫端水過來,她就喝一口,給程筱溫盛米飯過來,她就吃一口。
唐玉玨蹲下來,在程筱溫面前:「溫溫,說句話好麼?」
這一瞬間,程筱溫的眼睛很黑很亮,好像是黑色的寶石一樣,外面裹著一層晶瑩的淚珠。
她說:「阿七,我沒有親人了,一個都沒有了……」
八歲的時候,她回到家看見地上的血跡,到醫院的太平間,面對母親身上的白色裹屍布,卻始終沒有敢掀開,別人都說她太冷血了,其實她是怕,那個時候,她真的只有一個人,她知道,今後的路,都要一個人走了,誰都不能靠了,只能是她一個人了。
後來,她遇上了程老爺子,程老爺子喜歡穿寬大的衣服,鬍子飄飄有一種仙風道骨之氣,笑起來和藹可親。
程筱溫剛走進程家,程老爺子就讓管家拉著程筱溫去看看,誇程筱溫長得好,一定很有福氣:「名字也好,溫溫,溫暖初心,不忘初心啊,小姑娘。」
程老爺子喜歡寫書法,也喜歡教程筱溫寫書法,講解什麼是顏體什麼是柳體什麼是瘦金體,程筱溫不懂,只不過字體練的越來越像程體了。
等再大了一些,程筱溫上高中,回家的時間少了,陳老爺子還總是惦念著,偶爾給程筱溫打個電話,問她學習壓力大不大。
程筱溫考上大學那一年,程老爺子給程筱溫包了一個十萬塊錢的大紅包,然後偷偷告訴她:「不要告訴別人哦,這是爺爺的私房錢。」
程筱溫已經成年了,但是程老爺子每次過年都會給程筱溫紅包,而且還是雙倍的紅包,他捋著鬍子:「以前缺了溫溫的,以後都要補上,讓別人去眼紅去吧。」
那個時候,程筱溫就在想,我還有一個親人,嗯,我還有爺爺。
只不過,爺爺現在也走了,都走了,媽媽走了,爺爺也走了。
好像又回到了八歲那個時候,用盡力氣拼湊起來完整的倔強,心上築建的堡壘,已經全都崩潰瓦解了。
程筱溫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拚命地搖著頭:「我其實不想那麼堅強的,我也想在哭的時候哭出來,笑的時候大聲笑,我不想忍著,真的不想……都走了,都離開了……」
唐玉玨把程筱溫摟在懷裡,撫著她的髮絲:「溫溫,我沒有走,我在,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