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6章 文 / 青色兔子
上官千殺回到書房坐臥難安之時,忽然覺得腦中眩暈大作,他心中警鈴頓響,低頭挽起衣袖看去。只見那一條細細的、象徵著焚情之毒發作程度的紫線正從手腕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攀爬增長著。饒是他向來英武過人,面對這步步緊逼的死神,還是與尋常人無異地白了一層面色。
他知道這是焚情之毒發作了。逃出這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停止他正在想的事情,也停止這越來越瘋狂的情緒與各種各樣的感情交織在一起所發揮的作用。然而有些事情並不是能以人力為轉移的。
上官千殺越是命令自己不去想,卻越是無法阻止的想起。
那紫線一路不停已經漫過了手肘的位置正向上臂蜿蜒而去。
上官千殺只覺心頭一片慘然。難道他斃命之時竟在今日不成?
一想到自己就要死了,上官千殺第一個躍入腦海中的念頭竟然是不要讓七七知道。
她一定會傷心的。
這個念頭一起,他便覺得心中的種種情緒平復了許多。他不敢稍有雜念,擔心這紫線又再度瘋長起來,便順著方纔的念頭一路想下去。
是了,若是他要死了,必然不能讓七七知道。那他最好一個人走的遠遠的,在一個沒有人知曉的地方閉上眼睛,從此與天地同眠。最好他死了之後,便沒有人記得他,七七也不會記得他,這樣她也就不會有不捨與悲哀了。
也許最開始,把這個念頭想下去是為了逃脫焚情之毒劇烈的發作,可是越想,上官千殺竟越覺得這個念頭不錯,他有些出神地走到庭院裡喚來黑龍馬,翻身上了馬背。
這一會兒的功夫,那紫線已經攀爬到他肩肘。按照師父也好,山淼也好的說法,等到這紫線延伸到了心口處,那人也就活不成了。他現在離心口的地方不過兩寸。若是再像方纔那般來上一次,只怕死得就很快。
他卻不知道方才焚情劇烈發作之時已經將情愛之中最為毒辣的幾種情緒焚燒殆盡。
上官千殺跨·上了黑龍馬。高志遠上前來問,他也不理,只是微一點頭便上馬離開了。他想著,等他死了以後,七七有山淼照顧,志遠的家仇已報。唯有他,他還有家仇未報。當初害死他父祖的真兇還未找到,然而他低頭看了一眼離心口不知道兩寸的紫線,又想起在南宮府中聽到的對話,只覺心灰意冷。
他驅著黑龍馬,一路向北而去。焚情之毒雖然不再劇烈發作,卻仍是對他有很大的影響,腦海中的眩暈感,心口的疼痛感絲毫未減。可是若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來看他,卻是絲毫都發現不了。上官千殺仍是一臉平靜。
旁人哪裡知道他正忍受著焚心噬骨之苦。然而這疼痛非但不能讓他退讓分毫,反倒令他生出一絲莫名的感激來。他想,好在解藥已經給七七服下了;否則這樣的痛,她可怎麼受得住。
就這樣一人一馬,走走停停,在寒風呼嘯的時節,一路直抵漠村。到了漠村之北的古戰場,上官千殺整個人已經非常虛弱。他翻身下馬,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入茫茫黃沙之中,找到父祖的墳墓,這便終於支撐不住,在他祖父的墳旁,仰天躺了下來。
墳頭上那朵巨大的藍色花朵,向著他溫柔垂墜下來,好像是無垠藍天的縮影。
然而這古戰場之上又有何藍天呢?有的不過是那閃著妖異紫色的、昏慘慘的天罷了。
上官千殺感到非常的累,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音;唯有思想還是活的,讓他回到過去甜美的日夜裡,讓他再見到心愛的女孩。他不吃不喝,只等生命最後的消亡。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又彷彿只是一兩天而已。只是每天早上靠那藍色花朵上低垂下來的露水,潤一潤乾涸的嘴唇。
焚情之毒的紫線緩慢卻堅定地向著他心口的位置蔓延,從兩寸變成了一寸半,現在則幾乎要變得只剩一寸了。他知道,等這個過程完全結束之後,他就不會再感到悲傷與痛苦,也不會再感到疲累與仇恨了。這本該是開心的事情,然而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心起來。因為那也將意味著,他再也不會有記憶了。
然而這世界上,他有著即使死去也不願意忘記的那個人。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聽到漠村方向傳來整齊而奇怪的呼喊,「戰神大人,我在等你回來啊!」許許多多人的呼喊聲彙集在一起,順著風聲傳入他耳中。
是她在找他。
雖然他又渴又累又痛,但這些卻絲毫也沒有影響他的思維。上官千殺知道這是七七在找尋自己,那呼喊聲多半來自她派出的人。她將這些人派到漠村來,那也是很有心了。
只是,他低頭看了看來已經快要長到心口的紫線。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再見面只是塗惹她傷心落淚,倒不如讓他這樣安安靜靜的去了。
***
在京都的孟七七尋找上官千殺,卻已經到了幾近瘋癲的地步。整整六天六夜,她不曾合眼。戰神大人身中焚情之毒的真相宛若一個炸雷,毫無預警地在她頭頂炸裂。
太熟悉戰神大人的性格,也太熟悉他一貫的行事作風,在她知道戰神大人已經將唯一一枚解藥給了她之後,孟七七就已經明白,在那一刻戰神大人做出了怎樣的決定。如果說她還有遺憾,那必然是在戰神大人離開之前,還讓他聽到那樣不坦白的話語。
如果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推開那扇窗,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戰神大人,寧願他因為真相責怪她,也不願意讓他帶著滿腹的傷懷與猜疑獨自黯然離去。而這一去,很可能就再見無期了。
她不願意這樣想,卻又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打算。
這六日來,南宮玉韜一直同她一起費盡心思找尋上官千山的下落。孟七七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卻已經懶得同他理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然現在還像她一樣急切地找尋著戰神大人的下落,想要盡一切的可能留他在這人世間,當初為什麼又要故意設計讓戰神大人聽到那些會令他傷心的事情。
她看不懂南宮玉韜,也沒有心思去看懂他。蓋因她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在不知下落的戰神大人身上,人總是直到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直到這一刻孟七七看清自己的內心,這世間的一切加在一起,都抵不過一個健康的戰神大人重要。人們常說美色禍國,戰神大人卻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她。當他看到自己最終的結局之時,上官千殺便會靜靜地離開,沒有隻言片語留下。
孟七七想到此處心頭氣恨,卻不知該恨誰,是這弄人的造化還是想當然的自己。
上官千殺失蹤之後,高志遠與李強任聯手暫代上官軍。孟狄獲和李賢華仍是安居在安陽公主府上,至今並不知道上官千殺失蹤的消息。
第六日,孟七七回到公主府,見過自己爹娘,還要硬撐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李賢華見她神色仍是不好,愛女心切,私下問她:「我和你母女二人,咱們兩個不說外道的話。那天你冒著雨到府上來,我便瞧你不對。問張新敬,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我這心裡想這多半與那上官千殺有些關係……」她留心打量著女兒的面容,「你堅持要回去,我這做娘的,也不好攔你,更不知道該如何來護著你。想著你這一去,兩個人若是和好了那自然是『阿彌陀佛』。可是我今天看你,哪能不擔心。你瞧瞧你眼底透著的青痕,有多長時間沒睡好了?」她看著低頭沉默的女兒,越發擔憂心急,「你倒是說句話呀,也讓娘心裡放心些。是他欺負你了,他對你不好了,還是他以為自己手握重兵便能仗勢凌人了?你不要怕,有什麼事只管跟娘說,爹娘永遠是你堅實的後盾。」她說得自己激動起來,掏出帕子才要擦擦眼角,卻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水珠砸落在女兒腳邊。
卻是孟七七低頭看著地面,努力睜大眼睛,不希望在母親面前落淚,然而聽到最後實在是忍不住豆大的淚珠爭先恐後地砸落下來。她卻仍是一聲不發,無聲的哭了個痛快淋漓。
李賢華沒想到女兒會這副樣子,頓時慌了手腳。他將這些兒女養育大,旁的孩子總也哭過幾次,只有這個小女兒,從生下來會笑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掉過眼淚,至少從來沒有在她或面前掉過眼淚,這會兒一席話竟讓她哭成這副樣子。
李賢華摩挲著女兒的肩膀,柔聲哄道:「裹兒乖……莫哭,莫哭,這究竟是怎麼啦?你受了委屈是不是?他給你委屈受,你便回爹娘身邊來,不要怕,也不要讓自己受委屈。」
孟七七此時哪裡能聽得了這個。將她娘這些話與現實一一對應著聽來,戰神大人對她簡直是戳心窩子的好,她卻現在悔之晚矣。她連戰神大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現下落的這些淚又有什麼用?她一面深恨自己,一面又深為痛悔;無聲無息的在母親懷裡哭到抽噎。
這一番痛哭將連日來積鬱的情緒發洩了不少,她雖然仍停不住淚卻到底收斂了些許情緒,抽著冷氣說道:「娘,你別擔心我。我只是這幾天沒睡好,一時有些難受,等我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覺,這一切都好了……」
李賢華見她這副模樣不敢再勸,更不敢再問上官千殺之事。
孟七七說什麼,李賢華都是「好的」,「行」,最後到「要不,你就在娘這裡歇一會兒吧。」孟七七卻說道:「改天再來。」她要回上官府去,她再也不會缺席任何他需要她在的時刻了。她會在上官府等他回來,若他回來了,她便在那裡陪著他,長長久久,一生一世。
到了第七天,按照南宮玉韜之前推斷的,如果上官千殺焚情之毒發作,那麼最多不過還有九日性命。再過一天又過一天,若還沒有見到上官千殺,就可以認定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孟七七醒來之後,呆坐在梳妝鏡前,鏡子裡的人面色青黃,雙眼凹陷,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個活人。
侍女勸道:「公主殿下,您好歹合一合眼,歇一會兒,出不了大事的。」
孟七七輕聲道:「我要第一個見到他回來。」
另一個侍女勸道:「便是少將軍回來了,公主殿下卻把自己給熬垮了,到時候可怎麼是好?」
孟七七眼中一亮,任何上官千殺可能回來的假設都讓她心頭歡喜。她輕輕說道:「能等到他回來便行。」她派出去找尋上官千殺的人,一批又一批,卻沒有任何人帶著準確的消息回來。
當天上官千殺離開之後,她就派出了幾乎所有的兵力去查訪他是向哪個方向走去的。然而眾說紛紜,竟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她便只好天南地北的派出士兵去。
南宮玉韜來了。他帶來了一個奇怪的辦法。
「你很想見到上官千殺回來是不是?」
孟七七看著他,眼珠轉了一圈沒有說話。兩個人都知道這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南宮玉韜說道:「你這樣派人去找,他是不會來的。」
孟七七怔怔地問道:「那要怎樣去找他才肯回來?」因為長期沒有睡眠,她現在的思維已經轉得很慢了,幾乎一不小心就要合上眼睛睡著——然而她知道,自己現在即使真的闔上了雙眼,也無法入睡。
南宮玉韜咧嘴一笑,露出一個不算友好的笑臉,「你實在是太不懂男人了。」
孟七七不去理會他話裡譏諷與調侃的意思,只是問道:「你說要怎樣做才能找到他?」語意哀切,從前種種她看似已經放過了,現在只求能找到戰神大人——旁的都是細枝末節。
南宮玉韜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你若想要找回上官千殺,便要讓我暫代皇帝之位。」
孟七七終於睜眼看向南宮玉韜,有些茫然的說道:「這當真是你想要的嗎?」她這樣問著,心中卻沒並不是很在乎答案。她想過很多種變態表哥的動機,還想要做皇帝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種。畢竟做皇帝這樣無聊的事情,實在不像是變態表哥會想要做的,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就站在對面親口對她講出想要做皇帝的話來。
孟七七沉靜地看著他,慢慢說道:「你要做皇帝,便做皇帝。只要你能幫我找回戰神大人。」
南宮玉韜微微一笑,「那你這便是答應了。」
孟七七點頭,臉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神色,心裡卻已經打定主意:若是找不回戰神大人,她是必然要帶變態表哥一起為戰神大人陪葬的。她打量著南宮玉韜,因為已經是第七日,孟七七心裡知道,戰神大人安然回來的可能性很小,便不無惡意地揣測著,等眼前這變態表哥做了皇帝,又被她帶去給戰神大人陪葬,不知道後來者會給他起個什麼樣的謚號。
南宮玉韜對上她的目光,微蹙著眉頭,淡淡道:「做什麼這樣看著我?你一定在想,這個不知死活的人。等我找不回上官千殺,你便會出手讓我給他陪葬,是不是?」
這猜測分毫不差。
孟七七靜靜聽著,一開始沒什麼反應,目光平平掃過南宮玉韜面上,落在一旁的梳妝鏡上,缺少睡眠讓她的反應變得遲緩。所以停了兩秒,她突然又盯住南宮玉韜,原本遲鈍的眸子一動,幾乎恢復了往日的靈動。
「怎麼?」南宮玉韜看著她的舉動,淡淡問道,「你還有什麼別的條件嗎?一次都說完吧。」
孟七七仔細審視著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南宮玉韜她當然認識,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明明有種最近才……電光火石之間,孟七七記起來了!上一次她有這種詭異的違和感,是在南宮府的書房裡。那次南宮玉韜設計讓戰神大人聽到了她私下的話。那麼這次呢?
她本能地看向門窗的方向。然而幾乎在目光移向門窗的同時,孟七七心底已經知道,戰神大人這次不會立在外面聽她講話了。她失落,卻已經在這七天之中習慣了這種失落。因此她也並沒有別的舉動,只是慢慢垂下眼睛,細長的睫毛掩去了她眸中的神色。
「沒有別的條件了嗎?」南宮玉韜不緊不慢地催促著,彷彿在等孟七七反悔。
孟七七低啞道:「我只要他回來。」
只此一願,別無所求。
南宮玉韜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孟七七一眼,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只是說道:「那此事就算成交了。」
孟七七不耐煩聽他講這些算計,終是忍不住譏諷了一句,「南宮玉韜,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而不是玩笑般得喊著變態表哥。
南宮玉韜眸色一閃,「你要反悔?」
孟七七冷笑了一下,「我沒什麼好反悔的。倒是你,」她終於爆發,「七天前設計讓戰神大人聽到你我談話的人是你;他中毒離開到處找尋他的人也是你;現下拿他的下落與我做交易的人卻也是你——你究竟想做什麼?你不矛盾嗎?」
「不矛盾。」南宮玉韜絲毫不帶情緒,淡淡三個字擋住了孟七七洶湧噴出的怒火,他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你要是情緒穩定了,我們就來談怎麼找回上官千殺的事情。」
孟七七聽到這話,深吸一口氣,暫且將別的事情都放在一邊,「你說。」
南宮玉韜摸了摸下巴,說了波瀾不興的四個字,「你嫁給我。」